媽媽送我上高中

鄧工

我被縣二中錄取了，千真萬確，那份蓋著大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就是最權威的證明。拿到正式通知之前，鄉里廣播站已經播發口頭消息，我算是榜上有名了。媽媽說：“是不是念錯了名字？祖公老子有這么靈驗嗎？”媽媽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這下好了，媽媽歡天喜地的，仿佛吹響了子榮母貴的序曲。 縣二中是一所老牌高中，誕生于抗戰初期，聲譽甚隆。只有品學兼優的學生才有希望跨入門檻，以我的學業要拿下二中是一項難度極高的挑戰。我們村里就讀二中的鳳毛麟角，而我們鄧氏家族幾十年里從未實現零的突破。我帶著幾分僥幸考進二中，破了天荒，當然成了村里的頭條新聞。媽媽的驕傲是真真切切的。 媽媽很認真地籌劃我入學的大事，先是準備學費和生活費，學費22元一個學期，生活費是8.8元每月，合計得五六十元；大米按照每餐四兩的標準自備，外加每月兩斤黃豆。家里有一頭存欄的生豬，它吃了睡，睡了吃，胖乎乎的，像金元寶一樣迷人。對，錢就由這頭豬負責。在那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屠夫沖進了豬圈，豬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我獲取了一沓求學的盤纏。媽媽有備而來，我不用為學費發愁！ 以后要長住學校，日常用品不能缺少。媽媽去往鄉供銷社采購主要物件，首先是牙膏和牙刷等，牙膏是兩面針牌的，從那天起，我正式認識了這款產品。媽媽還買了幾尺腈綸布給我做一條褲子，布料是咖啡色的，當時的流行色。腈綸布是化纖品，也是橫空出世的新品，不容易破損，有線條感，是人們的最愛，在人們的錯愛之下不耐穿的棉布反而被一時冷落。套裝的運動衫很時尚，四五元錢一套，兩臂和褲管壓上兩道白白的線條，穿起來派頭十足，富有青春的動感。我很想擁有這樣一套衣服，媽媽毫不吝嗇，給我買了一套藍色加杠的，非常合身。和我同齡的孩子，在家務農，沒有福分穿上這種學生版的服裝。這一年他們和我岔開了人生的方向。 臨近開學，媽媽很擔心，怕我在外有閃失，畢竟我還只是一個不到15歲的無知少年。媽媽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在學校聽老師的話，不要和同學打架，街上水郎倌（爛崽）多，不要一個人到街上玩！”我不懂媽媽的憂心，老是嫌煩媽媽啰里啰唆，有時候沖她發火：“少說幾句行不行啊？我這么大了還要你講個不停啊！”看到我如此不敬，母親很訝異，再不說話，眼睛直直的看著我。 開學的那一天，我們母子同行。媽媽挑著一擔行李，一頭是捆扎的被子和木箱，一頭是大米和黃豆。木箱很有故事，很有年代感，是外公送給媽媽的嫁妝，此時成了我的行囊。學校離家十幾里路程，步行差不多兩個小時，我穿上嶄新的衣服走在前面，媽媽挑著行李跟在后頭。我為未來的新奇而歡快上路，媽媽因為有我而步履輕松。路上間或遇到熟人，那些叔輩們總是夸贊我一陣：“年輕人有出息，讀好書，考大學，將來當干部。”而媽媽總是謙虛地回應：“讀三年就回來當農民，哪里能當干部，祖公老子的墳山和屋場只那么好。”媽媽是言不由衷的，此時她已有送兒進京趕考的代入感，對我的期待肯定不是終點回到起點，而是端公家的碗、吃公家的飯、做公家的人。 學校很熱鬧，校門口的小賣部前更是人頭攢動。新生入學，需要很多生活物資來填充，草席、鐵桶、飯盆、勺子都是搶手貨。一向省吃儉用的家長以豪擲千金的氣勢采買所需物資，店主的生意好爆了，笑得合不攏嘴。媽媽擠進人堆里，給我買好了各種物品，我平生第一次用鐵腕和鋼勺做餐具。媽媽大手筆武裝我，她自己的生活卻土得掉渣。我的新生活在媽媽的主導下盛大開啟，并一往無前，跨越今天，抵達明天。 辦完了所有入學手續，媽媽就要返程了，我將媽媽送到校門口。媽媽很清楚，她用畢生心血經營的那個家已裝不下我對未來的企圖；我也很清楚，媽媽的那個家終將成為我心中的鄉愁。“在學校發狠讀書，不要掛到屋里。”媽媽給了我一個極簡的囑咐，我用沉默回應了媽媽的期待。媽媽一個人回家，又要費時兩個鐘頭，到家時，該是傍晚了。 2019年8月30日，我送兒子到天津上學，媽媽送我的場景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媽媽不把我送出那個村口，我有機會將兒子送往天津嗎？如果媽媽健在，我會安排好軟臥，讓媽媽一路走、一路看，去看看孫兒讀書的地方。我的愿望落空了，媽媽沒有等到這一天！上個月，我回到了故鄉。走到老宅的門口，一把大鎖掛在門框，鎖著媽媽對我的愛以及我對媽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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