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以往

善解人意

叔叔比我大21歲，姑姑比我大18歲，妹妹比我小5歲。 “四零后”的兄妹倆，陪著他們“六零后”的“小”侄女兒，和諧地住在一起，快樂地打發著每一個既簡單又充實的小日子。 同一姓氏的兩代人，既有相同的血脈傳承與融合，又有著記憶的重疊與交匯。 在秋末冬初的暖陽中，在黃葉??飄落的院落內，我們的話題寬泛而隨意。 時而把酒談天說地，時而品茗評古論今。 時而眼前身后，時而家長里短。 時而國際風云，時而體育文藝。 時而…… 　　坐落在黃河大堤的北側、天然文巖渠的南岸，不規則且狹長地帶上的村莊，叫“奶奶廟”，她，就是我們出生長大的地方。 村莊周圍是大大小小的水塘，水塘里長滿了高高低低的蒲葦雜草。 蒲葦叢中棲息著許多鳥兒，它們生生不息地在那里筑巢繁衍后代，水草里有魚蝦，追著魚蝦，在水里打著撲騰，鉆上鉆下的是鵝與鴨。 我們的家在村子的最西邊，土墻外就是一個大大的水塘，夏天，鳥兒的叫聲與蛙鳴和在一起，就是一支激蕩魂魄的無名神曲。 在叔叔的記憶里，爺爺弟兄三個曾經住在一個院子中，滿園的煙火氣息，又擁擠又熱鬧。 　　用現在的語言來描述爺爺，他應該是一個崇尚知識，有格局有追求的人。 怎奈造化弄人，爺爺還未成年的時候患了一場傷寒，并因此落下了后遺癥：終身直不起腰。 這對年紀輕輕的爺爺而言，打擊可以說是致命的。 但是，爺爺不屈服命運的捉弄，后來，他學會了針灸，是遠近聞名的“先生”。 在缺醫少藥的年代，針灸，在很大的程度上緩解了患者的病痛。 無論春夏秋冬，無論白天黑夜，無論路途遠近，無論貧窮富貴，爺爺都是隨叫隨到，不僅不收取任何費用，還從來沒有吃過任何人家的一頓飯。 三姑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外村人慕名來請爺爺，剛端上飯碗的爺爺放下碗筷，二話不說，跟著人家就往外走。 爺爺的智慧和開明，還表現在他從來不重男輕女，他的五個孩子（2男3女），只要自己愿意上學，他都不遺余力地供應到底。 大姑開始上學的時候，已經20歲了，在這個別家女孩該結婚的年齡，大姑卻執意要上學，爺爺頂著各種壓力，把大姑送進了學堂。 很多人都不理解并反對爺爺的做法，一是家里缺勞動力，二是恁大姑娘了，早晚都是婆家的人，供讀書毫無用處。 在爺爺的堅持下，他的五個孩子都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教育，叔叔還成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被保送的大學生。 爺爺的五個孩子，其中四個人都參加了工作，只有最小的三姑，因為受了成分的影響，被擋在了大學門外，一輩子在農村生活。 　　奶奶是大家閨秀，她的父親曾為官于汴梁城（今開封）。 小時候，奶奶隨她父親在汴梁城上過洋學堂。曾外祖母一生只生養了三個女孩，奶奶行三，漂亮的奶奶一身男孩裝扮，坐著黃包車，人送雅號“三公子”。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時代，兒女的婚姻都是包辦的，結婚時，爺爺已經是殘疾之身，奶奶想悔婚，曾外祖母堅決反對，說這是奶奶的命，定親時好好的身體，訂婚后變殘了，你只能認命。 于是，濃眉大眼高鼻梁，白白凈凈婷婷玉立的奶奶，跟駝背的爺爺拜天地成了親。 結婚第一年去娘家拜節，駝背的爺爺被人戲弄了，窩著一肚子火的爺爺，回家后把奶奶痛打一頓，從此，再也沒有跟奶奶走過娘家。 　　 奶奶的漂亮遠近聞名，因此，村上的紅白喜事她幾乎都是“主角”。 叔叔還記得，奶奶去給別人家娶媳婦時都帶著他，娘倆個“珠聯璧合”，到哪里都是一道風景線。 有一次，他們又去給鄰居家娶媳婦，看熱鬧的人擠的水泄不通，擠擠翁翁之間，把主家用秫秸扎的、里外間的“界墻”都推翻了。 跟著奶奶去給鄰居家娶媳婦，不僅有好吃的，還能收個紅包??，這些，一直是叔叔記憶中的閃光點，現在說起來，已是耄耋之年的叔叔，滿臉滿眼都寫著童稚與童真。 還記得，小時候，我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冬天，她一邊給我暖腳，一邊給我講故事：《穆桂英掛帥》；《對花槍》；《楊三姐告狀》等等傳統故事，都是從她那里聽來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奶奶帶著表情與手勢的表演，恍若就在眼前，那蘭花指，那飛起的眼神，那唱腔那念白，真的是有板有眼，使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起來。 　　我的父親是家里的老大，比叔叔大十五歲，我父母結婚的時候，叔叔還沒有出滿月。 叔叔說，在他成長的每一個關鍵節點，都是他大哥為他指正了方向。 叔叔從小天資聰穎，他幾乎都是班里年齡最小的那一個，后來，我父親去市里任教，還把叔叔帶在身邊。 長兄如父，我父親做到了；不負眾望，我叔叔做到了。 在同齡人中，叔叔是個子最矮的，但是學習卻是最好的，在他的記憶里，他的數學考試一直都是滿分，老師說，他的試卷就是標準答案。 叔叔的才智是人們有目共睹的，于是，即使不同姓氏的長輩都喜歡他，當年，對門住著一個老頭兒，有什么“稀罕”東西都拿給叔叔吃，卻不讓他自己的親孫子吃。 　　盡管爺爺駝背了一輩子，但是，爺爺的善良與擔當，為人處事的高度，卻不是一般人能夠企及的。 因為，爺爺身體殘疾干不了很重的農活，家里孩子小還上著學，于是，就跟一個鄰居“互助”著種地，對方出力我家出農具，本來挺公平的合作關系，我爺爺心里卻感覺“欠”了人家很多，遇到“年節”做了好吃的，首先給人家送去，三姑說，她小時候沒少做這個“跑腿”人。 后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最后一次劃成分時，跟我家互助種地的那個人卻寫證明，把“互助”的關系變成了“幫工”的關系，結果是，他入了黨，我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 “互助”者在村子里做了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農民，而爺爺的子女們，在特殊的歷史時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成分的影響。 爺爺，什么都不說，他是怎么忍下來了呢？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爺爺還有一個年近三十的侄子沒有結婚，他不僅到處托媒人給侄子說媒，還出面給侄子辦婚禮。 那個年代，每一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為了替侄子辦好婚禮，爺爺背著我媽媽，讓父親寄來60元錢，要知道，當年，我媽媽帶著我們姊妹幾個，也是過的捉襟見肘，吃了上頓愁下頓呢。 父親的信是哥哥給爺爺讀的，之后，爺爺默默地把信燒掉了，并囑咐哥哥誰都不能說。 這個事情，在哥哥的舌下壓了四十年。 爺爺之所以背著母親，不是說我母親不懂事理，而是那時候她過的也太難了。 哎，我的家人，總是那么心軟；總是那么愛替別人著想；總是那么吃虧當福享；總是那么愛把別人當好人！ 　　我們，站在歲月的深處，遙望那個小村，在小村西頭，在那個土房土院墻的家里，有親人，有煙火，有溫度，有笑聲。 我們，曾經，那么期待離開那里，如今，卻又以不同的方式眺望著同一個地方。 好多事情，歷歷在目，仿佛剛剛發生； 好多人，雖然，早已不見，告別，卻像是在昨天。 在回憶里遇見，在思念中重逢，在釋懷后放下。 親人們，假如有來世，愿我們還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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