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丹鳳街南起珠江路,北至北京東路,相傳明朝洪武年間,一只鳳凰落在這里,因此得名。 ——《南京映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古都金陵有個中年人叫圖爾,圖爾守著丹鳳街很多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所在的報社與丹鳳街一街之隔,穿過斑馬線就到了丹鳳街。他家在丹鳳街另一頭的北極閣下住,那里古名雞鳴山,名勝多,景色佳,民國作家張恨水有部長篇小說《丹鳳街》一開頭就寫到了那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天,圖爾至少在丹鳳街走上兩遍。他最愛在傍晚時分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回家; 千米長街中,那些建于解放后不同年代的居民樓總是令他浮想聯翩,將他的思緒帶離街區飛越時空抵達更遙遠的過去——南唐后主李煜,明太祖朱元璋,清代作家曹雪芹,民國作家張恨水、張愛玲、胡蘭成,現代畫家徐悲鴻和妻子蔣碧薇,與丹鳳街有關的人物紛紛從還原成歷史模樣的建筑中走出,而最能引發他懷想的是張恨水小說《丹鳳街》里的一群小商小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童老五、楊大個子、楊大嫂、王狗子、洪麻皮后來怎么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陳秀姐真的死了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的娘被救到鄉下后好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常常生發遐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各種歷史名人的粉絲多,張恨水的粉絲少,圖爾為自己是張先生的粉絲而自豪。他的心里藏著一個情結,想寫寫今天的丹鳳街,致敬張先生,致敬這條街,只是覺得缺少當下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時候,圖爾在那些人氣火爆的新老字號餐館前逐一停步,抑或頻頻在街頭小吃攤子前駐足,望著擠擠挨挨沉浸于味蕾驚喜中的街民、游客,他會想起南京方言“好吃歹吃”、成語“食指大動”和流行華夏的“舌尖飛舞”、“吃貨”等詞。那些斬金陵鹽水鴨、等網紅料理、候明星奶茶抑或麻辣燙的長隊,圖爾怎么看都像是一串串問號,拋給他的是這樣一個問題——今天的丹鳳街還會產生像張恨水筆下以童老五領頭的一眾俠士救窮女的故事嗎?雖然,圖爾知道,民國時期丹鳳街就是一條充滿煙火氣的街,穿長衫的張恨水也愛和朋友泡茶館、吃醬肉熏雞,穿短裝的童老五也愛和弟兄們喝酒、在茶館商談大事。圖爾和妻子也是愛美食的,星期天就喜歡做美食偵探。讓圖爾失落的,不是張恨水那個時代消逝了,而是今天很難再產生那個時代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丹鳳街也不是什么故事都遇不到。有一天,街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公交車壓死了一只未拴繩的小白狗,車輪碾出的血印染紅了半條街,街心只剩下一張血跡斑斑的狗皮,狗皮上還在顫動著白毛,這圖景太慘了,是圖爾不愿看到的。旁觀的人群中有幾個老人痛斥狗的主人,聲浪蓋過了車輛的嘈雜聲,那一刻圖爾忽然看到了昔日丹鳳街的市民,那是張恨水小說里的市民呀,丹鳳街愛憎分明的市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還有一次,圖爾和同事趕到丹鳳街采訪一個車禍現場,到達時看到地上躺著一位老人,老人頭下枕著一只好心人給墊上的抱枕,看上去倒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那位好心人正守在老人身旁,要幫老人聯系家人,老人卻說什么也不愿給電話號碼,說兒女正在上班,不能打攪他們。老人最終被送去了醫院,還好經檢查無大礙。這算不上是大事故的事故卻和小白狗的死亡一起在圖爾的心上留下了陰影,那個抱枕卻也在圖爾的心上留下了一筆溫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丹鳳街大超市對面的十字路口,圖爾常看到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男子,斯文的模樣,戴著眼鏡,手執一卷夜晚發亮的熒光紙軸,在車輛大拐彎處喊街。兄弟有副好嗓子,其聲時而嘹亮如號,時而深沉如低音炮,手時而扣擊紙軸,時而揮舞紙軸; 口才極好,嬉笑怒罵,似演講又似在說單口相聲,每句話又都有頭無尾,聽不出究竟在說什么,只隱約猜到與他曾經的飯碗有關。圖爾猜他可能曾是一位教師,評職稱受了刺激,要么曾是某個企業的員工,在專業性較強的崗位上做著一份專業的工作,使用的工具在從前是算盤,今天被計算器代替。他看上去身體不錯,精氣神三寶一樣未少,散發的氣場讓圖爾感到這是一個曾經有本事的人,現在仍然有本事,只是英雄再無用武之地。也許,他是得罪了誰,要么是生性要強,還這么年輕就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得遭受多大委屈才會變成這樣啊!圖爾想和他聊聊,但知道這將是徒勞的,因為他一定會停下來沖他發笑,什么話也不接,就像他對所有的圍觀者一樣。圖爾不知道他的名字,悄悄給他起名老丁。丁,指成年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卻不是圖爾遇到的唯一的瘋子。在丹鳳街縱向的一條冷街上,有一片老小區,某幢板樓二樓的一個窗口,總有一個中年女人在嘶喊,向著遙遠的過去,一樣聽不出究竟發生過什么,而那發生過的,卻又分明令她刻骨銘心。在她傾訴時,隔壁一架古箏輕輕撥弄著,使她憋屈的喊叫聽上去分外凄厲。圖爾心里不是滋味,開始在心里為這兩個人編撰一些有關聯的故事,并設想將它們付諸實現的可能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世界精神衛生日這天,圖爾發完稿,從報社大樓上下來,沿丹鳳街慢慢走著,一邊習慣地打量街兩邊的建筑,想象張恨水先生當年所在的《南京人報》的具體位置,以及張先生行走在丹鳳街上所見到的市景。那時,張先生住在唱經樓,他深夜從報社回家,總會看見丹鳳街上受訓的市民,市民們“于街燈微明中,輒束裝裹腿,成群赴夜校操練”,為抗敵做準備,而他們白天“非商店中持籌碼算盤者,即街頭肩挑負販文之流”。那時由南唐后主李煜建起的寺廟唱經樓還在,張先生寫《丹鳳街》時能聽見寺廟的誦經聲。如今三方磚墻的寺廟早已拆除了,只剩下唱經樓這個地名。在這遺址之上,唱經樓小區拔地而起。消逝的史跡與故事留下的精神在樓宇間漫游,讓圖爾感知到歷史靈魂的人形,“這人形是看得見并且可以仰望的。”圖爾望著大樓對自己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收回視線,恍惚間,仿佛看見的人形是張先生與童老五的合體。童老五是張恨水小說《丹鳳街》的主人翁,也是圖爾很長時間以來在丹鳳街尋找的根。圖爾一直在找童老五,他想知道今天還有沒有童老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經過那條冷街時,圖爾習慣地移步,拐入,靠近,便像以往一樣聽見了那個女人的聲音。依舊是那般凄厲,對著遙遠的過去,這一次他終于聽到了一個完整的句子,竟是那樣熟悉——“將一切不是強加給他人!!!” 女人于憤怒中喊出的話讓圖爾想到這世上的不公是多么相似啊! 但她所遭受的不公一定與老丁所遭受的不盡相同吧?圖爾擔心她這樣喊叫會有發生猝死的危險,便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對她揚了揚,女人瞬間便停止了喊叫。幾分鐘后她竟下樓來了,身著旗袍,體態婀娜,手上拎著垃圾袋。在扔垃圾袋時,一只口服液瓶子從塑料袋中滑落,她躬身去撿,瞬間被破碎的玻璃扎破了手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啊喲 !"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快 ! ”圖爾將手帕遞給她。他完全忘了這塊手帕是妻子送給他的。他和妻子雖然生活在這個紙巾時代,卻有著對手帕一類舊物件的鐘愛。中年女人用手帕包住傷口,繼而嗅著手帕上被染紅的綠色花朵,一時百感交集</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張恨水長篇小說《丹鳳街》</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叫什么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姓吳,人家叫我秀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似一聲古箏的顫音,圖爾眼前現出張恨水小說里那個叫陳秀姐的姑娘。北極閣下一道拱門,上寫“雅廬”二字,便是那當官的趙次長家,陳秀姐就是被她的舅舅何德厚賣到那里做了趙次長的二姨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知道張恨水嗎?你知道童老五嗎?”這是圖爾在丹鳳街常搞的隨機采訪,逢人愛問,此刻他迫不及待地問秀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是巷口眼鏡店的童老板啊?不過,他好像是獨子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唉,這世上哪里再去找童老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月的輕風中,他們往前走。圖爾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領著秀姐往街對面去,那里老丁正獨自激昂著,滔滔不絕的傾訴夾雜在喧鬧的市聲里顯得那么無力,帶著過氣之人的悲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看見了走來的圖爾和他身旁的秀姐,安靜下來。接下來,在老丁和秀姐之間有了一段有意思的對話,這對話驗證了圖爾的感覺:他們不是瘋子,而要想聽懂他們的聲音,需要換一種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手捏子(手帕)。”老丁盯著秀姐的手。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叫嚇的手捏子。”秀姐笑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手破了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沒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等一刻,你剛才說叫嚇,好熟悉啊,可我忘了是什么意思。”圖爾忍不住插話,南京話也出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是人受了驚,用手捏子給他叫叫,魂就回來了,也叫收嚇。”秀姐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想起來了,他的記憶卡片飛快地翻轉到張恨水《丹鳳街》的第二十五章。在那一章里,被趙次長關在城南深宅的秀姐見到為搭救她先行來探視的楊大嫂,聽到楊大嫂告知這次救她的行動是由童老五領頭時,秀姐“在腋下紐絆上扯出手絹,揉擦著眼睛”,這是手帕在這里第一次出現。手帕再出現時,已是秀姐出逃的前兩日,秀姐因焦慮不安身體不適去了醫院,她將手帕交給照顧她的王媽為她叫嚇,王媽從醫院一路“捧了這手帕子叫嚇回來”。難道現在還保留著這民間習俗嗎?難道之前圖爾在吳秀姐的樓下對著她的窗上揚起手帕就是在為她叫嚇?難道妻子送給他這塊手帕就是為了給他叫嚇?妻子總說丹鳳街車多,要他多加小心。此時,圖爾的心被暖到了。他也很興奮,畢竟這巧合是他期盼的。</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 丹丹畫</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丹丹忘了畫眼鏡。</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見過你,阿是住尖角營啊?”老丁問秀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啊! 我也見過你,阿是住石婆婆巷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呀! 門對門的老街坊啊!”老丁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對老街坊就這樣應了一次有心的邀約,在世界精神衛生日這天說起話來。這日子的主題每年略有不同,精神卻是一致的:"消除偏見,行動起來,營造良好環境,共助心理健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原來是做什么的啊?”圖爾問老丁,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搞設計。”老丁頗自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怪不得他手上總是拿著一卷發光的紙軸,莫非那就是他設計的圖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請你們吃面條吧!”圖爾喜道,他心里高興,為這治愈性的相遇。而且,本以為兩個這樣的人交談會是錯亂的,沒想到比正常人還正常,換一種方式果然聽到了聽不到的聲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在做著新時代的童老五;抑或,作為丹鳳街人,他的身上流著童老五的血液?圖爾天生好心腸,總是飽有惻隱之心。平時路過拉胡琴的老人跟前,他必定要往老人的盒子里丟鋼镚或紙幣。他和妻子都愛吃丹鳳街的燒餅,每次買燒餅,他都暗自為燒餅爐子前那位幫父母捏燒餅的潘西(漂亮女孩)惋惜,甚至動過將她介紹進報社當記者的念頭。其他的事例就更多了。比如:他在丹鳳街上走著,會突然躍上某家餐館的臺階,將店家門前被風卷起的五星紅旗舒展開來。見到迎面踏著電動滑板而來的抱狗少年,他會和那少年一樣開心地哼歌。圖爾還把這條街當自家大院,有時候,他把自行車忘在丹鳳街上,過了多日才想起來,便沿著大街一寸一寸地去找,最后總能把車子找到。他的手機里拍有無數張丹鳳街的照片,也記有文字,有的是簡短的語音記錄。圖爾與這條街的感情,就像每個人與自己生活里的一條街的感情。</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丹鳳街夜市 原小民攝</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丹鳳街夜市 原小民攝</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和秀姐歡雙喜喜地跟著圖爾走向街邊的一家面館,口中念念有詞:“吃面條去嘍。”南京人愛吃面條是出了名的,還有自己的面條節,據說每個南京人心里都有自己愛的那碗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是圖爾常來的一家面館,名字叫面面俱到。雖說店名叫面面俱到,環境和服務卻是獨到的。廳堂不大,墻上貼滿已故影星張國榮的電影海報。音樂永遠播放的是張國榮的粵語歌,每次曲目不同,且都是單曲循環。面館老板一向親自下廚并兼做服務員,殷勤得端盤送菜都帶著小跑。見了他們,老板熱情地迎上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歡迎光臨!三位想吃什么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板,來三碗金陵鴨血湯面,再來三籠小籠包。”圖爾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面要硬一點軟一點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嗆一得兒。”老丁說。(嗆:硬。一得兒:一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給我少擱一得兒鴨腸,多擱一得兒鴨肝。”秀姐笑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沒的問題。阿要辣油啊?”外地口音的老板也操起南京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要辣油啊?”圖爾問那二位,只見那二位已在互相端詳,好像故人重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甩辣!”老丁送上兩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甩辣!”秀姐遞來一聲。(甩辣:超辣,最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曉得了,三位稍等。”老板唱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一會兒,面端上來了。是南京有名的老鴨湯下面,湯上飄著紅彤彤的辣油,面上鋪著綠茵茵的芫荽(yán sui,學名香菜),面里鴨血、鴨腸、鴨肝、鴨肫樣樣齊全。若是把面條換成粉絲,就是同樣有名的金陵鴨血粉絲湯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還沒一起吃過飯呢。”老丁望著秀姐,一個“還”字讓他真仿佛故人重來,一個“沒”字讀成去聲又仿佛是鄉音未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是好久沒吃了,這味道好得一塌糊涂。我最后一次吃還是在金陵覆興園,現在改叫和滿樓了。”秀姐充滿回憶,眼圈紅了,卻又呲溜了一口小籠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的“最后一次”和誰在一起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八十年前我們那次救援計劃泡湯后,你被趙次長押往上海。后來從上海傳來消息說你死了,我們都以為你真的死了。圖爾在心里對秀姐說。那次,童老五、楊大個子、楊大嫂、王狗子、洪麻皮個個都出了力的,可惜事先在你舅舅何德厚那里走漏了風聲,導致營救你的行動全盤失敗。但是,也正是那次失敗迫使我們走上了抗敵的道路。我們被稱為丹鳳街的英雄,這光榮的頭銜一直保持到今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的思維在張恨水的《丹鳳街》里跳進跳出,恍恍惚惚的,他感覺陳秀姐真的復活了,而老丁就是那童老五,他自己也仿佛入了童老五的弟兄班子。</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張恨水長篇小說《丹鳳街》</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們三人就這樣吃著,仿佛八十年前就約好了這頓飯。音樂循環播放張國榮主演的影片《金枝玉葉》的主題曲,他們雖聽不太懂粵語歌詞,卻靜靜地聽著,歌聲道盡人的一生與愛情的羈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板喜歡張國榮。”老丁輕撫著墻上的電影海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實,我本來不喜歡張國榮,是我哥喜歡。我哥過世后,我才喜歡。”老板在柜臺里說,“有時候我也放兒歌。你們喜歡聽兒歌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喜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音樂換上了一首兒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丟手帕,丟手帕,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抓住他,快點快點抓住他。”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落淚了,用她的一只沒有年齡的手撫摸著另一只受傷的手,說:“我小時候喜歡玩丟手帕、跳房子,還喜歡玩數面條。”她望著碗里的面條,聲音變得清澈,“我來數。”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小時候肯定厭得不得了,阿是啊?不要數了,我告訴你。”老丁柔和的低音。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多少根?”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悄悄對著秀姐張開十指,正反翻掌,復又再來,秀姐捂著嘴咯咯大笑,與依窗凄厲叫罵的那個她判若兩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想起《丹鳳街》里的陳秀姐出嫁前夜,童老五“像落了魂一樣坐立不安”,和幾個仗義的弟兄在秀姐家門外環抱了手臂不甘地轉悠。昨天他還在和妻子討論童老五是否愛著陳秀姐,妻子說當然愛,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仗義之舉,若是童老五不愛陳秀姐,怎么會冒死將秀姐的娘救到鄉下自己家去,又回過頭來救秀姐呢?只是這一點從沒有人評價過,人們只把童老五當民間俠士,當英雄,其實愛情與俠士與英雄不矛盾。張恨水先生寫到童老五和陳秀姐的這層關系時著墨不多,幾乎是不動聲色,一般人很容易忽略,細心的圖爾和妻子注意到了。陳秀姐想嫁的人是童老五,得知自己被舅舅何德厚賣給趙次長做二姨太后,秀姐哭了好幾次。圖爾夫婦心疼秀姐,為童老五和秀姐沒能在一起深感惋惜。</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聚餐 丹丹畫</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結賬時,老丁一口報出精確的數字,算得比計算器還快,體現著不滅的職業精神,并且搶著要付賬,掏出來的卻是一個破舊的工作證。他藏起工作證,拿出手機要付款,圖爾搶著付了錢,他與老板有了一段有意思的對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原來你和他們是一起的呀。”老板露出一點惋惜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哦,我不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實,我挺欽佩這位大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敢當眾發表演說。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訴訟筆錄》里的亞當,我倒覺得他更像中國小說里的人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哥哥活著時也這樣。下次再來,我請你們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本想為自己做點解釋,但他知道,這世上最難的事就是證明自己不是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時,老丁將手中的紙軸舉起來了,他對著老板說:" 我把這幅畫送給你吧!"說著打開紙軸,露出紙上的畫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幅丹鳳街的速寫,精細到每一幢建筑每一扇窗,優美的天際線下車輛行人絡繹不絕。圖爾從中看到了拉胡琴的老人和賣燒餅的小鋪子,商廈下那個小小的面館該就是“面面俱到”吧?想不到握在老丁手中的神秘紙軸展開了一條街的輝煌,還有"天才與瘋子"的偉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哇!"眾人的贊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絕擺 ! 真送給我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要掛在張國榮的對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馬急就掛上 !”老板的南京話又來了。(絕擺:真棒;馬急:馬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板迫不及待地將老丁的畫掛上墻,將它貼在張國榮的電影海報對面。然后,他對老丁說:“以后,你每天來吃面吧,不要錢。你們都來,全免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笑道: " 我們要的是不用再證明我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改天我再送你幅字吧,寫四個大字: 獨一無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丁的自信完全恢復了,一同恢復自信的還有秀姐,連同對老丁的崇拜和愛憐。圖爾在心中對老丁大加贊賞。他和老丁、秀姐互加了微信,三個人出了面館。老丁高興地與圖爾握手再見。與秀姐分別時,老丁對秀姐說:“這下不用怕了,‘嚇’已經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怕嘍!有什么好怕的啊!”秀姐笑得真好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帶走了圖爾的手帕,圖爾走了一段才想起應該把手帕要回來;回頭看,見秀姐進了冷街,邁著輕快的步子,他便放棄了要回手帕的念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家面館的生意很快火起來了。顧客不光來吃面,還來看"天才與瘋子"的速寫。老板索性將店名也改成了“獨一無二",店招牌上的字就是老丁寫的,老丁成了獨一無二的書法家。據說,丹鳳街上那些被統一刷了肅穆黑體字的店家,正在討論何時重做門匾,請老丁題寫店名。</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面館老板 Bonita畫</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的傍晚又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進了路邊的一間時裝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間時裝屋圖爾曾經和妻子一道來過,門口擺放著襪子、帽子、圍巾和口罩一類的東西,其中有手帕這種懷舊的物件,妻子送給他、他又送給吳秀姐的那條手帕就是在這家買的。此刻,他想挑一條一模一樣的手帕,卻沒有找到繡有綠色花朵的,便挑了條差不多的去收銀臺付款。女老板溫暖地對他說:“再挑四條吧,買一送四。”他問為什么,女老板嘆道:“店要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為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妹妹得了癌癥,我要去照顧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哦。”圖爾失落了。為什么總是會有疾病和災難?他曾和妻子在這里買過一條寬松式連衣裙,妻子買了送給從汶川地震災區救援歸來的一位好友。這店面太親切了,他已經習慣每天從它門前經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板別著急。明天你在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午在,下午去醫院陪我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我中午來,把我的同事都喊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女老板千感萬謝,非要圖爾多拿幾條手帕,圖爾只肯拿自己該拿的五條。出時裝屋后,他連打了幾個電話,約好了第二天喊人來幫忙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天中午,圖爾和他的同事都來了,同來的還有圖爾的幾個朋友。他們買下了這個即將關門的時裝屋的一多半商品,包括手帕。報社的工會主席干脆把店里的口罩全買下了。女老板送別他們時落淚了,說:“南京人真好,我們來南京太對了。”工會主席總結道:“是小圖有號召力,一呼百應。”圖爾忽然發現,他的同事和朋友身上有一種俠士精神。是丹鳳街的俠士精魂還在,才有新的故事誕生啊。圖爾興奮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的確,八十年過去了,丹鳳街的精神并沒有消失,丹鳳街還是丹鳳街,只是換了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是,這難道就是丹鳳街“當下的故事”嗎?三碗金陵鴨血面?幾籠小籠包?老丁?吳秀姐?若干條手帕?一群“手帕黨”?“我想要的故事就是這些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傍晚,中年人圖爾依舊獨自在丹鳳街走著,東張張西望望,你也許與他擦肩而過。路過通訊廣場時,圖爾看見人們在跳廣場舞,跳的是陜北秧歌《蘭花花》,一些舞者戴著口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跳舞的人群中,圖爾看見了老丁和吳秀姐。</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心秀身動 丹丹畫</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攢動著中國紅八角巾走著漂亮的秧歌步,老丁秧歌步配合空手動作,二人扭得有板有眼,神情又幸福又快樂,令圖爾驚喜卻不意外。這不正是他希望的嗎?在那個剎那,他仿佛看見了老丁新繪制的丹鳳街速寫,他真高興老丁的速寫中增加了這樣溫情的畫面。過了一會兒,他發現這速寫中增加的還不止老丁和秀姐,他們的旁邊躍動著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穿著工作服,兩個年輕人將秧歌跳成了工間操。四個人跳著跳著來到了圖爾跟前,老丁大聲招呼圖爾:“一塊兜(一起)來吧!這是我兒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是我女兒!”秀姐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姐穿了一件中式夾祆,腋下紐絆上別著一條手帕,雙臂在胸前優美地劃著圓,手中的八角巾玩出各種漂亮的手絹花——里挽花、外挽花、單臂花、雙臂花、小交替花、大交替花、蝴蝶花、蚌合花;圖爾驚訝她的秧歌跳得如此之好,原來她和老丁一樣有絕活。沒想到秀姐的絕活還沒完,只見她從腋下扯下那條手帕,由慢到快轉動著,一揚手,一個飛帕甩過來,爽聲道:“你那條洗不出來了!我還你一條新的!我謝謝你哦!”說完咯咯笑著繼續舞動,那手帕在空中旋轉著,被圖爾艱難地接住,他發現落在手上的是一塊南京云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云錦在過去是皇家的貢品。圖爾奇怪自己為什么直到現在才發現手帕這物件其實從來就沒有從人的生活里消失。這個由古代方巾演變來的物件,經過幾千年的纏綿,有了各種各樣的用途,今天這塊騰空飛來的云錦是丹鳳街送給圖爾的禮物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加入跳舞的隊伍蹦起來,隨后呵呵笑道:“我還要去辦點事,你們跳吧!”他沒有問過那二位的家庭情況,能那樣喊街的人一定有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傷悲,他希望丹鳳街所有的年輕人都能做這兩個人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身后,人們揮舞著手帕,仿佛是在集體叫嚇,悅耳的歌聲仿佛唱的是“不怕啊不怕”。 “不怕啊不怕。”圖爾愉快地念著,離開跳舞的人群。他又忘了取回自己的自行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丹鳳街車水馬龍,圖爾徒步走過長達數百米的夜市,穿越馬路去對面的手機店,一輛由東向北拐彎的白色SUV將他卷入車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車底,圖爾隱約聽見口袋里的手機在響,他知道一定是妻子在催他回家吃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UV高高的底盤讓他暫時處于平安之中,云錦手帕留有的玉蘭花香有效地給了他安慰。他緊緊攥著手帕對自己說:“不怕,不怕,不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暖暖的車底,圖爾聽見很多人在說話——“把車子抬起來!一、二、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二、三!——” 他聽見整條街都在喊,其中有一個聲音特別響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名叫圖爾的中年人,就在這一刻有了"當下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記者圖爾 丹丹畫</i></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2px;"> ·圖爾記者 丹丹畫</i></p> <p class="ql-block"><i> ·</i><i style="font-size:22px;">微記錄片《丹鳳街》 原小民攝</i></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 2023年4月寫畢于金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謹以此文致敬張恨水先生,致敬我的丹鳳街,致敬永遠的新市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說首發深圳《民治·新城市文學》2023年秋季號。上傳時文字略有增補,圖另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攝影: 丹鳳街組圖/丹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書影1: 百度。書影2: 丹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23年10月制作于金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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