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風塵仆仆地從廣東趕回山西師范學院,晉南的天氣已漸漸涼了下來,宿舍門口的向日葵有些已經結滿了子,即將迎來收獲期,有的花盤正值青春,花姿大氣漂亮,充滿著陽光,它綻放的不僅是愛情,還有對夢想、對生活的熱愛。臨汾的武斗已經平息,軍代表已進駐學校,然而諸事蜩螗,變生肘腋,前景有如白霧茫茫,愈發顯露出猶疑未定的氣氛。父親回到宿舍,卻發現宿舍被盜,除了新買的《毛主席詩詞》、日用品外,父母青少年時期的照片也被盜一空,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偷,不知此賊日后可有悔意。父親因此事懊悔不已,如果當時寄存在同事那里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而我也無緣目睹父母親少年時的風采,真是一輩子的遺憾。母親仍留在合肥,1969年9月某天晚上洗腳時不小心身體猛閃了一下,導致早產,孩子才七個多月,連奶都不會吃,這個孩子就是我,在保溫箱住了一個多月,總算保住一條命。<br> 1969年中國和蘇聯之間在珍寶島曾發生了一場震驚世界的邊界戰爭,這場戰爭被西方人稱為“差點引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共中央作出了大規模戰爭可能爆發的判斷。為了防止突然襲擊,東北、華北和西北的部隊受命進入了緊急戰備狀態。解放軍第28 軍部隊進駐山西師范學院,師院的師生則被臨時安排遷往臨汾一中。突然的搬遷,絕大部分人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搬遷工作也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倉促進行,父親顧不上自己的家,主動出來參加義務勞動,其中一項就是“糊頂棚”,類似于我們今天的房屋“吊頂”,用來遮住房梁、椽條和屋頂瓦片,先用麻桿搭起架子,再糊上白紙即成。教室、宿舍頂棚糊好之后,又幫學生搬東西,最后才和同事張福生老師一起拉著“平車”搬運自己的東西,來回二十多里地,拉到半途,又累又餓,快要拉不動了,兩人只好一邊往前走,一邊誦讀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困難”給自己打氣,終于步履蹣跚地回到臨汾一中,這樣的拉車共有五六次之多,從我們今天看來是無法想象的事情,但當時就是這樣的條件,連學校的運輸工具都只是一輛馬車,當時山西師院還設有馬房,小時候我還跑去看過馬。老師們的主要工作任務就是像農民一樣進行田間勞動。1969年的國際形勢,又讓老師們變得像民兵一樣進行緊急集合和野外拉練訓練以及挖地道。臨汾一中的地道成了我童年時探險的一項主要內容。<br> 木頭平板車,簡稱平車,當年重要的生產、生活工具 搭頂棚的麻桿,年輕人可能沒人知道這個東西。電影《少林寺》公映后,我們一些小伙伴,喜歡用它當棍舞,因為質地很輕,舞起來呼呼帶響,就像電影里的音效一樣。 <p class="ql-block"> 1969年12月7日,母親從合肥乘火車途經山東德州,父親去接站,8日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回到臨汾一中師院教工宿舍第9排平房家中,家是簡陋的,土炕之上擺放了一張雙人床,一桌一椅兩個箱子,僅此而已。(床、桌椅都是學校配的)臨汾物資缺乏,連蜂窩煤爐都是父母托家在上海的同事購買的。這種老平房,冬冷夏熱,每年冬天都要用報紙將門縫、窗戶縫糊住,否則就如同冰窟,夏天還漏雨,時不時有老鼠在頂棚上竄過。頂棚是整排聯通的,所以老鼠可以毫不費力的到各家做客,有時睡覺時,還有瓦泥落在頂棚上,讓人吃一驚。家雖然簡陋,只有容膝之大,但對于父母和我來說,從此有了一輩子的羈絆,穿過短暫而又漫長的時空,那驀然回首處,就是心靈的港灣。生活的好壞都是命運的饋贈,時間會把酸甜苦辣都釀成回憶的美酒,從此思念跳出心臟,長出藤蔓。</p> 1970年夏天,臨汾一中山西師院教師宿舍第九排平房家門前,父親和我的合影,原照片只有一寸大小,只能看到個人影。五十二年后,我掃描照片之后才發現,第八排的后墻上還有如此之多的內容。身后的槐樹,我小時候曾經爬上去摘過槐花。 老式蜂窩煤爐,沒有蜂窩煤時,煤塊、煤球一樣燒。 “文革”仍在如火如荼地開展,父親的任務就是不停地寫批判稿,除此之外,就是無休止地參加農村勞動,有時要走好幾里路去挑水澆地或是挑糞到山坡梯田以及修筑戰備公路。臨汾可以說是黃土高原上的“江南”,汾河兩岸竟然有水田可以種水稻,軍墾農場就在汾河沿岸,父親被派去協助解放軍插秧,而師生當中大部分人不會插秧,只有父親來自南方農村,插秧駕輕就熟,獲得解放軍同志的稱贊。<br> 自從我加入到父母的二人世界,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成了生活的另一半。六七十年代物資短缺,父母雖每人有52.5元的工資,但負擔各自父母的生活費15元后,也沒剩多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霸葡胍律鸦ㄏ肴荨?,先說“穿”,七十年代初, 臨汾每人每年只有二尺二寸布票,要較真的話,只能像原始人那樣遮住下體,所以才有了國家大力發展的 “的確良”。1982年的電影《人到中年》中達式常飾演的知識分子傅家杰穿著一件破了許多洞的舊背心出場,瞬間引起了無數人的共鳴。1970年12月父親和同事李春芳老師一起去太原聽取省批判小組關于批判趙樹理《三里灣》的意見,父親一直缺一件襯衣,母親拿出所有的布票讓父親到太原買一件襯衣,父親想起妻子還缺一件棉衣,布票攢在手里一直沒舍得用。1971年3月父親要到朔縣師范學校辦師訓班,朔縣屬雁北地區,比臨汾氣候寒冷,三月還是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的苦寒天氣,祖國幅員遼闊,各地氣候差異很大,“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就是這個道理。當時父親身上衣正單,母親還是用這些布票買了布,同事、鄰居一起幫忙,給父親做了一件中式大衣,這可是純手工縫制。<br> 1971年3月父親和師訓班同事于山西朔縣師范學校的合影,前排左一,父親身著中式大衣。(這件衣服是出自集體之手做成的)前排右一為中文系王宗礽老師(第9排時的鄰居(我小時候經常向王伯伯討香煙盒,用來折三角片, 摔三角—那個年代男孩子都玩過) 1970年山西布票 七十年代山西城鎮居民糧油供應證 <p class="ql-block"> 民以食為天,果腹是人生存的第一需要,臨汾盛產小麥、棉花,可是當時人們卻吃不到白面、買不到棉布。父母親糧食定量每人每月為28斤,其中細糧只有8斤,我就更少了,學齡前大概只有12斤。白面是75%的標準粉,(我總覺得標準粉比精白面好吃)粗玉米面、小米都是陳年的戰備糧,小石子、老鼠屎混雜其中,而且一半以上是玉米皮,蒸窩頭都黏不到一起,實在難以下咽,小米很多空殼。全國高考恢復后,山西師院學生宿舍的空地上扔了很多窩頭,冬天窩頭都凍在地上,1981年學生差點因此罷課游行,此后學校才開始想法改善伙食。這種陳年粗糧,現在豬都不吃。父母省下細糧給我吃,自己吃這種粗劣的窩頭。父親因此三次胃出血,1982年第三次胃出血幾乎沒命,血色素低至4.5克。當時父親住在臨汾解放軍115醫院(還是信任親人解放軍),母親整日忙著往醫院跑,中文系師生輪流值班陪護,系主任閻憲康、支部書記李國璋都來醫院陪護,我中午放學去吃百家飯(感謝李若蓉阿姨),弟弟在幼兒園,晚上我則領著弟弟去師院食堂打飯吃。夜里中文系8223班、8224班女生住我們家里陪伴我和弟弟(感謝玉文姐和那些不知姓名的姐姐)。差不多兩個月,父親才出院。若沒有中文系的全體師生,單靠母親一個人,無論如何支撐不下來。當時不少教師患上胃出血的毛病。記得有一次下館子,飯館里有不少人專等顧客離席就去搶剩飯剩菜,可那時又有幾人會剩下飯菜呢?粉碎“四人幫”后,“換大米”應運而生,當時2.5斤玉米面換一斤大米,還不夠吃,就買“議價糧”,父母那點可憐的工資全用在填飽肚子上了。鄧小平恢復職務后,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山西規定凡南方人每年每戶可供給五斤大米,雖然還是戰備糧,可聊勝于無,但是挑揀大米的工作就落在了我的頭上,把石子、谷殼、霉米一粒粒揀出,每次都挑得頭暈眼花、脖子酸痛。山西師范學院中文系7304班學生朱惠琪是華僑生,祖籍廣東臺山,和父親是老鄉,她的口糧是百分百的細糧,有次把她的口糧和父親做了調換,有時還買些白面送來。(感謝惠琪大姐姐)1972年父親回鄉探親,曾背了幾十斤大米回來,旅途之艱辛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臨汾的副食供應很差,過年連豬肉都買不到,父親排了半天隊,只買到一塊豬皮。當時生蟲的豬肉(私人賣的)竟然也有無知的人去買??追蜃涌梢匀虏恢馕?,可如果是三年的話,估計早扔下書跑了。但幸運的是,有幾年在臨汾一中后門的副食店可以買到豬骨頭,竟然不需要肉票,一毛一斤。原來北方人不吃骨頭,更不會煲湯,他們把骨頭上的肉刮得干干凈凈,骨頭則當做下腳料處理了。那是一根根完整的豬肋骨、扇骨、胯骨、脊骨、筒骨,有的還殘留了一點筋膜在上面。當時沒有斬骨刀,父親不知在哪里搞來一根鐵棍,在我的眼里則更像一根無縫鋼管,空心,厚約0.5CM,長約45CM,專門用來敲斷筒骨,然后用家里最大的鋼精鍋一鍋燉了,里面放塊姜、一粒八角、鹽,在煤爐上熬幾個小時,直到滿屋都是骨頭的香味。這樣熬出的湯,非常濃,湯上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花,擱在今天可能沒誰能喝得下,可當時卻是人間至美,就靠它來補充一點油水,煮爛的筋膜和筒骨的骨髓也是非常的美味,可是后來卻買不到了,這種味道令我懷念至今。</p><p class="ql-block"> 雞蛋在當時也是稀罕之物,即使有錢也買不到。當時,我一年吃到的雞蛋,用十根手指都數得出來。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父親決定養雞,他從市集上買了七只小雞,品種有蘆花雞、澳洲黑雞,在門前開辟了一個小小的菜圃,種上豆角、莧菜、絲瓜、向日葵等。雞窩就建在門口旁,是由磚頭壘起來的,里面鋪上麥秸,每天傍晚將雞趕入雞窩,用青石板封住出口。因為當時各家各戶養雞的不少,據說有黃鼠狼半夜偷雞,而黃鼠狼是搬不動青石板的。家里通煤爐的鐵鉤,就放在門后,我時常想象自己手握鐵鉤追逐黃鼠狼的場景,然而一次也沒有實現。每次聽到雞叫,我就興奮地往雞窩里去摸,那雞蛋還帶著溫度。我經常到野草地里捉螞蚱,用狗尾巴草穿成一串去喂雞。遺憾的是7只小雞,最終成活的只有4只。后來學校認為高校教師養雞有礙觀瞻,不讓養了,大家這才作罷。</p> 澳洲黑雞 <p class="ql-block"> 北方的冬天是沒有蔬菜的,為了解決吃菜的問題,不少家庭都在門口挖了菜窖。家里的菜窖是父親挖的,黃土高原土質是黃土,很容易挖窖。先是直向挖進去,深入地面以下二、三米后,再擴大挖成一個窖室。再在外面安一個用木板制的簡易窖門,安上鎖扣,地窖就算挖成了。地窖里面冬暖夏涼,儲藏大白菜、蘿卜、土豆等,可以保存相當長的時間。由于洞口小,每次取菜,都是我爬進去,將菜裝進筐里,父親再用繩子吊上去。食用油十分珍貴,我們全家三口人每月食用油才半斤,父母每次回鄉時都想方設法帶些豬油回來,當時還有難吃又可造成無精不育的棉籽油供應,父母都不敢買。白糖、紅糖只有春節時每人供應一兩,父親只好托73級李明之同學(北京知青)在北京買兩斤紅糖,后來明之姐姐買到一斤,帶回給我父親。</p><p class="ql-block"> 在嚴酷的冬天到來之前,各家各戶必須儲存足夠的煤,否則就只能挨凍了。我大約六、七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去煤場拉煤,到了煤場,要自己裝煤,父親負責裝車,我負責將煤矸石挑出來。回家的時候,父親在前邊拉車,我就在后邊推,一車煤大約五六百斤,來回至少十幾里路。煤塊價格貴一點,煤粉則便宜,買的是煤粉的話,就要打成煤糕或煤球或蜂窩煤。每次都是父親和我來做。挖來黃土和煤粉加水攪拌在一起,利用模具就可做成,當時年齡小,每次勞作不覺勞累只覺好玩,可能對父親而言則是挺辛苦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1976年7月河北唐山生了里氏7.8級地震。共造成24.2萬多人死亡,給人們造成強烈的心理震撼。臨汾則位于汾渭地震帶,汾渭地震帶北起河北宣化-懷安盆地、懷來-延慶盆地,向南經陽原盆地、蔚縣盆地、大同盆地、忻州盆地、靈丘盆地、太原盆地、臨汾盆地、運城盆地至渭河盆地。汾渭地震帶屬于華北地震區,是中國東部又一個強烈地震活動帶。1695年5月18日(清康熙三十四年四月六日)臨汾發生大地震,震級估計為7.5~8級,這在臨汾鐵佛寺內的碑文中有記載。(我小時候看過此碑)唐山地震,我記得當時家里吊著的燈泡有晃動,此后燈泡一有晃動就趕緊往屋外跑。唐山地震后山西師院部分師生由于恐慌跑回了老家。臨汾一中大院內,大家紛紛建地震棚,父親買來油氈、塑料布、鐵絲,我則打下手,用木頭搭起了地震棚,由于新奇,我還特別喜歡住里面。1979年電影《藍光閃過之后...》上映,大家心里更恐慌了,這種現象持續了幾年才慢慢平息。除了地震棚外,父親還把兩張床釘在一起,變成上下床,以防地震。</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轉,四季輪換時,看青春的影子逐漸遠去,那些曾經擁有的,失去的,美麗的,憂傷的,興奮的事,都變成記憶永遠封存在內心。當風拂過樹梢,看候鳥北遷南徙,觀花開花謝,始終有一份牽掛縈繞在懷,相互走過的歲月,相擁過的時光,愈發醇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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