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劉軍</h3> <h3> 只要老婆孩子不在,許祿和閆亮就是關德海家里的常客。桌上也沒啥好菜,除了茄子燉土豆、糖拌西紅柿,再就芹菜炒粉和雷擊黃瓜,如果再上一盤小蔥拌豆腐,就得把前邊的菜撤掉一個,偶爾上一個臭大醬燉白鰱就算改善了,一般不超過四個菜。許祿和閆亮每次都不空手,從一定意義上講,已經有點AA制了。從酒桌的氣氛上看,好像也不是為了吃喝,三個人六只眼睛大部分時間都盯在道下斜對個那個四層小樓上。小樓好像一根肉中刺,不看難受,看了扎眼。小帽溝最好的住宅也不過于德海那個二層小樓,還是十幾年前抽了一個大獎才撮起來的,當時光請客就花了接近一個大數,不少村民還說他小摳兒。許宏仁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兩個月就蓋起個四層樓,金似金鱗地簡直就是個皇宮,關鍵是他一滴血不出,頂多皮笑肉不笑地咧一下那張從小就被多數村民并不看好的薄皮嘴唇,再就舉一舉那只又短又細的小胳膊,奧迪A6嗖地一響,你身上立馬就披上一層暗黃色的灰塵。<br> 關德海第一個起杯,說咱哥仨好長時間沒在一塊喝酒了,來,喝一大口!三個人象征性地碰了下酒杯,喝得一點也不起勁兒,眼睛有意無意地還是往道下左邊那個四層小樓上瞄。許祿咯了口痰,呸地吐在地上,說你說他有什么能耐,就靠包工蓋幾座破樓掙倆破錢就不知道北了。閆亮在芹菜炒粉的盤子里使勁攪了一下,搛起一筷頭子粉條卻不急著往嘴里送,“還不多虧她媳婦,他算個雞巴!”<br> “不管咋說人家把錢是掙了。”<br> “掙了能咋地,錢多也不是啥好事,聽說三天兩頭找小姐,媳婦天天和他唧唧,不掛名的小姘就有十好幾個。”<br> “卸磨殺驢,他這房子也不是好道兒來的,說不定哪天還不得起火。”<br>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br> 關德海看著許祿和閆亮一抬一夯地泄憤,除了勸酒勸菜,幾乎從不插嘴,好像他和許宏仁有什么瓜葛,其實最有發言權還是他關德海才對。<br> <br> 許宏仁還沒念完小學,父親兩腿一蹬就上了西天。母親天天揣著藥片去田里鋤草。他學習最好的時候也不過中等偏下,幾乎天天念叨著輟學。母親一咬牙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他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熬過了初三。母親再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母親哭天抹淚地滿足了兒子的愿望,他又縮頭縮腦地不想出門,好像離開了小帽溝就有人要他的小命。有時候都出去好幾天了,又要飯花子似的轉了回來。母親說要不你還上學去吧?他又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老許家的墳塋地不好,生出的兒子都是炕頭上的漢子。一天關德海從外邊打工回來,進屋還沒喝口涼水,許宏仁跑進來跪下就給他磕頭,一口一個二叔地叫著。關德海說那我就領你出去試試,行的話就干,不行的話再說。當時工地上正在建樓,工頭看了看又瘦又小的許宏仁,不冷不熱地說你就打預制板吧,干多少掙多少,別屈了你這個材料。人家一天不閃腰不差氣兒地就能打十五六塊預制板,手把熟體力好又肯吃苦的一天能打二十多塊,她一天齜牙咧嘴地才打七塊,往跳上推灰(把和好的水泥從地上推到施工的跳板上)的關德海還得偷空幫著他忙活。他摸著兩手爛乎乎的血泡,哭唧唧地站在“二叔”面前。關德海說別著急,性急吃不了熱豆腐,回頭買了兩盒小熊貓送給工頭。工頭皺了下眉頭說那就讓他先干零活吧。此后他經常跟著151跑出去拉料、收拾院子、替掉頭的保安打補丁,有時候也幫廚房買菜或清理廁所,見工頭點煙沒帶火柴,他就尥蹶子跑出去買打火機。一來二去地和工頭熟了,有時候認可自己少往家里拿錢,也成條成條地給工頭買軟包芙蓉王。半年后工頭安排他看倉庫。活一點不累,待不住就去食堂廝混。后廚打下手的小琴比許宏仁大三歲,她干啥他就搶著干啥,摘菜、掃地、洗碗、倒泔水的零活他幾乎包下來了。小琴也經常給他洗衣服,廚房做點好菜她就偷偷地給許宏仁留出來。一來二去地兩個人越走越近,有人就說許宏仁和小琴八層是處對象了,也有的說許宏仁還不到十八,小琴都二十一了,打冷眼看像他媽似的。也有的說女大三抱金磚,小琴又是老板的親侄女,能和老板的親侄女走到一起也是他的福分。<br> 一天早飯剛過就開始下雨。開始滴答滴答帶下不下地還不耽誤干活,漸漸嘩嘩嘩地越下越大。工頭只得下令收工,大伙兒貓著腰往工棚里跑。直到午后,雨還是不大不小地下起來沒完。工頭干脆說今天放假,愿干啥干啥!大伙兒心里都明白,放假頂多供飯,工錢就不要想了。有的蒙著頭呼呼大睡,也有的湊在一起掉金花、搓麻將,一把輸贏至少五元以上,也有十元二十元的。有離工地近的一跺腳找塊塑料布披在頭上頂著雨就往家跑。關德海和許宏仁家離工地二十多里,全是山道,按理不應該回家,如果騎摩托還算勉強,身上披塑料布騎在摩托上也得澆個響透。關德海有個二手摩托,他想回家又不想騎摩托,走的話咋也得兩個來小時,考慮家里就媳婦自個兒,兒子住校念書也該用錢了,昨晚上開了工錢還沒來得及往家寄呢,關鍵是他家地勢凹,在山坡上的一個挖斗里,一想起下雨心里像長草似的。許宏仁母親三天兩頭胃疼,昨天還打電話讓他抽空回家一趟,房瓦也讓大風刮掉了好幾塊,回來的話一塊收拾收拾。關德海說你要回家的話我就騎摩托帶你一塊回去,要不我就走著走了。二手摩托別看不咋起眼,大燈和轉向都不好使,輕易他還舍不得上身,過個河溝、上個溝坎啥的都要下來推著,就差不能把摩托扛在肩膀上走了,這雨天要騎上去說不定咋心疼呢。許宏仁知道他的心理,就說二叔這天我咋好意思坐你的摩托,庫里有些鋼筋老板還催我抓緊清點,你回去的話順便到俺家看看,不周不便地幫我媽弄弄,接著就一次次地從兜里往外掏煙。關德海知道他是離不開小琴,庫里有啥鋼筋急著清點,平時一天都閑得屁仨倆的,還老板催他。還是說那你就別回去了,我到家順便到你家看看,有啥不周不便地盡量幫著弄弄。<br> 天越走越黑,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覺衣服濕得響透,褲子粘在腿上像貼了一塊膏藥,怎么使勁也邁不開步,溝溝坎坎黑燈瞎火深一腳淺一腳地稍不留意就摔個嘴啃泥,剛進屋把媳婦嚇了一跳。他僥幸沒騎摩托,不然這天可造完了。他摸了摸還往出滲血的膝蓋,好像沒那回事兒,莊稼人干這干那地一天哪能沒有個磕碰,帶帶拉拉地兩天半就好了。<br> 他慶幸冒雨回家。豬圈本來就洼,水長得很快,眼瞅著就淹到豬窩上邊來了,豬卻死活不走,越打越往后退。媳婦急得直掉眼淚,村里除了老頭、老太太再就不懂事的孩子兒,男人干活那么老遠輕易也不能給他打電話,那時候一般老百姓家有幾個有電話的。關德海穿著濕澇澇的衣服跳豬圈里連拖帶拽連哄帶罵地好歹把黑克朗弄出來,趕到坡上王組長家的空豬圈里總算有個安身之處,當晚豬棚子都讓水給泡上了。媳婦給她換了一套干凈衣服,他吃口飯又親又抱地剛要和女人睡覺,忽然想起答應許宏仁的事情還沒辦呢,急忙從炕上爬起來。媳婦說你是吧吃飽了撐的,他家在坡上,全是高場,雨再大也淹不著啥,許宏仁那小子也不是啥好餅,仰殼撒尿地就知道往上澆(交),那天我和徐光媳婦一塊走道兒,他一口一個嫂子地跟徐光媳婦說話,看我連個屁都沒有。關德海說那點事你老計較個啥勁兒,管咋地在咱跟前他還是個孩子,去年還是我把人家領出去的,我又紅嘴白牙地答應人了。<br> 他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許宏仁家里。老太太捂著肚子站在屋地墻角左邊的塑料凳前正哆哆嗦嗦地篩糠,屋中央滴答滴答地一直往下漏水。關德海把老太太扶到炕上,幫著她吃了兩小袋藿香正氣散,找個梯子爬上房檐,把沒瓦的地方用塑料布和石頭蓋好壓實,屋里也不漏水了。第二天一早關德海到徐光媳婦家里給許宏仁打電話。許宏仁央求他把他家壞瓦的地方去倉房里找幾塊好瓦給換上,他找工頭替他請假,耽誤的工錢他給。關德海第二天下午回到工地,告訴許宏仁他家房子缺瓦的地方他已經給換好了。許宏仁一拍大腿說他忘跟工頭給他請假了。他找到工頭,工頭說他無辜曠工得按規定處罰。兩人三說兩說吵起來。工頭不僅扣了他半天工錢,當月五百元的滿勤獎也取消了。許宏仁打保票說由他造成的損失他給加倍補償,現在都多少年了,也沒見到他一分錢。關德海卻和工頭整掰了,兩人再見面誰也不和誰說話。月底開工資工頭說俺這廟小養不住大神兒,哪好你上哪干吧。關德海說不用你攆,一會兒領完工資我抹頭就走,你這就是天天吃餃子我也不眼氣!半年后許宏仁和小琴正式訂婚,一年后成了老板的侄女婿。一來二去地老板把干不過來或看不上眼兒的小工程都讓給了許宏仁,一來二去地許宏仁也當上了老板。<br></h3> <h3> “真著了,不信你們看看!”從冒煙(也許他自己是那么認為的)開始,許祿就一直瞄著;盡管黑暗,酒也喝得不少,模模糊糊的小樓仿佛成了他的牽掛。哥幾個正吃著、喝著,許祿忽然丟下筷子,撅著屁股從炕上爬到窗前,如果沒有紗窗隔著,他說不定會鉆出去的。<br> “著了好!”閆亮盡管坐著,偏著臉把脖子伸得老長,好像只有這樣才看得真切。<br> 關德海也扭過頭去;從吃驚的樣子上看,和剛才已明顯不同。<br> 晚飯的炊煙已經散盡,夜越來越深,周圍的燈光已沒了蹤影,星星的光亮只照著一個朦朧朧的夜空。細看小樓上空確實升起一股煙柱,開始不是很大,漸漸地四處擴散。樓里的煙霧仿佛已積蓄了很久,都迫不及待地等著往出擁擠,煙柱就越來越粗。<br> “都燒了了才好呢!”閆亮還坐在原來的位子,屁股彈簧似的顛了幾下,瞧他那高興勁兒,好像突然抓了一個大獎。<br> <br> 閆亮和許宏仁的矛盾已不是一年兩年。當時有個叫袁海的外地老板在閆亮家門前不遠的山坡上開了一個山莊,里邊除了飯店、果樹、溝坡、蔬菜和花花草草,在門前還挖了一個很大的魚塘,名曰為吃喝玩樂一條龍。開始不錯,四鄉八鄰的年輕人尤其城里的有錢人仿佛天文愛好者發現了一顆宇宙新星,每天從上午八九點鐘就陸陸續續地有人光顧,吃飯往往還得事先預約,不然擠擠插插地看完外景只能出去就餐。眼饞得四鄉八鄰兩年之內先后開起了二十多個山莊。袁海的山莊第二年就開始虧損,兩年后就扔下不干了。閆亮因為家離山莊很近,看著昔日那紅火的場面,一直想撿起來試試。別的不說,光果樹和魚塘一年整好了還不得剩個十萬二十萬的。他把想法跟村長一說,村長說你想干的話一年拿兩千元承包費就行,只要不種大煙,想干啥你自己說了算。就在閆亮的發財夢正日甚一日地擴張和鋪展,許宏仁也想承包,張口就是三千。兩個人最后把承包費提到九千。也許有高人指點,閆亮忽然想起外地人袁海承包后期那失敗的慘像,山坡上除了沙石和狼屎泥,種起的果樹基本上沒長,魚塘里的花白鰱一條條瘦得仿佛非洲難民……這樣的山莊不管誰包,除了還得繼續不斷地往里投錢,紅彤彤的人民幣很可能都是有去無回的肉包子。當許宏仁還想繼續往上扛標底的時候,閆亮選擇了退出。那時候的閆亮,除了想承包家門前的廢棄山莊,又急著想找個女人成家;離他家十五里地的鄭家屯有一個剛離婚長得還不錯的小媳婦就是看中了他想承包山莊的雄心才動了要嫁給他的念頭——承包事一黃,人家很快也選擇了退出。閆亮當時已經三十掛零,又無父無母地光棍一條,剛剛見到點光亮的終身大事,忽然就讓許宏仁給攪黃了,你說他恨不恨他?<br></h3> <h3> “媽呀,火苗子都竄出來了!”許祿一只手按著膝蓋下的炕革,一只手打開挨著紗窗的另一扇窗戶。<br> “是不是從二樓竄出來的?”關德海一抹身蹭到到窗前,兩人一上一下地把腦袋伸出窗外,“老太太和小琴八層都在二樓住吧……”關德海咯噔一下,蚊子嚶嚶嚶地從窗外溜了進來。<br> 閆亮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夾起一塊雞翅嘎嘣嘎嘣地連骨頭一塊吃到肚里。<br> <br> 關德海抹頭朝炕下竄去。許祿說大哥你這是干啥?“趕緊救火,要不越著越大,人還說不定咋樣呢!”許祿猶猶豫豫地看著關德海,一時間不知道咋辦才好。閆亮頭也不抬地自斟自飲,“管那雞巴事呢,都著了了才好呢,許宏仁好事干太多了,老天報應!”<br> “咋也不能眼看著見死不救,許宏仁雖說差勁,三嬸人還挺好……”老太太每次見他都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這說那,跟別人也沒少夸他,“宏仁能有今天,到多咱也不能忘了德海。”<br> 許祿慢騰騰地下地穿鞋。二哥這話他心里服氣,許宏仁雖說差勁,老太太啥說的沒有,那年他領媳婦去山城鎮看病,她偷偷塞給他五百塊錢,說以后有了就還,沒有拉倒,還告訴他別讓宏仁知道。<br> 閆亮慢慢地放下酒杯,悶著頭不知道想啥。關德海出門前回頭催他,還不快點——閆亮,萬一把人燒死了,你心里得不得后悔一輩子!外邊看著沒風,萬一把周圍誰家的房子或苞米桿垛烤著了,半個村子都完了。<br> 閆亮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嘟囔囔地罵了一句。大哥這話他說不出二言,看三嬸咋也得過去看看,老太太去年冬看見他還說有相當的要給他介紹一個,事情成不成小事,起碼心思到了。<br></h3> <h3>說明:文章圖片均來源于網絡,聯系立即刪除!</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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