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后》. 蒲松齡

湘沅

洛城劉仲堪，少鈍而淫于典籍，（沉湎于古代典籍。）恒杜門（閉門不出。）攻苦，不與世通。一日，方讀，忽聞異香滿室；少間，珮聲甚繁。驚顧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從者皆宮妝。劉驚伏地下。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劉益惶恐，曰；“何處天仙，未曾拜識。前此幾時有侮？”美人笑曰：“相別幾何，遂爾夢夢！（就這樣糊涂起來。）危坐磨磚者，非子耶？”乃展錦薦，（錦繡坐墊。）設瑤漿，捉坐對飲，與論古今事，博洽非常。劉茫茫不知所對。美人曰；“我止赴瑤池一問宴耳，子歷兒生，聰明頓盡矣！”遂命侍者，以湯沃水晶膏進之。劉受飲訖，忽覺心神澄徹。既而曛黑，（黃昏時。）從者盡去，息燭解襦，曲盡歡好。未曙，諸姬已復集。美人起，妝容如故，鬢發修整，不再理也。劉依依，苦詰姓字，答曰：“告君不妨，恐益君疑耳。妾，甄氏（中山無極人，建安中為袁紹中子熙妻，曹操平冀州，改嫁曹丕。）；君，公幹（劉楨字公干，東平寧陽人。建安十六年，世子（指曹丕）為五官中郎將，使楨隨侍太子。酒酣坐飲，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楨獨平視。他日，曹操聞，乃收楨，減死輸作部。）后身。當日以妾故罹罪，心實不忍，今日之會，亦聊以報情癡也。”問：“魏文（魏文帝曹丕。）安在？”曰：“丕，不過賊父之庸子耳。妾偶從游戲富貴者數載，過即不復置念。彼曩以阿瞞（曹操小字。）故，久滯幽冥，今未聞知。反是陳思為帝典籍，（陳思，指曹植。）時一見之。”旋見龍輿止于庭中，乃以玉脂合贈劉，作別登車，云推而去。 　　劉自是文思大進。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癡。歷數月，漸近贏殆。（消瘦不堪。）母不知其故，憂之。家一老嫗，忽謂劉曰：“郎君意頗有思否？”劉以言隱中情（自己的思戀之情），告之。嫗曰：“郎試作尺一書，（即書信。）我能郵致之。”劉驚喜曰：“子有異術，向日昧于物色。果能之，不敢忘也。”乃折柬為函，付嫗便去。半夜而返曰：“幸不誤事。初至門，門者以我為妖，欲加縛縶。我遂出郎君書，乃將去。少頃喚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復會。便欲裁答。我言：“郎君贏憊，非一字所能瘳。夫人沉思就，乃釋筆云，“煩先報劉郎，當即送一佳婦去。”瀕行，又囑：適所言，乃百年計，但無泄，便可永久矣。”劉喜，伺之。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詣母所，容色絕世，自言陳氏；女其所出，名司香，愿求作婦。母愛之，議聘，更不索資，坐待成禮而去。惟劉心知其異，陰問女，“系夫人何人？”答云：“妾銅雀故妓也。”劉疑為鬼。女曰：“非也，妾與夫人俱隸仙籍，偶以罪過謫人間。夫人已復舊位；妾謫限未滿，夫人請之天曹，暫使給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長侍床簀耳。”一日，有瞽媼牽黃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女出窺，立未定，犬斷索咋女。女駭走，羅衿斷。劉急以杖擊犬。犬猶怒，齕斷幅，頃刻碎如麻，嚼吞之。瞽媼捉領毛，縛以去。劉入視女，驚顏未定，曰：“卿仙人，何乃畏犬？”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瞞所化，蓋怒妾不守分香戒（即守節之戒）也。”劉買犬杖斃。女不可，曰；上帝所罰，何得擅誅” 　　居二年，見者皆驚其艷，而審所從來，殊恍惚，于是共疑為妖。母詰劉，劉亦微道其異。母大懼，戒使絕之。劉不聽。母陰覓術士來，作法于庭。方規地為壇，女慘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見疑，分義絕矣。要我去，亦復非難，但恐非禁咒可遣耳！”乃束薪爇火，拋階下。瞬息煙弊房屋，對面相失。忽有聲震如雷。已而煙滅，見術士七竅流血死矣。入室，女已渺。呼嫗問之，嫗亦不知所去。劉始告母，嫗蓋狐也。 　　異史氏曰：“始于袁，終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幹，（謂情意歸向。）仙人不應若是。然平心而論：奸瞞之篡子，（指曹操的兒子曹丕。）何必有貞婦哉？犬睹故妓，應大悟分香賣履之癡，固猶然妒之耶？嗚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謂自己生前來不及為此感傷，而由后人為其感傷。）”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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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后》. 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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