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紅時思君子——大丘老師與我的會理緣

青菜

金秋時節，碩果結滿枝頭，會理醫院的好朋友寄來了石榴，給丘希仁老師分享了幾個過去，希仁老師是華西神外創派祖師大丘老師丘禔光教授長子。收到石榴，希仁老師回信說：我太高興了！為什么一盒普通的水果會讓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激動不已呢？原來，石榴喚起了希仁老師一段關于會理、關于父親和家庭遙遠而溫馨的回憶： 大約六十年前，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原四川醫學院附屬醫院現華西醫院曾派遣大丘老師緊急去往會理會診搶救過一個患者，手術后康復非常成功。傷者是當時會理的一個央企——會理鎳礦一位領導干部的兒子。 （華西神經外科創始人丘禔光教授）后來的每年秋天，這位父親都會托人送來兩個漂亮的會理石榴。大丘老師將石榴擺放在家里觀賞，顧望之間，不無得意。到了中秋節，全家再一起分享。這成了青年丘希仁老師記憶中非常愉快的一個畫面——直至文革中這位領導干部被整肅。 （作者與大丘老師長子丘希仁老師） （丘禔光教授（前排右三）與中國六大區第一代神經外科專家1953年參加天津第一界腦系外科進修班，師從于中國神經外科奠基人趙以成教授時合影） 有點意外驚喜的是，根據希仁老師提供的簡單線索，我居然很快了解到60年前大丘老師到會理會診搶救患者的姓名和搶救過程的大致情況。因為這個搶救事件在當時的會理轟動一時，影響很大。 會理鎳礦，就是始建于1958年，有一絲神秘色彩的國家一級保密單位“901信箱”。作為新中國第一座鎳礦，它在在共和國軍事和國防建設中意義重大，受到中央和各級政府高度重視，在新中國稀有金屬工業體系的確立中立下了卓越功勛。 （901礦因資源枯竭，已于2002年廢棄，目前人去樓空，僅存遺跡） 受傷的患者名叫L愛國，是一位中學生。因為從學校回礦上的大卡車上墜落而導致嚴重顱腦損傷，傷后出現持續高熱、昏迷。大丘老師到會理后，第一次給當地醫療界帶來了“中樞性高熱”的概念，并利用當時會理縣僅有的兩臺冰箱，制作了簡易的冰帽，采取物理降溫等措施，很快控制住了高熱；在全無CT等現代醫學影像幫助的情況下，憑借扎實的理論功底和豐富的臨床經驗，精確定位了顱內血腫位置，繼而實施了顱內血腫清除手術，使患者成功獲救。 時至今日，說起這個搶救過程似乎波瀾不驚，平淡無奇。但在60年前，會是怎樣的艱難？會理地處茫茫橫斷山脈，川滇交界大涼山中、金沙江畔，山高峽深，重巒疊嶂，南北走向的大山將東西方向的通行幾乎完全橫斷，交通豈止是不便！據老人們回憶，上世紀六十年代，從成都去往會理的班車，路上要走四天。當時九零一礦派遣了軍用吉普車，兩位司機輪班倒，星夜兼程將大丘老師接往會理，不清楚具體走了多長的時間。當年會理縣醫院的神經外科工作條件，只有“空白”二字可以形容，手術所需全部器械都需要從華西攜帶；更不用說神經外科病情表象紛紜而復雜，在沒有現代影像學實證的情況下如何能抽絲剝繭、撥云見日？！ （建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會理縣人民醫院院區，如今逐漸不敷使用，計劃搬遷了）2017年春節，我曾自駕帶父母家人去過會理，第一站到西昌休憩，兩天后再從西昌去會理，在大涼山中兜兜轉轉，轉悠了四個小時才到。六十年前的路況，從成都到會理，真不敢想象會有多少折騰和怎樣的辛苦？！工作起來又會遇到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難？說來慚愧，近十多年來，我雖多次去往攀西地區，大涼山中、金沙江畔會診、手術。三十年前也曾有來自會理的進修師兄跟我同在華西神外學藝。但囿于地理位置的偏遠和我所從事的神經腫瘤亞專業要求條件的苛刻，我至今還沒有在會理開展過神經外科手術。 令人欣慰的是，醫路走來有緣牽，我也跟會理結下了不淺的緣分。 十年前的深秋，我又一次去攀枝花工作。臨晚，手術結束，兄弟說：蔡老師，晚上咱們要不要去會理看看？正中好游之客下懷。那一晚，會理古城紅色燈籠氤氳下的古城夜色令我目炫而神迷；而圍坐在城外火盆燒烤邊上，快意閑話的幾個醫圈朋友，成了我的忘年大哥和好兄弟。次日清晨會理城內光潔的石板路上、城外曾經召開過政治局擴大會議的松樹林里，湛藍天空下，隨處揮灑的陽光和自然清新的空氣更是深深慰藉了醫途勞者疲憊的身心。 世事說也奇怪，那之后忘年大哥的親姐姐，被查出罹患顱底腦膜瘤，當仁不讓由我親自操刀，精心施術；朋友們的親朋好友，罹患各種疾病的，會理醫生們轉診來華西的腦疾患者更是難以一一細數…… 有件醫事被朋友們當作笑話來講：一次一個急性胰腺炎患者被收住進了會理縣醫院ICU，醫生們問診發現患者有垂體瘤手術病史，問患者手術是誰做的？病中的患者不大耐煩：手術是老蔡做的。哪個老蔡？說了你們也不認得——豈不知ICU主任正是好朋友之一…… 異代不同時，醫生們或在自己的醫院里勤勉敬業地工作，或在祖國的山水中驅馳奔走，為患者診疾療苦，為病家謀求福益從而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價值的醫者仁心卻是相通的。 大丘老師已于47年前，1976年的1月8日英年早逝。現在華西神外工作的同事、包括前輩教授們大都沒有見過他。但口耳相傳，無不稱贊他對學生寬厚慈祥，對患者滿懷同情，紛紛念著他的好。孟子說：“予未得為夫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作為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一個跟大丘老師從未謀面的后學晚輩、再傳弟子，我卻非常能夠理解大丘老師的這分得意和自豪，因為醫生辛勤工作付出換來患者的成功救治有莫大的成就感。 石榴本為泊來之物，會理的石榴出產雖已歷史悠久，但在那個“革命”的年代，產量不高、加之運輸不便，石榴和芒果??類似，也是比較稀罕之物。以石榴贈人，不單單是物質的、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尊崇、感激或獎勵。1966年，會理石榴老品種的母本源區——會理關河鄉菜籽園村的村民曾選送了六個單果重達一千克以上的精品石榴送給遠在北京金山上的毛主席。在稍后幾年，文革中的1968年秋天，毛澤東主席曾將來訪的某國外賓贈送的芒果轉贈給全國的工人階級，以表達對工人階級的尊敬、肯定和關懷。舉國各地一度掀起一陣迎接芒果甚至是“芒果模型”的熱潮。據“百度百科”介紹，收到芒果后，“全國工人熱情高漲，工作積極性極大提高。” 在會理的土地上還流傳著送石榴給“英明領袖”華主席及中央給會理回信的故事…… 時移世易，作為國內主要石榴產區之一，如今會理石榴產業的發展今非昔比，區域內種植著全川九成以上、全國四分之一以上的石榴。石榴已成為會理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美味，承載著會理人的驕傲和鄉愁。近十多年來，會理更多地種植了果皮彤紅、果粒晶瑩飽滿、果汁多而味美甘甜生津的突尼斯紅皮軟籽石榴，產量也有了極大的提升。寓意吉祥、品像喜人的石榴得以更多地進入尋常百姓生活；朋友間以石榴相饋贈也更多地還原為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分享和對美好生活的祝福，有著為節日添彩的意味。 “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在秋意盎然，石榴豐收的季節里，睹物思人，感念艱苦創業、篳路藍縷的前輩，不免浮想聯翩。 回看大丘老師的舊照，常常能在集體合照中一眼認出身軀偉岸又英姿勃發、帥氣逼人的大丘老師。了解他的人更無不為他的敬業、他在專業領域和音體美上的多面才華和風采所折服。 大丘老師后來罹患一種來勢兇險的血液病“惡性網狀細胞增生癥”，在1976年去世時尚未滿55歲，可以說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崇高的醫學事業。知情者認為這與他早年在神經外科工作做腦血管造影、腦室造影時受到超劑量X射線輻照傷害、缺乏防護有關。對他壯志未酬、英年早逝莫不扼腕嘆惜；家人更是難以撫平哀痛，黯然神傷。 （大丘老師手繪的顱腦損傷示意圖譜與文字手跡）有時候設想，如果大丘老師身體健康，在我九十年代入列神經外科時亦不過古稀之年，還能像其他華西前輩一樣給年輕一代傳道、授課，讓我們親炙良師教誨和風范，多所受益，該有多好……甚至，像2013年，我和其他北醫校友混跡北大四川校友聚會時，見到《讓子彈飛》的作者、時年九十八歲的馬識途老先生一樣，聽著老人家：“你們要向我看齊”的勉勵，我們這一群承上啟下的中年人，忘卻年齡、忘卻人生事業規劃的煩惱，化身赤子和小迷弟、小迷妹，忘記了師道尊嚴，簇擁著偶像、可愛的老頭合影。這是一幅多么和諧歡樂的圖畫啊！ 但是……但是，人生不能假設。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面對人生命運的謎底，醫者可能比普通人擁有更少輾轉騰挪的機會。醫途猶如征途，跌宕起伏，每多艱辛；醫者也猶如戰士，面對病魔，必須奮力向前。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如果人生必須再做一道選擇題，絕大多數心懷悲憫的醫者可能還是會像大丘老師一樣，義無反顧，再次踏上醫途，選擇勞碌奔波、充實辛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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