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那繁忙日子里的一天傍晚,我偶然搭乘鄉弟學義駕駛的汽車,順便到久居天津的二哥那里去。談笑之間,不覺已經到了我的家鄉武清地面。晚霞的光輝染紅了京津公路兩旁所有的樹干,道邊的莊稼一片濃綠,而且綠里透黑。穿過枝干向東望去,天空里飄著幾大朵白云,那中間一朵云的下面,有我在十六歲以前曾經居住過的小村莊海自洼村。望著云彩,想著家鄉,更憶起許多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學義兄弟好奇地聽著我的絮叨,時而微動著他那手中的方向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啊,“海自洼”。顧名思義,家鄉一帶地勢比較低洼,每逢雨水過多,便是一片汪洋。四十年前當過村長的相林大叔,給八路軍干部介紹本村的自然狀況時,曾經有過這么一句話,“大洼小洼金盆洼,村前莊后火沙子,還有兩處窯疙瘩”。照直說,就是沒有良田。后來,這句話雖然變成了話柄和孩子們的歌謠,卻是說得很真實。老人們常說:“蛤蟆撒脬尿,就能鬧水災。”然而,這真不能算是太夸張,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鄉的年景就經常是春旱秋澇,害得大家總是糠菜半年糧。在我后來寫的一首律詩中也曾為此有過一副對聯: “春苗火火千根刺,秋月茫茫萬頃漣。”就是對當年災荒景象的追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說來也怪,在那鬧水災的年代,偶爾飄過來一片云彩就下雨,其至還帶著冰雹。記得有一次我初學耪棉花地,忽然從西北方涌上來一陣烏云,像是黑鍋底,電閃雷鳴之中爆發著豆青色的強光,我見勢不妙,便扛起那把鋤頭要跑回家。誰想它來得竟是那么迅猛,紅棗大小的冰雹從天空里用力地打來,慌忙之中顧不得疼痛,趕快將那二號鋤板頂在頭上,于是叮當作響,待我跑到了村頭的碾棚里的時候,卻只剩下淅淅瀝瀝的小雨了。我氣喘吁吁地望著天空,只見高層云彩動得很慢,低層云彩卻是飄得飛快,不到抽一袋煙的工夫,雨停云過,高唱午雞,房檐還在滴答著水,時而聞到一絲誰家午炊燃燒柴草的氣味兒。下午,大人們從地里回村,幾乎無不長吁短嘆,罵罵咧咧。才生出幾片葉子的棉花苗兒,竟被砸得精光,連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對那些翻滾的烏云又怕又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些年月,也有另外一種云彩時常出現,雖然它不雷閃大作,也不挾帶冰雹,但它捂在你的頭上十天半月不動,纏綿細雨,下個沒完。老師說這叫“霪雨”,大人們說是“拆房雨”。村中的瓦房,只有南邊四爺一家,剩下的灰黃一色,全是土房。在連雨天的日子里,你就聽吧,時常有呼隆呼隆的墻倒屋塌聲。不停的小雨落在土屋頂上,全部滲入房上的泥土中,雖有柴草搪托,但年久的也會因為糟朽而連同泥土一并塌下,砸在屋里傷人毀物。好土房也得因滲透而漏水,于是鍋碗歌盆一齊用上,趕上夜間,還得劃著難燃的火柴照明,來找準這些容器的位置,火柴受了潮不能發火燃燒,便摸著黑,只能憑借聽覺和觸覺了,因為滴滴答答的聲音隨其落點而有所不同。遇上鬧水災的年頭,青蛙就顯得格外多,種類齊全,而目特別歡樂。村子的東、西、南三面都有池塘,一場大雨過后,隨之而來的便是聒耳的蛙聲,有時還能湊巧合成一段節拍,我們這些出來戲水的孩子們,冒著毛毛細雨,也隨著它們叫成的節奏而呼喊著:“哼啊哼啊,來抓蛤蟆;外頭大下,屋里小下;外頭不下,屋里還下......”大人們卻是眼巴巴地看著天空里的云,盼著它能夠有一絲裂縫和動向,好及早開晴。我和同學們也都頭頂著雙褶著的糧食口袋,像是披了雨衣,仰面朝天一邊跳躍一邊叫嚷:“老佛爺,別下雨,蒸包子熬肉往上舉!”任憑大人們心煩意亂,任憑孩子們叫嚷求情,霪雨仍然是下個不停,毀壞著房屋和莊稼,那些軟磨硬泡的低云,實在是使人痛苦難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還有另外一種情形,趕上干旱的年月,連汲上來的井水都帶泥沙,土地龜裂,莊稼被旱得非常可憐,幾乎點火就能燃燒。長期的晴朗天氣,也足以使人處心積慮,一旦天空里有了云,人們便立刻寄予厚望,然而那些云朵竟在眾人的注視中逐漸消散,剩下的仍是那干干巴巴的淡藍色的天空。鄉親們實在別無他計可施,只有沿用老祖宗留下來的最后一招兒,那就是向老天爺求雨了。村里熱衷于公益的老年人,把常在春節期間扮演花會的一班子活躍人物召集了來,操起鑼鼓,求起雨來。全村男女老幼都拿著盆碗聚在街里,從擔來的水桶里舀了水,紛紛向被大家團團圍擾了的那個人潑過去。那時我個子還小,從大人們的空隙中擠進去看,只見那人渾身上下濕淋淋的,頭頂一個圓笸籮,兩手把住邊緣在不停地搖晃著。上面的中心部位緊趴著一個體呈圓形且帶黑綠色的什么玩意兒,它的頭和尾還不時地伸出來,動一動又縮了進去,四支爪子被細麻繩結結實實地系在那圓管籮上。眾人歡笑著把水爭相向耍笸籮的人和他頂著的那個圓東西潑灑過去,那個人是村里盛成老爺的表叔,他整年地給表侄扛著長活。每天和我形影不離的炳臣哥告訴我說,系在管籮上的那個活物,就是王八,它會發水,只是不如龍王爺的本領大。后來由于念書,才知道它就是鱉,又叫黿,形象真不好看,難怪有人借它的名字來罵街道巷。那次的乞雨求神之舉,熱鬧了一陣,只算作村里的一次文藝活動。可雨呢,到底還是沒有下。至于祈雨活動,在古代就早已有之,最晚在唐朝時候就已經很普遍了,有一首唐詩不就這么寫的:“桑條無葉土生煙,簫鼓迎龍水廟前。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絃。”事實上,龍也好,鱉也罷。真的到了干旱時節,它們誰也不來幫忙,龍王廟也只是街巷中的一種擺設。那些千姿百態的云,特別是帶著雨的云,不知都躲藏到哪個大海里去了。我在童年時代曾聽母親說過,有一種噴云虎,住在深山里,從它嘴里能夠噴出很多的云,聚積起來就能下雨。可是在干旱缺雨的時候,它們竟然也都歇息著不動,一朵云彩也不噴了。總之,那些令人乞求顯靈的神物,屆時一切都像入海的泥牛,毫無蹤跡,不見動靜。</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那么一回過大年,門框和門楣等等到處都照例貼了春聯,可習慣性的老詞兒卻都不見了,像“一元復始、二字黃金、三陽開泰、四時吉慶、五福臨門、六合同春·.....”這些傳統的寫法,突然間都被一些新的內容所代替,我也大著膽子學著韓慶華老師,寫了一副春聯,“民主自由新世界,讀書勞動好人家。”梅紅紙上寫的黑墨大字,泛出暗綠色的光彩,很是好看,色彩的輝映,給我那兩行結構失當運筆稚弱的毛筆字遮了不少的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那年的春天,又逢上了干旱。我們小學校組織上街去游行,同學們拿著三角形的五彩紙旗,上面還寫著各種標語口號,走遍了東五村和西五村。所到每個村莊都高呼著:“一畝棉,三畝田,要發家,種棉花。”各村的學生隊伍,連接起來很長,凡是走過的街道,無不塵土飛揚,往前不見隊伍的頭,往后不見隊伍的尾,空氣里顯得格外干燥。看看立夏已過,棗樹葉子雖然還嫩,卻已長大,轉眼便到了種棉已晚的小滿節。若是往年,大人們總是那么憂心忡忡,嘴里天天嘟噥著那句警人的農諺“小滿花,不上家”,并且會不時地抬起頭,用乞求而困頓的眼光望著那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然而這一年,大家的精神面貌居然有所改觀,隨著人民政府的抗旱號召,都舒眉展眼,而且振奮了起來,紛紛挖了土井,擔水點種棉花。因為沒有違背農時,后來長勢果然都挺不錯。這便是與以往多少年來完全等雨靠天的辦法大不相同了。已經有了初步喜人的成效。在那以后的若干年間,春旱秋澇也還常有發生,災情雖也嚴重,但由于挖掘土井和修泄水渠,情況就逐年好轉了。家鄉還有那么一句話,“人不哄地,地不哄人。”這是多年老實務農的經驗之談。的確,種地就得有個老實態度和正常思維。但是,如果發高燒、說胡話,辦起事來便沒個“準譜兒”;若是睜著眼睛硬要說瞎話,那么,這不僅是極端荒誕,而且必然遣到嚴厲的懲罰。有過聲稱“畝產十萬斤”水稻的“大冒進”,那個非常慘痛的教訓,實在是令人永世難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在故鄉讀小學的時代,是孤兒寡母過日子的,前半天到小學校去讀書,后半響便跟著母親下地干活,算得上半耕半讀。上五年級時,雖然還戴著紅領巾,若是論身高,除去瑞林大叔以外,我已是村中最高的個子了。長得雖快,卻沒有同學們那么強的力氣,干著農活,有時就發怵。地頭休息時,我時常手拄鋤柄,頂著下巴望著天空里各式各樣的云彩,并引起過許多遐想。母親虔誠地指著東天上那些宛如重疊起伏的山巒般的云朵,說神仙就在那里面居住。我當時不僅非常相信,而且更加仔細地觀察每一塊云,有的像山峰,有的像島嶼,不知不覺地那座小山竟變成了個白象,真像佛畫里的那一頭,我在崔老師的那本書里看見過的。有時在陣雨過后,我們母子去地里補種大豆,冒著零星雨滴,只見那純潔蔚藍的天空里,云彩飛得很快,好像是在互相追逐,既似行路又像跑馬,令人看得入迷,甚至還感到非常神秘。直到長大起來,我還是喜歡看云,特別是驟雨初歇、亂云飛渡的景象,就更加可觀。有一次,我在河北遵化還為此寫過一首詞,《菩薩蠻·彤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飛船走馬齊相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仙臺圣島奇無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歇雨輒開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東方映彩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騰空看大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碧海應無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昂首望青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彤云到極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首詞,實際上是我在孩提時代觀云有感的再現,所以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憶起童年時代在家鄉半耕半讀的田園生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說來也奇怪,近十年來,家鄉的氣候似乎也因逢時而變得溫和起來,冬天不太冷,夏季也不太熱,雖然也出現過變幻多端的云彩,也有過春風秋雨失當的年份,卻都沒有妨害了豐收。在我的家鄉,談到吃白面,從前都是等到過大年才算有可能。現在可不然了,丟下越吃越窮的“大鍋飯”以后,產量是真的提高了,生活是一年好過一年,菜蔬雖然還不很足,可永遠誰也別再擔心挨餓了。每日三餐都是細糧,而且家家如此。每逢我回村去看望,大家總是熱情挽留我多住幾天,并且述說著多少年來沒有過的好年景,便情不自禁地憶起“大鍋飯”的苦來,甚至還要提起當年的“三兩九錢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故鄉的云,是美好可觀的云,是更加動人遐思的云,它裝點著故鄉的風景,也潤澤著故鄉的土地。縣上的雍陽賓館委托我隨便寫兩塊匾,用以布置環境,我硬是想不出什么絕妙的內容來,到底還是莊稼人出身,索性不求華麗的詞藻,于是就用楷書寫下了幾個大字“風調雨順”和“祥云”,作為對我家鄉父老的長久祝福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88年8月16日于長白山下松花湖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來源/《紫垣秋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責編/軒軒</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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