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空調在墻頂呼啦呼啦地響著,把熱氣和灰塵鼓搗得騰騰而起。站在椅子上的房東矮女人吃力地塞進清洗過的防塵網,在某個適當的關頭,一絲的涼風灑下來,填滿了這個十月里還是悶熱無比的房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已是滿頭大汗的房東爬下了小梯子,額頭上抹了一把汗,就往自己褲子上揩,操著半生不熟的粵式普通話說:“說得清清楚楚,一室一廳的房子,電器就是一臺空調和一個熱水器,這是和幫你訂房的人當時講的價,要冰箱的話,每月要加一百元。”房東邊收拾著折疊梯邊說道。老楊抬眼環顧這個不過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子,如果連冰箱都沒有的話,只剩下一張床、一個柜子和掛在斑駁墻上的舊空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楊并沒有和房東多爭辯,最后還是要一臺冰箱。他總覺得,屋子里總得有個像樣的電器才好,而且他一個人自己弄飯吃興許常有些剩飯剩菜什么的。房東一邊清點一期的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一邊說:“你放心,下午就給你把冰箱送過來,一百元真是便宜你了。”老楊聽著聽著,不禁有些小小的高興,他望著矮房東左手攥著抹布、右手拎著小梯子往樓下走的蹣跚樣子,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然而老楊在廣東這個小城的三個月來,冰箱的門都沒機會開過幾次,因為他幾乎每日都是在路邊店吃些快餐和叫外賣,哪里有剩菜。每到飯點,裝修工地上焊鋼架的是廣東本地人,他們都到大廈樓下工棚的食堂吃飯去了,留一幫嗜辣的湖南籍和江西籍的水電工、木工留在施工現場吃快餐。一伙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他們一手用筷子搗著飯菜,一手在手機上滑動。老楊吃得快,丟下快餐盒以后,就在飯菜和檳榔的味道中慢慢地抽著香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最喜歡看這種街拍時尚,廣東的這些小姑娘身材可好啊。”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張說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是啊,看得人想犯罪啊,可惜就是個個戴著口罩,看不到臉。”旁邊的留著小胡子的大李愈加湊近了看,嘬著筷子頭,“還是你的手機網速快,看得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的雜牌機也只能給老婆打打電話,發個微信估計都不行。”小張笑說。其他幾個人都跟著笑起來,老楊也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哪天哥們兒幾個去美食街湘菜館換換口味吧,那家湘滿園的菜好吃得很。天天中午蒜苔炒臘肉、晚上青椒炒臘肉,人都快吃成臘肉了。”大李嫌厭地吧唧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湘滿園好貴的,一個人要一百多塊錢。欸,小張,你不是帶你燈具廠打工的女朋友去過嗎?”旁人問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張說:“那天花了三百五……”他還沒說完,大李故作正經地接話:“包括了鐘點房的開房費吧?”大家一陣哄笑。小張急得耳朵都紅了:“她不是那種人!”大家笑得更甚。后來大家話題便岔開了,說到了別的上面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把剩下的半盒白米飯裝進塑料袋里,掛在通風的玻璃幕墻窗子的把手上,拖塊木工板到陰涼處躺下。中午一頓蒜苔炒臘肉加白米飯,十五塊錢,這家城中村的快餐店老板是這幫打工仔的湖南衡陽老鄉,送來的外賣分量是很足的。老楊年級大了,又不干體力活,自然飯量小,剩下的米飯舍不得扔掉,留著晚上在電磁爐上熱熱,有時放個雞蛋炒炒,加半包榨菜就湊合一頓晚飯了。想喝酒了,買瓶牛欄山或從空蕩蕩的冰箱里拿瓶啤酒,自己燒個小菜,這樣就能省下一頓米飯錢了。這些小伙子個個都在省錢,除了喜歡嚼檳榔的花銷大外,其中幾個大概是要換蘋果手機,或者準備買一套網游里心心念念很久的裝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李揶揄地對老楊說:“楊工,你有一份退休工資,又出來干,還這么節省,要掙那么多錢干嘛?俗話說‘退休出來干,賽如高干。’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不省!不省!蠻好的......”老楊低聲地應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span></p><p class="ql-block">老楊的心比他們重,老楊念著家里的小孫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月底的時候,老楊家的江南一帶早已穿上了春秋衫,小城的天氣依然轟轟烈烈地熱著。老楊每天窩在大廈16層的裝修工地里,猶如在蒸籠里打滾,背上能淌出油來。身上的工作服是那種發硬的麻布質地,非常不透氣,沾了水泥灰和石膏板里的玻璃纖維后還會黏在背上,癢嗖嗖的,非常難受。晚上回到住的地方,也全無轉機,原先有點涼氣的空調好像也沒有什么用。小城離海邊不遠,夜晚的外面倒是十分涼爽,屋里西面雖然有一扇小窗,但老楊不敢打開來,他感到十分詫異,這里蚊子、小蟲子也不少,但每家每戶都不裝紗窗,無論房子有多高,千篇一律地裝著不銹鋼防盜網,搞的像監獄似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日下班后,老楊本想坐公交去超市逛逛買臺電扇,他估摸著空調制冷效果不好,如果再加個電扇吹吹,可能就會涼快多了,卻不料公交車因疫情全部停開了。他從裝修微信群上看到大廈開始封閉管理的通知,就換好衣服戴好口罩就去馬路對面小廣場排隊做核酸。做核酸的人很多,隊伍很長,老楊排了將近40分鐘才排上。做完核酸后打了個摩的來到超市的大門口,老遠就望見門楣上掛著紅色大橫幅在促銷空調席,“廠家直銷”“日本工藝”“超強制冷”,這些字眼像倒計時秒表那樣鮮紅地跳動著。老楊看著看著,覺得馬上就要到十一月份了,要熱也熱不到哪里了,自己掏錢換臺空調劃不來,空調席好像也不錯。于是他買了電扇后又把空調席買了回來。老楊回到屋里,滿心歡喜地拆開包裝,空調席一鋪開來,再把空調和電扇一起打開,老楊有些迷惑,不應該是冰涼冰涼的感覺嗎?老楊以為躺一會兒才會有效果,然而只是越躺越熱,不消幾刻鐘,席子上幾乎全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端著一把椅子上了小陽臺,準備像小時候納涼那樣在露天坐下,盼望夜風能緩解這一身的悶熱。然而當他打開陽臺的門,人就愣在了那里。四圍亮若白晝的高樓像棕櫚樹那樣高高站著,一亮一暗地變換著光彩,老楊眼見及此,覺得先自矮了幾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眼前橫七豎八的晾衣桿上花色的女人內衣,在微微的夜風里,正嘲弄地飄動著,老楊的心也跟著一動一動的,都快要跳到喉結那兒了。他左顧右盼,似乎哪里都沒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了。這時聞到人味的蚊子像轟炸機似的向他撲來,他幾乎沮喪地回到了房間,打開燈的時候,他看到了那臺久未啟用的冰箱。于是他幾乎是鬼迷心竅一般的,小心翼翼地插上了冰箱插頭,打開了冰箱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夜他睡得特別好。這雖然已經是一臺老式的叫不出牌子的冰箱,但是制冷效果依然十分驚人,甚至幾乎沒什么噪聲。當然,這種判斷也許只是他渴望清涼的錯覺吧。在老楊看來,這臺冰箱,可比他記憶中的家里的、辦公室的所有的空調制冷效果都要強勁。他不禁有些得意自己的意外發現。他挪移了床的位置,使得他睡覺的時候可以更加靠近打開的冰箱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水汽好像大舞臺上的煙幕彌散而起,冰箱里黃黃的燈一照,仙境便滾滾而來。老楊不在乎冰箱里的光線和那有規律的噪聲,他單覺得很安全,也很放心。如此,老楊每天都要對著這臺打開了門的冰箱才能睡得著覺了。雖然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他會覺得腳麻麻的,關節也有些酸痛,但老楊心里是開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隔天吃飯的時候他和打工仔們說起,大李帶著頭嘲笑老楊,說他有點“二”,搞設計畫圖畫呆了,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老楊可不服氣了,他幾乎是像在為自己的好朋友辯護那樣說道:“這有什么奇怪,你們不也是每天晚上都得抱著手機才能睡覺,為什么卻來嘲笑我?”小伙子們覺得這老頭從來沒這么理直氣壯過,覺得很新鮮,但是卻也沒什么話反駁他,也便不再多說了。小張掂著自己的手機,照例給大家傳看著年輕女孩子的短視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老楊理直氣壯也不過是一時的事情,月底房東矮女人來收房租和水電費的時候,他幾乎都傻了眼。光電費就一千多塊,加上房租、水費和網費,幾乎花掉他大半月的工資了。他想到自己一夜一夜地開著冰箱門,花這么多錢也實在是活該!他坐在床沿上,和老婆視頻通話時,也不敢和她訴說自己的懊惱和悔恨。怎么辦呢?然而他實在也是離不開冰箱了,為了省錢,他只敢在睡前開冰箱了,而后半夜熱醒了的話,也可以再開一會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如既往熱著,這樣的花銷對他來說依然巨大,因為他在手機里搜索了才知道,冰箱在開關那一會兒耗電量是最大的。小伙子們一聽說他在為電費的事發愁,大李又帶頭罵他“憨居”,說一千多塊的電費再加點錢都能買一臺二手空調了。一旁聽他們聊天的小張說:“我老鄉是修電器的,我幫你問問他看,看看空調是哪兒壞了。”小張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樣子撥弄著手機,一眾人帶著欽佩的眼神,看著他蹺著二郎腿在電話里沒兩句就和對方敲定了這件事。老楊想,真像武打書里面俠客相交,不過一兩句言語的工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個來修空調的姓何,給朋友修電器也不收錢,只收兩包雙喜,軟紅長嘴最常見的那種香煙,所以大家都樂意喊他修東西。老楊原本沒見過他,約好的那天中午,下了樓在門口張望,見對過小賣部前面站著一個口罩拉著下巴底下,叼著根煙、背著工具箱的年輕人,年紀也只比小張稍大一些,滿臉的不在乎。老楊有些戰戰兢兢地走過去:“何師傅?”那人也不看他,喉頭“嗯”了一聲,指著門洞,面無表情地說:“就是這里,三樓?”老楊說是,何師傅就掂了下工具箱的肩帶,也不理老楊,徑直往三樓走去。在黑暗中,他站在一張長凳上去夠高處的空調內機,脖子和肩頭夾著一只大手電。打開空調的外罩,白白的光圈像在墻上畫了個月亮,照在密密匝匝的零件叢林中。何師傅面無表情,不慌不忙,像電視里那些雙面繡的民間藝人,蝴蝶穿花,這里一敲那里一擰,幾下里一鼓搗,“好了”,何師傅說道。老楊真是滿心歡喜,多日緊繃的弦終于松下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要加氟里昂?”老楊還有點不放心,問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用。”何師傅回話依然簡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連忙從塑料袋里拿出兩包雙喜遞給了何師傅,他也不言語就接了過來,塞在褲兜里。“何師傅,你休息一會兒吧,大中午的,外面熱,抽抽煙吹吹冷氣。”老楊流露出少有的熱情,而何師傅也只是喉頭“嗯”了一聲,一邊坐在小床邊,一邊掏出火機點燃了已經叼在嘴上的雙喜煙。老楊又把冰箱的插頭插上,說道:“你也幫我看看冰箱,空調壞的時候,我把它當空調用。”何師傅一聽就樂了,說:“你還挺有創意。”說罷,把冰箱移出來,用耳朵在后面聽聽,“沒得毛病,你放心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人往床上一坐,何師傅遞給老楊一支煙:“抽一支。”老楊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開冰箱吹冷氣,難怪電表也走得快。”何師傅帶著一種寬容的語氣說道。兩人就這樣瞇著眼睛坐在床邊上抽煙,午后的陽光照不進的小房間里,黃光燈泡四周煙霧裊裊,老楊在吞云吐霧中,想起過去小時候祭祖的景象,也是這樣黃黃的燭色,染在熏得油黑的石灰墻上,斑駁地跳動。母親安排還是孩子的老楊拿一疊用洋釘釘的四個眼的黃裱紙,齊齊一摞放在破臉盆里,火柴一點,黃裱紙就明明滅滅地燃起來,燒得快的時候火焰有兩個手掌那么高,凡有些燒不透的時候,就會有陣煙騰起,既迷眼睛,又嗆喉嚨。老楊這才想起,那些個日子不曉得過了多久多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何師傅抽著抽著就說:“你這舊冰箱早停產了,廠子都倒閉了。這款式,大概得是小二十年前生產的。一般用個十年也得壞了,真是奇了怪了。”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先打開冰箱門,又把手放在冷藏室里。末了,他又嘀咕道:“奇了怪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之后,老楊愈加感激何師傅,因為空調不僅運轉安然,制冷效果似乎比前一陣好些了。雖然小城最熱的時候即將過去,老楊邊吹涼氣邊躺在空調席上,覺得自己好像躺在《神雕俠侶》里面的寒玉床上。楊過在寒玉床上練功 , 一年抵十年,老楊覺得自己這樣睡著,也一定能早早回家看孫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客居的城市正隨著幾場雨的降臨后而漸漸涼爽起來。街邊的大榕樹在雨中總是靜靜地站立在那里,遠遠看去,它就像一把大傘。走近看,它的樹枝彎彎曲曲的,就像無數褐色的彩帶,又像一只只手,伸向天空,大概要接住天空落下雨絲的一樣。它的根須長長的,有的相互纏繞在一起,有的從樹干垂落下來,像一個老者的胡須.....這些日子,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被一堵堵冰冷的藍色隔離墻分割開來,好多小區大門也在一塊塊鮮紅的警示牌之后緊閉著:整個小城一片寂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從裝修工地上大李陽了以后,一幫干活的湖南仔、江西佬陽的人越來越多。一日早晨,老楊從微信的群里看到大廈停工放假的通知。上午,老楊居住的城中村也開始封閉了,除了去社區的防疫點核酸檢測外,哪兒也不準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安靜了卻又開始懷念曾經忙碌的生活,不想要停下自己的腳步,卻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殘酷,想要去看看外面的風景,卻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在三樓的小屋里靜靜地看著手機上的消息,等待著一輪又一輪的核酸檢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城中村空蕩蕩的小巷兩旁,原本熱鬧的店鋪在安靜中睡去了,看不出有醒來的意思。聽慣了喧囂的老楊,有些不適應。他的心里有種莫名的恐慌,不時地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什么時候自己也會陽了?陽了,誰來照顧自己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隔著小窗望去,總會看到同樣像監獄的窗子里有幾個老人,他們會扒著防盜網往下邊的小巷里看,脖子使勁地伸得很長。老楊也去探頭往巷子更深處看,清冷的石板路和低矮的房屋讓人感到荒涼。幾只跑動的狗,也是垂頭喪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又看到巷子一個小角落里的垃圾桶旁,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清潔工彎著腰在桶里撿起來一袋東西。那個袋里面是兩個被丟棄的面包和一個果皮發黑的香蕉,還有幾個用過的東西。老人把它攥在手里,又在垃圾桶里翻找著什么。看著昏黃的路燈下那個彎曲的背影,老楊的心似乎要被這黑夜吞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天晚上,老楊從微信群里得知,小城解封了,明天大廈裝修工地可以復工了,外面不知那個方向傳來一陣爆竹聲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地上干活的人不多,只有幾個陽過的工人在無精打采忙碌著。一天快下班的時候,貼完木飾面的大李在收拾工具,見老楊過了,就遞上一根煙。老楊揮揮手推辭道:“不曉得怎么搞的,今天不想抽。”“那你肯定中招了,我陽之前也是這樣。”果不其然,老楊回到出租屋,飯也不想吃,躺在木板床上渾身酸痛,發冷。他把旅行箱里的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也一點用也沒有。老楊掙扎起身從小桌上拿過空調遙控器,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制熱鍵。老楊發微信給房東,她回復說這邊每家每戶裝的空調都沒有制熱功能。他取出前日在藥店搶空前買的感冒藥,就了一大杯水服下,心里暗暗祈禱:老天爺,保佑我這些凡胎肉身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夜,老楊接到愛人打來的電話。她告訴老楊,放開以后,兒子被傳染上新冠,陽了,包括媳婦,小孫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兒子的癥狀更為嚴重,他頂著高燒給母子倆燒飯吃,給小孫子喂藥喝,一個人在家里忙得團團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趕急和兒子視頻通話,手機一頭,小孫子哭得很大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爺爺……爺爺,你什么時候回來……”最后哭聲隨著咳嗽的加重逐漸變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媳婦一邊抱著小孫子,一邊哄睡。兒子伸過頭關切地說到:“老爸,你怎么樣?你年紀大了,不要硬撐著。這兩天就把機票訂了,早點回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我好著了。”,老楊笑著跟他說,“你們不要記掛我,都好好休息,不要留后遺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對門的室友在放著莫文蔚的《這世界那么多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這世界有那么多人,</b></p><p class="ql-block"><b>多幸運,我有個我們。</b></p><p class="ql-block"><b>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b></p><p class="ql-block"><b>常讓我望遠方出神……</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場好大雨呀!此刻,窗外的世界一風正起,將雨的線、雨的滴、幕布般的輕盈,天女撒花一般,一朵朵,一簇簇,紛紛揚揚灑落下來。雨痕在玻璃上流淌,這一晃而過的情景卻深深地烙印在老楊的腦海里——昏黃的小路燈,濕潤的石板路,斑駁的圍龍屋,搖曳的芭蕉葉,遠處的霓虹燈——這不正是這個小城的色彩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頭劇烈地痛起來,像一枚刀刃一下子割斷了他的神經,像洪水漫過的沙洲啥也沒有。這些天他的腦子老是斷片,時不時啥也想不起來了。無論坐著或躺著,總像有人一拳頭擊打在胃部,躺在板床靠背上的老楊五內一陣摧動,干咳、燥熱、胸悶,一股腦兒又一次撲來,猶如一個彪形大漢,緊緊地卡住他的喉嚨。老楊掙扎起身,想找點冰的啤酒、飲料什么的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冰箱空空蕩蕩,和這出租屋一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天也不知道是半個月,老楊感覺身體恢復了不少,就下樓去農貿市場買些雞蛋、蔬菜什么的,回來后放進冰箱,他突然覺得冰箱制冷效果大不如前了。再過幾日,甚至都感覺不到冷氣了。他記得自家電視機不好的時候常常在背后拍兩下就會好,于是他也對著冰箱背后狠命拍了幾下,結果還是枉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想再請何師傅來修,小張說:“他陽了還沒有恢復好。你這個鬼冰箱可能前一段當空調用,用得太狠了,估計是修不了。算了吧,工程快結束了,你也住不了幾天了。”小張幾乎是蓋棺定論地判了冰箱的死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工地上,老楊每日回到出租屋,便像一袋米那樣躺倒在木板床上,望著天花板,發著愣。外面的雨依然下著,雨點打在外面玻璃瓦上的聲響,混著鐵銹的氣味,鉆進房里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天花板上緩緩綻開花瓣一樣的霉斑,如秋日枯荷,隨著雨聲微微擺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決定開始學著習慣沒有冰箱、空調的日子。房東矮女人弄來了一臺舊的電熱取暖器,雖然晚上不能給整個房子升溫,但是靠在床邊上輻射熱氣能使他睡得更好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許是大廈裝修工程接近尾聲,越來越辛苦的原因,也可能是老楊陽過的身體漸漸地恢復了,他終于從某個時刻起,到了床上就能睡著。這在他,是何其重要的事。睡不好,第二天哪有力氣起來上工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給工地送外賣的小張他們的湖南衡陽老鄉陽了后,大伙吃飯成了問題,一到中午,每個人就像圈籠里放出的一群牲口,各自尋找屬于自己的食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天,老楊騎著借工人的電動車去買午飯,太陽暖洋洋地扎在他背上,陪了他一路。見一家卷簾門打開的快餐店,里面空蕩蕩的,就見幾張凌亂長條桌和同樣凌亂的長條凳。一個胖胖的老板模樣的壯漢坐在門口抽煙。老楊問:“有午飯賣嗎?”“沒有,廚子陽了!”對方沒好氣地回答到,又打量了他一眼,再也沒口來應他。老楊就這樣曬著太陽地騎著電動車,往前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路過一個巨大的拆遷工地,老楊目力所及是一片沙漠般的瓦礫與碎磚頭,太陽底下的煙塵,翻騰著,反倒映著天邊的摩天大廈,像海市蜃樓一般。而正午的陽光照在廢墟之上,竟是黃金一般的成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一片瓦礫中,老楊發現路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門面房,背靠兩棵蔭蓋如篷的大榕樹,一進三層,倒有些像鄉下的房子。敞開的玻璃門上用紅色塑料紙貼著“湖南米粉店”二字,原來是個小吃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著車走近,才發現這個人家改造的小吃店竟是這樣的簡陋,不過在墻上KT版價目表紅得倒是鮮艷。隔著店堂和操作間玻璃窗,看見一個女子坐在板凳上,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忙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把車停了下來,女子挺起身體慢慢站起來:“大叔,吃點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隨便,快點就行,餓了。”老楊回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的,那就湯粉吧,牛肉寬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的,那就湯粉吧,牛肉寬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少錢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份的十二,大份的十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給我大份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好好,我就給你弄。”女子回身到灶臺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爺爺好。”墻角邊冰箱旁邊原來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朋友好。”老楊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目光從小姑娘的身上移到那臺冰箱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的珠江啤酒,一陣涼意直滲入骨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邊掏錢邊問:“那個冰箱是什么牌子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端著米粉從操作間出來的女子笑著說:“我也不曉得,是老公開店時,從舊貨市場買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接著問:“還好用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用好用,我們店全靠它呢,現在這邊基本上都是工地上的人過來吃中飯,偶爾也會有些年輕人來在冰箱里拿點飲料、冰啤酒什么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旁的小姑娘,拿出一瓶飲料,嚷嚷著要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行,你剛陽過,咳嗽還沒有好,不能喝冰的東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愣了一陣,咬了兩下腮幫。他繼而望著那臺冰箱出神,突然明白小姑娘和他,大概也是一樣的。念及此,他便打開了啤酒蓋,仰著脖子咕咚咕咚把半瓶啤酒都灌進了自己喉嚨里,酒與氣墜著他的胃,他的心情也頓時平靜了很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爺爺,你喝完了,和我一起畫畫吧。”小姑娘瞇著眼睛和他打商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哦,好好。”老楊接過彩色水筆,幾筆一勾,他把畫兒遞給給了小姑娘。小小紙片上,原先小姑娘畫的樓房前面,老楊填上一個戴著口罩、扎羊角辮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姑娘的媽媽問道:“喜歡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喜歡。”小姑娘笑著回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喜歡就把它貼在墻上。”小姑娘的母親也笑著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楊把鑰匙塞進車鎖眼里,開著電動車往回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但是老楊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米粉店,望了一眼梳著羊角辮小姑娘,和冰箱。小姑娘便和他揮手,他也揮了揮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他繼續走,心里卻有點說不出的感覺。然而,這種感覺大概只是一閃念的事,因為他還得趕著穿過這片低矮的城市里的村莊,回到海市蜃樓那邊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3年元月寫于廣東中山</p><p class="ql-block">2023年9月編于江蘇南京</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圖片來自網絡,侵刪</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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