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冶酒事作者李好書

若冰

中國有句老話叫“無酒不成席”。其實，無酒何止不成席？抑或不成集鎮(zhèn)、不成家邦、不成禮儀、不成人間煙火的，要不古代一些朝庭重臣咋都叫作“祭酒”呢？“軍師祭酒”是軍中首席謀士，“博士祭酒”、“國子祭酒”可是管文化、管教育、管人才的大官兒吔。僅此一端，便足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酒的牽連有多深了。再看看那唐詩宋詞、漢晉文章，或登高舒嘯，或舉杯邀月，或高朋興會，或幽隱山林，或疆場誓師，或針砭時風，是不是與酒也有點兒關聯(lián)呢？水冶乃中原名鎮(zhèn)，繁華富饒之地，文明禮儀之鄉(xiāng)，自然也會有酒的滲入與陶冶。水冶人愛喝酒、能喝酒而且能喝出花樣、喝出藝術范兒，那早已是遠近出了名的。想想也是，一個只有幾間茅屋的泉畔小村因鐵冶而崛起，驟然間成集立鎮(zhèn)、雄踞一方，能工巧匠、巨商大賈蜂擁而至，社會關系須重組重建，人脈親緣要疏通鏈接，各種技藝需交流探討，哪一樣少得了酒的斡旋與潤色？ 在水治，凡是有點兒社會活動能力或特殊本領的人都被稱作“面兒上人”。而這個“面兒”，往往又與喝酒的場面兒重迭互通。在過去，弄壺酒，弄幾個菜兒，能上桌面兒的可都是有頭有臉兒的人物。不會喝酒雖說不算丟人，但也是上不了臺“面兒”的。從這種意義上說，能喝點兒，也是進入當地社會主流圈兒的一張門票。 水冶人支場兒喝酒的理由充足而紛繁。逢年過節(jié)必喝“團圓酒”；訂婚要喝“見面酒”；結婚須喝“婚慶酒”；生了孩子須喝“滿月酒”；喪葬定喝“籌勞酒”；起屋架梁要喝“吉利酒”；遷入新居要喝“喬遷酒”；升學、升職、提薪或掙了大錢要喝“慶賀酒”；結干親、拜朋友要喝“見證酒”；外出經商、旅游、打工歸來要喝“接風酒”；店鋪、工廠開業(yè)要喝“開門兒酒”；水冶廟會多，誰家門前還不過個會？所以“趕會酒”家家必備；街坊鄰居、親戚朋友間有點隔閡要調解，不得喝個“和事兒酒”？合伙兒做個生意、上個項目，少不得喝個“籌劃酒”吧！學個技術、拜個師傅起碼也得喝個“拜師酒”呀！凡此種種，還只是社會公認的、在了編制的喝酒理由。那編外的私交酒、“對影成三”的消愁解悶酒，則更是暗流涌動、洶涌澎湃了。 　　喝酒的理由總比不喝酒的理由多。如果實在找不到理由了，現編的理由也足以打開酒箱子酒櫥柜。老朋友偶爾見了面，難道不該喝一個？三攀六陪的立馬就能湊上一大桌。來了，夠朋友，不來是不夠意思，哪個還去擺譜兒拿架子？別說還有個請字，不請自到、聞風而至也屬正常，即使原來在酒場上正喝著哩，也會找個曲里拐彎兒的理由暗中轉場。人物不人物有時也看你能不能應約到場的。 喝酒不說喝了“幾瓶”，而說喝了“幾個”，是水冶人的一大創(chuàng)造。也許，把“幾瓶酒”叫作“幾個酒”更能烘托飲者的海量和酒興的超脫吧！水冶的“面兒上人”見了面只問“夜隔兒喝了幾個？”絕不問“吃了沒有”。提吃，也太顯俗氣、慫氣、沒來利了。 水冶人喝酒不講究下酒的菜。他們把下酒小菜叫作“漬干兒”，這也是水冶人的語言創(chuàng)新。提說弄“漬干兒”，一定是三兩個好友閑喝酒、喝閑酒，并非請大客、赴大席，不用大鋪排、上大菜，弄幾樣簡單現成的小涼菜兒佐酒便是。一個詞兒把酒場的規(guī)模、范疇、意趣以及友情的深淺全包涵了，且個中風雅、散淡、閑適、灑脫的韻味兒又不言而喻、躍然而出，真真叫個精煉！ 在水冶街弄“漬干兒”很容易，出門就有。物美價廉的“五香豆腐干”“純綠豆粉皮”“水晶肘子”都是當地著名的特產。一盤香干子切成細絲兒，一盤粉皮加芹菜用蔥姜芥末香油陳醋拌了，一盤肘子切成透亮的薄片兒，頂多再加一盤咸焦花生仁兒，端到桌上便是上等的“漬干兒”了。就地取材，簡便快捷，立馬可飲，最解酒急之饞，叫外賣都沒這般的快。其實“漬干兒”也只是個擺設，水冶人喝起酒來是不大動筷子的，頻頻下箸的人會被人質疑酒量淺薄。 　　水冶的酒場上有許多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特別是在大場面上喝酒，是很講究儀式感的。座次不論官職和名氣的大小，只論年紀的長幼。長者為尊，必坐首席，自然也成了“祭酒”或“監(jiān)酒”，有著主持公道、維持秩序和喝酒隨意的多項權利。長者舉杯，舉桌同飲三杯，謂之“開席”。然后是互相敬酒。三巡過后，自由活動，斗酒的序幕才算正式拉開。 斗酒的勝負是以猜枚的輸贏來決定的，所以斗酒其實就是斗枚。枚輸了，喝酒便是，沒得商量。水冶的枚很是花梢。一是枚種多。猜拳、雞虎蟲杠、剪布錘、掌中有無、念數忌七、大瓜小瓜、擊鼓傳花……僅猜拳一個系列即藏有常五枚、一七枚、二八枚、三九枚、骨朵兒枚等眾多分支，花樣中套著花樣，就像珍珠泉里的泡泡層出不窮。這一樣兒玩膩了，立馬可換一種來玩兒，枚庫里有的是。二是出枚快若閃電。伸拳叫枚，同起同收，來不得半秒的猶豫和停頓。出枚慢了，除了喝罰酒，還會落個“慢半秒”的雅號，何苦呢！斗枚雙方的勝負不消觀枚者計數，誰輸誰贏早在你來我往中算得清楚，用不著停下來算細賬打閑嘴——那會耽誤了喝酒的進度。三是喊枚有韻調，出拳有節(jié)奏。叫枚就像哼豫劇一樣，有二八板、流水板，也有急急風；指掌伸縮若舞蹈，優(yōu)雅而富有彈性。行枚如行云布雨，一氣呵成。配合默契、有呼必應，反應敏捷、出其不意，都是個中精妙，讓座中人在眼花繚亂之間，既看到誰勝誰負又獲得了藝術的享受。當然，在揮拳叫枚的間隙，也不妨來些小插曲，諸如“魚頭酒”“魚尾酒”“兩腹酒”“雙翅酒”等等，只是些插科打渾的小品閑筆罷了，不提也罷。 　　決枚斗酒的高潮是“挑將”，也就是把座中人分作兩班進行團體賽。兩班兒為首者稱之為“酒帥”，其余人等皆稱“酒將”。兩帥以猜枚輸贏決出挑將的權利。贏得多，將就多，人馬壯。為帥者枚藝不高，人馬自然稀落，兩隊人馬的多少往往是不對等的。楚河漢界既定，然后便是排兵布陣，一對一依次輪番溺戰(zhàn)。輸者落馬，本班換將；贏者再戰(zhàn)對方上場的新將。直至某一方無將可出了，勝負乃定。輸方每人三杯，翻杯亮底，滴一滴罰三杯。人多勢眾未必能贏，兵少將寡者未必會輸，以少勝多也屢見不鮮。其間，帥的謀略，將的臨陣發(fā)揮，都是決定勝負的因素，“田忌賽馬”的套路、“三十六計”的妙招都派得上用場。人人參與、個個盡力，輸贏只付笑談中，即使陣前跌倒了也不輸士氣。一局方畢，歡聲鼎沸、笑語生風。觥籌交錯之間，臉紅耳熱之際，友誼又增進一層。酒后的真言大約都是此時冒出來的。 水冶人猜枚確實算得上藝術，不但在本鄉(xiāng)本土堪稱一絕，而且驚動過北京、上海、鄭州那樣的大城市。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鄭州的河南飯店見過水冶人猜枚的陣場。五六個水冶人在大廳里圍桌喝酒猜枚，引來數十人圍觀。喝酒的見觀眾兩眼大睜，側耳細聽，面帶驚訝之色，便越發(fā)來了精神，指掌伸縮的速度更快，唱枚的音調更顯悠揚，喝彩聲、鼓掌聲與叫枚的合音振動屋宇，引來了更多觀眾。有人悄聲問我:“何方神枚？”答曰:“安陽水冶枚也！”對方伸出姆指，我臉上也頗帶得色。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水冶，百業(yè)競起，門路廣開，人脈關系的價值空前提升，托個人、辦個事、摸個信息、找個就業(yè)門路，何處不得以酒鋪墊？況且兜兜里有了點零花錢，誰家還擺不起個酒場？上桌喝酒已不再是“面兒上人”的身份標配。于是乎，與滿大街飛舞的廣告、喧天鬧地的開業(yè)鑼鼓鞭炮聲、“發(fā)財致富”的吆喝聲相呼應，酒花兒也如初秋的珍珠泉水一樣抵達了高潮。精明靈透的酒商們瞅準機會，早已悄然入駐，畢竟，每年數十萬箱酒的銷量可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酒館飯店如勁筍爭春，烏泱泱連橫合縱。燈火明滅不夜城，千門萬戶斗酒聲。每當夜深人靜，夜宴初散了，醉者尋家門。有曲兒唱道:“你送我，我送你，醉者呼沒醉，醒者裝醉形；家在東邊往西送，反把主人當客人；誰兄誰弟難分辨，叔伯侄兒稱弟兄；十里相送不覺遠，三過家門而不進；送到天亮酒漸醒，自行車兒無處尋。”或有當街高臥者，鼾聲如雷，低吟淺唱，囈語喃喃，呼兒叫妻無人應。更有潛行者，“翻墻上樹當歸路，怕驚鄰舍夢中人。”我曾說，水冶珍珠泉里流出來的一半兒是水一半兒是酒，因此也招來許多白眼。如今我也入了水冶籍，說話才沒了那多忌諱。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任何事情行至極處，便會呈現另一番風景。浮躁過后定是理性的回歸，水冶的酒潮沒興幾年兒便落了勢頭。進入二十一世紀，隨著反腐敗反浪費活動的深入，“禁酒駕”和“八項規(guī)定”的頒布，養(yǎng)生健身熱潮的興起，喝酒的熱度漸漸冷卻。大席盛宴少了，枚也不猜了，酒場上勸酒的少了，以茶代酒的多了。有個醫(yī)生朋友說:“那幾年，每天都要接診因酒致傷致病的，現在清靜多了”。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水冶興了個文保辦，各種民間文化協(xié)會一下子就冒出50多個。人們的業(yè)余興趣轉了風向。閑來讀書、寫作、繪畫、練書法、學樂器、學舞蹈、種花草、外出旅游漸成了風氣。即使坐到一起吃飯，煮酒小酌，也是談古論今，關心時事，品味人生，甚至吟風弄月。喝酒不再是主題曲，反倒成了背景和音。人人以有文化懂藝術為時尚，不再以酒量論英雄，提起過去縱酒無度的事兒，都當成了笑柄。驀然回首，人們發(fā)現原來還有另外一種更好的活法兒！ 杯中物，厚德載道，明心見性，有情有意。江湖上，酒可興人事，亦可傾其業(yè)。水冶的酒水曾經浪漫，如今也依然瀟灑。水冶人依然愛喝酒、能喝酒，依然不失豪爽本色，只是換了一種喝法兒，換了一種態(tài)度，深了一層理解，便更顯了優(yōu)雅。 李好書，74歲，安陽市民，原籍安陽縣蔣村鄉(xiāng)(現水冶鎮(zhèn)濱江社區(qū))。早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歷史系，退休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詩詞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省內外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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