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京十五日》看神秘組織白蓮教

拈花微笑

《兩京十五日》讀罷，跟隨朱瞻基一趟“奇幻之旅”下來，印象最深的是與白蓮教有關(guān)的故事情節(jié)。說起白蓮教，浮現(xiàn)在我們腦海中的詞可能有“邪教”“農(nóng)民起義”“反清”等，清嘉慶年間的白蓮教起義更是轟轟烈烈，嚴重沖擊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我有時也在想，白蓮教也好，太平天國也罷，那一套在今天看起來漏洞百出的教義理論，是何以打動那么多的基層民眾的？一個強大的民間秘密宗教結(jié)社，在組織宣傳方面一定有其獨特的做法。這些做法可能并非全在文獻資料中能找到，畢竟真正打動普通民眾的，可能并非是寫在紙上的宣教內(nèi)容。而在這部小說中，馬伯庸借“白蓮佛母”唐賽兒之口，在與吳定緣的對話中，道出了白蓮教能夠在基層民眾中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力的“秘籍”。“什么道君佛祖，什么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罷了，跟我這佛母一樣，不定是什么人機緣巧合造出來的。看透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十年都沒找到的答案——篤信白蓮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脫。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個兒心里先明白這些都是虛妄，把它當(dāng)成一個謊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韓山童、劉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掀起風(fēng)浪。他們是最好的掌教，卻絕不是最虔誠的信徒。你若真信了這些東西，腦子就傻了，怎么統(tǒng)攝全局？自古能搞起亂子的，都得揣著明白裝糊涂，真糊涂的成不了事。接下來，朝廷先后派了好幾撥官兵來圍剿，可惜這些人沒想明白一件事，我們白蓮教的憑恃到底是什么。不是所謂兵書寶劍，也不是什么人多勢眾，更不是佛法如何神奇，而是官軍自家。那些兵將你可不知道，跟蝗蟲似的，穿縣過境，先把地方禍害一遍。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來投我嗎？老百姓為什么吃我這套理兒？因為他們活得太痛苦，總得給自己留個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所以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蓮教眾就越多。你瞧，悟透了那個至理，我便不必糾結(jié)于佛法，專心經(jīng)營。官兵剿過幾遍之后，我手下有了數(shù)萬之眾，從青、萊、莒、膠到諸城、即墨，無不拜我佛母之名。這幾年來，我就在濟南城里居中調(diào)度，靠著幾位忠心護法在外頭奔走，暗中鋪設(shè)力量。自從我想通那個道理之后，傳起法來如魚得水，什么說法最能蠱惑人心，就放進教義里去，什么故事能煽動起情緒，就反復(fù)給你講。有人嫌誦經(jīng)麻煩，沒問題，我告訴你，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就能解脫；有人嫌香壇太遠，沒問題，我告訴你，佛母有億萬天目，只要誠心頌祈，在哪兒都能看見——我原本就是個炕頭縫衣服的村婦而已，瞧瞧被這世道逼成什么樣了？”細細品味唐賽兒的這段話，其中蘊含的道理便是群眾運動的“終極秘籍”。在知乎上看到一篇《作為歷史事件、群眾運動與民間組織的白蓮教——讀<兩京十五日>》的文章，其中關(guān)于白蓮教的解讀我很認同。一方面，群眾運動的領(lǐng)袖“必須是個務(wù)實者和現(xiàn)實主義者，但說起話來又得像個夢想家與理想主義者”。領(lǐng)袖表面上必須有信仰、有理想，把高大上的東西掛在嘴邊，這樣才能“忽悠”群眾心甘情愿地服從他；但實際上不能真信這些東西，否則就會被教義、主義、理想掣肘，不能隨機應(yīng)變，把握不住權(quán)力，無法統(tǒng)攝全局。另一方面，白蓮教給了底層群眾一個念想，為他們建構(gòu)了生存的意義，這是虛的；一個個原本彼此孤立的群眾通過對白蓮教的認同，自發(fā)地形成了組織（香堂），依靠組織，內(nèi)部互幫互助、對外抵抗朝廷暴政，這是實的。人們由虛構(gòu)的意義出發(fā)，聯(lián)合起來，落腳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這是民間組織的生成邏輯。唐賽兒提到“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蓮教眾就越多”，這與歷史上白蓮教的真實遭遇也頗為相似。荷蘭漢學(xué)家田海（Barend ter Haar）在《中國歷史上的白蓮教》一書中，提出過這樣一個觀點：“所謂的‘白蓮教’只是官方與文人逐步建構(gòu)的概念。”其實早在宋代，白蓮教還是一個正面形象的宗教，但明清時期白蓮教逐漸成為各種民間宗教或幻術(shù)信仰的“背鍋俠”。每當(dāng)民間出現(xiàn)帶有邪教色彩的反抗運動時，明清官府就會把它們說成是“白蓮教”。在某種程度上，明清官府其實也成了白蓮教的間接宣傳者。群眾想要什么，教義里就會有什么。而且白蓮教特別善于將民間故事為己所用，僅僅做民間故事的“搬運工”，就能產(chǎn)生強大的宣傳效果。小說中周德文帶領(lǐng)群眾連夜修筑堤壩自救圖存，這事經(jīng)過白蓮教的加工，在民間流傳的版本則成了這樣：“有一條孽龍要水淹京城，佛母顯圣，運起無上法力，一夜之間搬來一道蓮花堤壩，在御街上生生擋住孽龍洪水，救下無數(shù)生靈，然后一夜之間又把堤壩搬走了。”可見，天下亂局，全是白蓮教的故事素材。小說中昨葉何對此有一番總結(jié)：“圣教所圖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銀賞賜，要的只是一個制造故事的契機罷了。您想啊，老百姓聽不懂經(jīng)文，也不愛聽道理，就愛聽佛母顯圣這樣半真半假的傳奇故事。”“不費銀錢，不動刀兵，白蓮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于這些故事。只要民間還在流傳，咱們圣教就永遠不滅。”而底層群眾又是如何想的？他們加入白蓮教是真的被宣教內(nèi)容所打動嗎？小說中淮安白蓮教香壇的孔十八在臨終前有這樣一番話：“其實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親見。可有了這么一處香壇，把鄉(xiāng)親們攏在一塊，互相都有照應(yīng)。趕上年景差的時候，至少能撐下去。”孔十八不在乎佛母的神通廣大，只在乎鄉(xiāng)親們的相互照應(yīng)。在佛母指定吳定緣為接班人后，昨葉何也對吳定緣說過這樣一番話：“不被這世間逼到瘋魔，誰會想要加入白蓮教呢？”吳定緣問：“你們到底圖什么？”昨葉何答：“活下去，活下去而已。白蓮教只是一個供絕望之人抱團取暖的破廟而已。我們所掙扎的，我們所渴求的，從佛母當(dāng)年壯大白蓮教起，就一直沒變過——活下去，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可見，普通民眾加入這樣的民間組織，未必真信教，他們所擁護的不是那虛無縹緲的教義，而是為了一口飯、一口水，為了“活下去”而已。在生活幾乎要被壓垮的境遇中，他們需要獲得一份安全感和認同感，需要民間組織來解決實際的生活問題，而這些問題是體制內(nèi)、政府層面無法解決的。那些虛構(gòu)的教義，就這樣巧妙地將這些人維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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