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京劇《“紅燈記”》唱段的故事

武思敏

我1969年底參軍離家后兩個多月，接到母親的家信一封，信中提到：“河南老家你的小花妹妹 ，被招到了縣里豫劇團。也開始工作了。”我一臉茫然，??？小花妹妹才十三歲不到呀？太小了，再說也沒有聽說過她有什么文藝特長??？怎么會被劇團看中呢？我往下仔細看，信中寫道：“你去年回老家時，教她唱會了“紅燈記”中李鐵梅的那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憑著這段京劇清唱，被縣劇團挑走了”。?。渴钦娴膯?？太神奇了，太幸運了，太好了！我當時真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來為小花妹妹叫好！ 我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幾個月前的畫面，想起了我參軍前回河南西平縣老家時的場景。那是在1969年夏天學校放暑假時，因前幾年全國各城市大批中學生，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去農村插隊落戶，或去生產建設兵團扎根邊疆，我母親認為我明年也有極大可能，會離開北京走進北大荒，她對我說“趁放假時，回趟河南老家，去看看爺爺奶奶吧，今年再不去，你明年畢業分配后，就很難有機會回老家了。要記住是爺爺奶奶從小帶你長大的，一定要回去再看望他們。”就這樣，我獨自一人，回了一趟老家位于河南西平縣師靈鎮爺爺奶奶的家。 1969年的我。 西平縣位于河南省中南部，隸屬于河南省駐馬店地區，離北京有八百多公里。當時從北京出發沒有直通西平縣的火車，我是從北京坐到漯河站下車，我在老家的二叔，從鎮上信用社專門借來一輛馬車，拉上我和行李，約70里的路程，奔跑一個多小時，終于來到老家門口。 當我們的車剛在老家門前停下來，爺爺奶奶已聞聲迎出來，奶奶說“小枝，你回來了！”我有禮貌地叫了一聲爺爺奶奶，倆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正是炎熱的盛夏，奶奶燒好了當時非常珍貴的雞蛋茶（是用熱水將攪拌好的雞蛋沖開，筷子點下香油，撒上蔥花就可以喝。）端過來讓我喝，這時我環顧著爺爺奶奶的家，這里有三間泥瓦房－正堂屋，西里屋和東里屋，門口還另砌出一間低矮的灶火臺小屋，是土墻黃草屋頂，里面立著一個有著四條腿像小桌子似的案板，應是家里切菜做饃搟面條用的，同時還可當飯桌，旁邊靠著兩三個木墩子。離灶臺小屋遠一些，還圍起一個豬窩，里面躺著一頭大黑豬，吭哧吭哧的。一大群雞在地上亂跑亂叨，到處是雞屎。房屋東西兩側長著兩棵樹，一棵大榆樹，一棵小些的石榴樹，路邊還有幾棵柿子樹垂過來， 給炎炎夏日下的農家屋院，帶來陣陣清風和蔭涼清爽。 二叔家與爺爺奶奶同住一起，這時我見到了站在一邊，目不轉睛盯著我的堂妹-小花。我奶奶給我倆起的小名：我是“枝”，堂妹是“花”。她比我小兩歲，當時才12歲多，上身套頭穿著件暗紅色的小碎花無領短布衫，下身一條藍色似短了半截的卡其布褲，像是吊在腿上，腳蹬一雙看不出顏色的塑料涼鞋。她的衣服雖有些短有些舊，但一張小鴨蛋臉，兩道柳葉眉和一雙撲閃有神的眼睛，顯得清秀可愛。烏黑的頭發梳成兩根粗小辮兒，前額還垂下了不太整齊的劉海，疏密相間，影影綽綽，正是我家有女初長成，豆蒄俏頭的美人胚。她開始躲在奶奶身后，非常靦腆害羞，我問她什么，她不是點點頭就是搖搖頭，緊張之際，臉上都飛出了紅暈，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紅色日記本，白色碎花小手絹和用來扎小辮兒的橡皮筋，作為禮物送給了她。我事先在日記本上，寫下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并簽上了我的名字。她稀罕得很，趕忙接過去，開始圍著我身前身后地轉了。 我去灶火屋幫助我二嬸燒鍋時，被煙熏得直流淚，我拿出毛巾，想找地方洗臉，她看到后，馬上帶著我去屋外小水坑邊，而她自己也是一臉灰，只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抹了抹?？吹轿冶回i圈里那頭突然走動起來的黑豬，嚇得驚叫起來，奶奶急忙跑出來，慌慌張張地把豬趕到院外面去了，她偷偷地笑出來。 我在老家住了十來天，花妹妹非常喜歡與我玩在一起，她天天跟著我黏著我，白天奶奶領著我走親訪友，看望村東頭的舅姥爺，舅姥姥，村西邊的表叔，表姑及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表親們，她一步不落，跟著我們，蹦蹦跳跳，天真爛漫。有一次是奶奶讓花妹妹自己領著我，來回走了二十多里路，到權寨鄉去看望了我們的姑姑。一路上，我嫌她走得慢，趁她不注意時，跑到前面故意躲起來，等她發現我不見了蹤影，嚇得她跑左邊溝沿，又跑右邊溝沿，伸頭探腦，到處張望，怕我一不小心掉下去了，如何向奶奶交代！ 小花妹與姑姑和她的孩子們的合影。 每天晚上，爺爺奶奶為我們倆扯出一張席子鋪在院子中間，讓我們姐妹倆躺在上面。說是自家院子，實際上這是既沒有院墻也沒有院門的幾間房屋圍成的空地 ，黝黑深邃的夜空，月亮高高懸掛天邊，星星閃閃爍爍，我們仰望星空，看月亮數星星，我就開始給花妹妹講故事，后來就哼唱著流行歌曲。 當時北京的收音機廣播電臺里，正流行著八個革命樣板戲的各種曲調。第一天睡覺前，我就揀我最喜歡的京劇《紅燈記》中李鐵梅的一個唱段，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小花妹妹開始躺在旁邊還靜靜地聽著，后來干脆坐起來問我：“姐，這是啥曲子呀，咋這么好聽呢？"“家里有這么多表叔，還能當曲子唱，還真中聽，真是新鮮得很！” 輪到我有些奇怪了，《紅燈記》中李鐵梅唱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整天回響在北京的街頭巷尾，男女老少基本都會跟著唱，在北京各學校大大小小的舞臺上，經常有女生們舉著盞紅燈，扮演著各式各樣的李鐵梅在引吭高歌！我本以為全國都在流行著這八個樣板戲，不明白老家這邊的人為什么就不知道呢？ 但想起出發前母親的叮囑，要尊重老家的親人們，要不恥下問多學習，我就耐住性子，告訴小花妹妹，這是紅色樣板戲－京劇《紅燈記》中的一段唱腔，名字為“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小花妹妹似懂非懂的看著我，沖我使勁點點頭：“中！中！我再聽聽！” 就這樣，每天晚上我躺在老家院子地上，睡覺前總喜歡反復吟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里的奧妙啊，我也能猜出幾分！”而花妹妹靜靜地躺在我旁邊，悄悄地聽著學著。這抑揚頓挫，高亢明亮的曲調，還有戲中神秘的“表叔”與“爹爹和奶奶”之間的關系，給小花妹妹帶來的是外面世界的精彩演繹，給我們姐妹倆的少女心靈，帶來的更是愛國愛家的情懷。 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小花妹妹就一遍又一遍地默默背誦著，靜靜聆聽著，直至我們姐妹倆都慢慢進入夢鄉。到下半夜時分，爺爺奶奶就把我倆弄回屋里睡覺。我在老家住了十來天，幾乎天天如此。 往事閃過后，當時在新兵營的我，從心里祝福我這位堂妹，在當時沒有正規上學機會的時候，她能考上縣劇團，去學習戲曲，學一門專業，和我能參軍入伍一樣，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情，也許對她一生都會有幫助吧！但當時我真是沒想到，我的一個無意的玩耍行為，一個無心插柳的歌聲，竟然會給堂妹的人生帶來不小的命運轉變！ 豆??年華的小花妹和姑姑！ 四十多年后，當我們姐妹倆白發蒼蒼，再聚首話當年時，小花妹妹繪聲繪色的向我描述，當年她如何被挑選上的整個詳細過程，猶如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當時你回來后，天天晩上唱紅燈記，我雖沒好意思跟著你唱，但我是聽會了，“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戲詞也太好記了，咱家就有好多表叔呢！等你走后，我就開始天天唱這個曲，不分場所，不分時間，邊走邊唱，還是大聲地唱，感覺我自己特別棒！這樣生產隊里的鄉親們都知道了我會唱京劇，認為我這個小妮子特別先進，很神奇（話外音：應該是特別時尚的意思），鄉親們都為我叫好，夸獎我。直到有一天，公社大院里，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我就擠進去看熱鬧，是縣豫劇團正在招人，有一個剛考完的女孩，叫苗云花，和我同齡的，抬眼見到我，就一把把我拉出人群，說這個會唱京劇。我當時看見教我的班主任也在現場。我很害羞，糊里糊涂不知所措，慌亂之下還是學唱了一段“我家的表叔……” 我也不知這是干啥哩，唱完就出來了，也沒往心里去。半個月后，縣里來電話，通知到公社又通知到大隊，說你們隊里的武國花考上縣豫劇團了。這時家里人才知道我曾去參加過挑選，我自己早就忘了那天試唱的事了，也沒跟大人們說起過。家里人開開始急了，我奶奶說她睡覺被窩還不知道顛倒呢！我爸爸去向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討主意，書記說對這小妮子是個好機會，好幾個公社才挑上她一個人。一定要送她去。奶奶和爸爸媽媽雖然舍不得，但還是同意我去了。 那承想，從此以后我就吃上了“公家飯”，有了城鎮戶口，命運徹底改變了。從劇團演員到縣委機關打字員，中間結婚生女，最后在縣城里銀行工作，一生的生活也沒有太多的波瀾”?！拔艺媸巧等擞猩蹈０?！”花妹妹最后以無限地感慨，結束了對自己人生起點的回顧！ 小花妹妹 2000年拍攝的東北民歌舞蹈劇照。 在堂妹人生的關鍵時刻，能幫了她一把，推了一步，我也真是感到欣慰和高興。但此時此刻我想起了已遠去的－我親愛的母親，最應該感謝的是我的母親，如果沒有我母親當年刻意的安排，如果沒有我母親在世時，常年對老家鄉村親人的關愛和照顧，會有這么一段家族姐妹親密無間互幫互愛的奇事發生嗎？ 花妹妹和她女兒到北京看望我父母親。 如今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堂妹小花，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那些溫馨的夏日夜晚，兩位十來歲的堂姐妹，一個來自北京城里，一個生活在河南農村鄉下 ，但她們中間沒有地理隔閡 ，更沒有城鄉鴻溝，她們幸福親密地擠在一起，躺在河南老家鄉村的“院子”里，遙望穹隆，數著星星，共同唱起“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憧憬著未來，期待著美好！ 下面照片是在2021年，慶祝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年過花甲的小花妹參加工商銀行駐馬店地區的歌詠比賽！據她當年年輕時的同事說，她長得有些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芳”！ 一首京劇“紅燈記”的曲段居然改變了我堂妹的人生，現在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在當年，在我們老家親戚里，這是人人都稱道的一段美好佳話！是人人都羨慕的一種好運氣！我想這只能證明，世界上的無數偶然事件之中肯定孕育著某些必然性，我們無論生活在什么年代，生活在什么地方，命運女神總是會垂青那些時刻準備好的有心人。年輕人開放眼界，迎潮流而上，學習新事物，學習新技能，當難得的機會突然從天而降時，你才有能力趁勢抓住它，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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