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往事（二）

良友

1968年12月20日早晨，黃州城鑼鼓喧天，鞭炮齊嗚，紅旗招展。街道上掛滿了“歡送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橫幅，黃岡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站在街邊的看臺上熱烈鼓著掌。一輛輛解放牌敞篷車滿載著知青在人群的簇?fù)硐戮徛亻_出了城區(qū)。 此時的我們正站在車箱里，迎著寒風(fēng)，望著周邊灰朦朦的原野，默默無聲，一臉茫然。很快我們的車在路口公社門前停了下來，其余車輛繼續(xù)前行，它們還將開往更遠(yuǎn)的地方。此時公社門前同樣熱鬧非凡，幾個女孩舉著紅旗，拿著寫有先鋒大隊的牌子跑了過來。我們趕忙下了車，一個圓圓臉的女孩喊道：“去先鋒大隊的跟我走！”在幾個女孩和村民的帶領(lǐng)下，我們提著箱子，背著背包，步行數(shù)里路來到一個村口。只見一位四十來歲，身材消瘦的男人正站在路旁高地，翹首等待。他見我們走近，立即跑了上來，什么話也沒說，接過幾件行李便帶我們進(jìn)了村莊。之前帶路的村民告訴我們此人是隊長徐六。村中的老人和小孩紛紛走出家門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們瞪著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們，沒人吭聲。突然從人群中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出一位大嫂模樣的人，高聲說道：“唉喲喲！你們都來了？天氣這么冷，快到屋里坐。”便將我們帶到一棟房屋前說：“這是隊屋，左邊男生住，中間是倉庫，右邊女生住。”我進(jìn)左邊屋一看，這是連通的兩間房，中間隔墻右邊開有一門洞。房屋全都是土磚砌成，窗戶不大，光線很暗，內(nèi)外各放著兩張墊好稻草的竹床，此時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我上次畫的那張漫畫，心想竹床總比用磚頭支的床強(qiáng)了些。 隊長徐六 中間婦女就是王丹桂，這是1992年拍的照片 　　她接著說：“條件沒你們城里好，將就些吧。年后再給你們蓋新屋。”門外的墻角，堆放著許多農(nóng)具。她繼續(xù)帶我們來到房屋右側(cè)外靠著山墻新搭建的一個偏屋，里面新砌的灶臺泥巴尚未干透。一張簡易的方桌上放著碗筷、油鹽、大米和青菜。“你們就在這里做飯，一切都為你們準(zhǔn)備好了。”她見我們面有難色時說：“哦哦哦，我知道你們在城里沒做過飯，沒關(guān)系，我來教你們。很容易的。我叫王丹桂，婦女隊長，一回生，二回熟，有事盡管找我，莫看外喲。”劉繼平連忙拱起雙手回道：“謝謝王隊長，謝謝徐隊長，謝謝鄉(xiāng)親們！” 此時的帥松金正與黃立勤在里面那間房里清理，帥松金將帶來的箱子放在床頭，從箱子里拿出幾本書擺在上面。立勤已鋪好棉被床單，正躺在上面。我跟帥說：“王隊長要教我們做飯，一起去吧。”“好，你們先去，我馬上就來，”他頭也沒抬的答道。 在王隊長主廚指揮下，大家七手八腳，洗菜的洗菜，燒火的燒火，煮飯的煮飯，很快一桌香噴噴的飯菜便端上的了方桌。王隊長推說要回家做飯，水都沒喝一口就告辭走了。隨即大伙兒狼吞虎咽地把飯菜吃個凈光，這就是我們下鄉(xiāng)吃的第一餐，也是上的第一課。 我和劉來到住房，劉對我說：“良友，你就睡里面那張床吧，那兒暖和些。”他自已卻選了正對門的那張床。我們鋪好棉被，也學(xué)著帥將箱子放在床頭，劉將帶來的洋琴掛在墻上，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舊書被他從箱子里拿了出來。他靠在被子上開始翻看。突然門被人推開，冷風(fēng)嗖嗖地吹了進(jìn)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進(jìn)來，跟在后面的王隊長介紹說：“這是我們的老隊長劉思柏。”老隊長笑容滿面，一臉滄桑，語音洪亮地說：“歡迎學(xué)生們來村里插隊，下午給你們放個假，叫王隊長帶你們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環(huán)境。明天早上聽徐隊長的叫喚開工干活。”說完便離開了。 稻場。2017年拍 石磙子 　　我們來到隊屋門前，只見穿著白底藍(lán)花棉襖的吳援朝走了過來。看見我，叫了一聲我的小名：“兩友”，我笑了笑。今天一早出發(fā)，車上人多，場面復(fù)雜，我們還沒打上召呼。當(dāng)年與她同屋時，她還只是個乖巧伶俐的6歲女娃，多年沒見，如今出落成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田冬元走在后面，苗條的身材，聰慧的眼神，顯得雍容大方。在王隊長的帶領(lǐng)下，我們走上門前高坡上的一塊平地，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的石頭擺在場地中央。王隊長介紹說：“這里是稻場，那是石磙子。是專門用來打谷用的。” 這里地勢較高，四周景色盡收眼底。稻場兩旁的坡下不遠(yuǎn)處各座落著一個村莊。經(jīng)介紹得知一個叫王家塆，一個叫孫家塆，我們先鋒三小隊就是由這兩個塆子組成。上午我們就是從王家塆門前穿行進(jìn)來的，大家沿著稻場旁的水渠向?qū)O家塆走去，兩排參差不齊破舊的土磚房屋掩蔽在樹木叢中。塆前方有一水塘，塆子后面是一個山包，那里是小隊的制高點。山后茫茫的原野上有一彎延曲折的水面，在陽光的映襯下閃著白光，后來得知是個湖堰，名叫”蔡家潭“。我們沒有進(jìn)塆子，直接沿著水渠向前，兩旁山洼處都是層層梯田。我猜想這里將是我們的大課堂，到農(nóng)村滾一身泥巴，看來就是此地了？ 來到一棟紅磚砌成的房屋前，上面寫有“先鋒電泵站”的字樣，泵站下就是寬闊的湖面。一群鳥兒正在湖面飛翔，它們時兒貼近湖面，時兒直沖云霄，讓人羨慕。忽聽得遠(yuǎn)處有人高聲喊叫，我們抬眼望去，在遠(yuǎn)處山洼處的梯田中有許多人正在勞作，有人正在向我們招手，我們也向他們招手示意。王隊長說他們就是我們隊的青壯年，每天天未亮就得出工，天黑才能收工。難怪我們來時沒見到村里的年青人。整個下午，帥松金默默無言，只有黃立勤嘻嘻哈哈，東瞧瞧西望望，一幅天真無邪的模樣。 電泵站 　　晚飯后，我們各自回房立即關(guān)緊房門，寒風(fēng)仍從門縫中鉆了進(jìn)來。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冰冷。驀地只聽到外面有眾多人員到來的嘈雜聲，開門一看，竟是一群陌生的青年人。他們怯生生地站在門外相互推讓著，劉繼平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將這群小伙子拉進(jìn)了屋內(nèi)，女孩則找女生去了。我們擠在小屋中相互介紹，什么狗兒、腳壺、結(jié)巴、勾子、火生、元那、潤兒等名字第一次闖進(jìn)了我的腦海，樸實又新奇。當(dāng)天相互談了什么，已不記得，只記得臨走時竟有些難分難舍。 一早，天還未亮，高音喇叭播出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最新指示的聲音將我們從睡夢中吵醒，緊接著，傳來陣陣“出工啊”的叫聲，有著武工隊作風(fēng)的劉繼平一骨碌翻了起來，見我沒動靜，將我拉起，又到里屋叫醒他們。出門后，還不忘敲了敲女生的房門，徐六隊長走了過來，指著一堆農(nóng)具說：“每人拿一把鍬，跟我走！” 四周漆黑一團(tuán)，寒風(fēng)刺骨，這是個極冷的冬天，我們跟著隊長高一腳淺一腳向田野中走去，在一片梯田中，早有村民正在勞作，一群村中女孩象是看熱鬧式的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昨晚她們已跟女生見過面，此時爭先恐后地拉著女生干活去了。我們則跟著狗兒、勾子、元那，很快便熟悉了勞作的要領(lǐng)，大家干得熱火朝天，凍疆的身體終于暖和了些。 天空漸漸發(fā)亮，霧霾仍籠罩著大地。突然我見有些村民朝著一個方向指指點點，有的村嫂捂著嘴在偷笑。我扭頭看去，只見帥松金一只腳踩在鍬上，雙手握著鍬柄緊靠在胸前，眼睛望著遠(yuǎn)方，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知青“思想者”雕塑，與周邊奮力勞作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此時，他在想什么？是不是為當(dāng)科學(xué)家夢想破裂而沮喪？是不是為下鄉(xiāng)的前途擔(dān)憂暗自傷神？我們不得而知。五十多年過去了，這一鏡頭常在我腦海中播放。他是個純樸的青年，心中所思全都掛在臉上。他的迷茫，他的失望，代表了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知青的共同感受。 后排左起玉華、潤兒、黃國、劉繼平、狗兒、王維松中間冬梅、田那、四兒、甫臣、勾子前排吳援朝、桂榮、田冬元、桂花、水清、春容 　　當(dāng)年，世界形勢異常險惡。在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號召下，農(nóng)村也開始了挖防空洞的工程，防空洞地址就選在孫家塆后山上。這是座土質(zhì)山，沒幾天就挖出了五米深，一人高，寬不足兩米的洞。施工人員有春容、桂花、黃國、腳壺、吳援朝和我。由于洞中施工面窄，只能輪換著進(jìn)入里面挖掘，其余人就擠坐在洞口等待。這里沒有領(lǐng)導(dǎo)，全是幾個歲數(shù)差不多的年青人，桂花提議要吳援朝教大家唱歌，吳爽快的答應(yīng)了，她先唱了一遍：“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唯有你最可愛……”然后再一句句教大家唱，裊裊歌聲，在整個山坡，整個灣子上空飄蕩。其實在那個年代這是一首禁歌，如果在城里唱，定會遭到批判，然而此時悠揚(yáng)的旋律和動人的歌詞讓我們這群年青人都陶醉其中。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我們起早貪黑跟著村民挖塘泥、挑大糞、修田埂、鋤草、挖防空洞。累得腰酸背痛。奇怪的是劉繼平自下鄉(xiāng)以來，如魚得水。他像老八路的父母一樣，與鄉(xiāng)親們打成一片，什么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甚至學(xué)會了趕牛犁田的技術(shù)。一次在犁地時，不小心腳被犁刀割傷，鮮血直流，他簡單包扎后繼續(xù)干。他的行為感動了村民與隊長，也讓我們知青點的同學(xué)對他刮目相看。 自我們知青點由帥松金策劃組建以來，誰當(dāng)組長并沒確定。有一天休息日，我正在隊屋外閑轉(zhuǎn)，田冬元與吳援朝也在旁邊曬太陽。從水渠上走來徐隊長，他問道：“你們知青點哪個是組長？”田與吳沒有吭聲，我隨口答道：“劉繼平。”至此，一個由帥松金締造，由我親自提名劉繼平領(lǐng)導(dǎo)的偉大先鋒三隊知青點就這樣誕生了。 帥對此事，我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意見。他體格強(qiáng)壯，干起活來也蠻賣力的，在隊里評工分時，他與劉繼平同為知青小組第一，都是9分，我是8分半，黃立勤8分，兩個女孩都是7分半。一個主勞力一日為10分，只有三至五角錢左右，這樣算我們每天辛辛苦苦干一天，只能賺到兩三毛錢，這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一天清晨，在“出工啦！”的叫聲中，我艱難地爬了起來，劉繼平要我進(jìn)里屋叫醒他們，我迷迷糊糊走了進(jìn)去，見他倆睡在被子里沒動靜，我掀開黃立勤的被子，想將他拉起來，結(jié)果他一使勁把我反拉倒在床上，兩人竟抱在一起又睡著了。當(dāng)天負(fù)責(zé)做飯的是田冬元，早飯做好后便送往田間，卻怎么也找不到我們?nèi)恕Ｓ腥苏f是不是挖防空洞去了，她又將飯送往孫家塆后山的防空洞，結(jié)果還是沒見著人影。再到房間看，明明我的床是空的，正在奇怪時，里間房里的如雷鼾聲卻曝露了秘密。 　　就在我們疲憊不堪之時，一個天大的好事落到了我們身上。隊里接到上面的通知，要求春節(jié)前每家要做個忠字臺。忠字臺上要寫忠字，畫向日葵，隊里安排我們知青全部參加，寫字畫畫是我的拿手戲，這是隊長對我們的照顧。每天再不用起那么早了，吃完早飯，便走進(jìn)各家堂屋，在剛剛完工的磚砌粉白的臺面上工作。先由我用鉛筆畫好忠字和向日葵的輪廓，大家再分頭按我調(diào)好的油漆填色，這是件多么輕松愉快的事啊。熱情的村民還會為我們做上可口的飯菜。五十年后，帥在文章中寫道“良友畫畫的天才在農(nóng)村得到了發(fā)揮，冬天我們和他一起畫忠字臺，他畫，我們添顏色，混了工分還混了不少飯吃。”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大地鋪滿了厚厚的銀裝，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艱難地行走在泥濘的雪地上，他翻過水渠，徑直敲響了我們的房門。“學(xué)生們！天氣太冷，別凍壞了。都到我家烤火去。”原來是老隊長劉思柏。我們高興地跟著他來到家里，只見堂屋中央的地上，正熊熊燃燒著一個大的樹蔸子，我們高興地圍坐在四周。吳援朝對劉繼平說：“組長，你去把洋琴拿來，我們一起唱歌吧。”大家齊聲叫好。黃立勤主動說道：“我去幫你拿。”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此時劉隊長的女兒水清，也從外面帶來春容、桂花和桂榮。整個堂屋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溫暖。帥松金此時一改多日的愁容，在劉繼平洋琴的伴奏下，跟著大家唱起歌來。我也不失時機(jī)地唱起自編的歌曲，逗得大家樂不可支。可惜當(dāng)年沒有相機(jī)，這一珍貴場景沒能留下影像。 劉思柏是隊里的老隊長，自小腿腳殘疾，苦大仇深，是多年的老黨員。因年老多病，所以新推選徐六接任隊長的職位。如今隊里的事，徐六都要跟他商量著辦，今天這場活動就是老隊長和鄉(xiāng)親們對我們知青的愛護(hù)與關(guān)懷。 　　春節(jié)快到了，家家都在打糍粑，做豆糕，我們也準(zhǔn)備回家過年了。鄉(xiāng)親們給我們送來了許多年貨，我們借了一擔(dān)籮筐裝上，開始回城。第一次離家快兩個月時間了，今日回家，別提有多么高興。大家一路上健步如飛，輪換挑著籮筐，步行二十里路回到了黃州城的東門。再往前走就是附小門前的丁字路口，這里是城內(nèi)最熱鬧的地方，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正挑著籮筐的帥松金趕忙放下?lián)樱蠹以谠卣局粍樱l也不愿接過擔(dān)子挑。因為挑著破籮筐走在大街上，不好意思被熟人看見。我心領(lǐng)神會大家的心情，并惡作劇地主動接過擔(dān)子，快步跟他們甩開距離，朝街心人多地方走去。并對著行人高聲喊道：“喂！大家快來看。”人們不知何事，都朝我的方向看去。我指著后面縮成一團(tuán)的他們說：“他們跟我不是一起的。”街上行人的眼光齊刷刷地射向他們，弄得他們猝不及防，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了進(jìn)去。我卻哈哈大笑地?fù)P長而去……請看下一集《我的知青往事（三）》 <a href="http://www.xsjgww.com/4v9m65a8" target="_blank">我的知青往事（三）</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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