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解承湘同學:</p><p class="ql-block"> 看到你在群里發的在捷克首都布拉格旅游和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聽音樂的視頻,不由地鉤沉出一件往事:那時我在山東萊蕪縣楊莊人民公社也就是我的家鄉插隊落戶,時間大約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p> <p class="ql-block">一個初春的上午,田里的麥苗剛返青,農活尚不忙,我和俺叔坐在庭院中“拉閑呱”。他告訴我一件稀罕事兒。</p><p class="ql-block">他說:“夜里剎”(昨天)你二大爺(時任俺莊大隊長,相當于今天的村委會主任)到口鎮人民公社古城大隊參加縣里召開的農業學大寨現場會。他說:古城大隊可了不得了,他們修的水渠不但外省人來學習,就連外國洋人都來參觀了!</p><p class="ql-block">他說: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十里八鄉的社員聽說洋人來了,都趕來看,把個會場擠的水泄不通,惶天!那場面比趕口鎮大集還熱鬧!</p> <p class="ql-block">我問都是哪些國家的人?他尋思了半天,結巴著說:有越南…有老撾……,我又問都長的啥樣子?他說,有的和我們長的差不多,就是穿著打扮不一樣;有的長的黢黑,像槲林煤礦剛升井的工人,光落了牙是白的。也有白生生地,頭發焦黃,兩眼凹窟,眼彈子發綠……想起來咧,長的像鬼似的國家叫阿爾巴尼亞和一個名字杠奇怪的國家,叫“栽了七棵死了八棵”,你說這莊稼栽七棵就是全旱死了全澇死了,也就七棵呀,怎么會多出一棵來?你說叫啥名字不好啊?偏偏叫這個?</p><p class="ql-block">俺聽了噗呲一笑,告訴他說:這個國家的名字叫捷克斯洛伐克,和我們一樣是社會主義國家!</p> <p class="ql-block">俺叔意猶未盡,又說了幾件怪事:</p><p class="ql-block">小明子(俺侄子)從陳樓借來本書,這兩天光捧著看,也不推碾推磨喂豬喂雞。我問他看的啥書?他說叫《我看,可能是豆腐》,我一聽懵了,天底下哪有這種書啊?趕緊叫他拿來看看,他進西屋翻飭了半天中總算找著了,我一看原來是羅曼·羅蘭寫的《約翰·克里斯朵夫》</p> <p class="ql-block">我叔抽了口煙,把煙袋鍋往鞋底上磕了磕,咧著沒牙的嘴說:陳樓你嬸子沒出五服的四叔—從你嬸子這兒論,你得叫四姥爺的—被下放回家好幾個月了,我也沒去看看他,唉,在濟南干的好好的,怎么說打成牛鬼蛇神就打成牛鬼蛇神?說攆回來就攆回來了訥?昨天俺去打聽了一下,剛進門就看見他拿著一把怪模怪樣的琴放在脖子底下“鋸游”(山東方言,拉琴弓的樣子),那聲音俺從來沒聽過,就像河涯里的林業隊在鋸木頭……</p> <p class="ql-block">俺看著好幾個人圍巴著看,俺就說:你快放下這“歪脖拉”,這拉的是啥“洋咕咕”?你拉段豫劇多好?剛交春時你鄰舍家的大老爺發喪,樂班子里那個板胡手拉的《大登殿》、《大保國》、《薛平貴征西》那才叫一個中聽!</p><p class="ql-block">沒想到你四爺爺一聽焦了鍋(發火),說你睜開眼瞧瞧,俺這琴比你那琴多兩根弦,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樣,你那是民族樂器,俺這是西洋樂器,不是一門勁!俺說,不管勁不勁地的,俺就覺得不好聽!</p><p class="ql-block">你四爺爺一聽一蹦老高,說“你們懂個屌”!</p> <p class="ql-block">陳樓離俺莊也就里數地,當中隔了個陳樓聯中,說起陳樓聯中,俺想起剛下鄉那會兒曾來過一次:這個中學校是周圍幾個自然村合辦的,因此稱之為“聯中”。原先是座廟,叫天齊廟,里面供奉的是封神榜中的黃飛虎,他死后被封為“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大帝”之神,泰山乃五岳之首,總管天地人間吉兇禍福,執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獄。泰山是俺當地的山,抬頭可見。因此俺覺得黃飛虎就是當地的土著神。文革來了,土著神也沒用,神像被砸了,大殿改成了辦公室,四周蓋了幾排教室,講臺和課桌都是泥坯壘的,一群土孩子在里面咿咿呀呀學念課本,而老師都是附近村里讀過書的莊稼漢,自己背著煎餅來教書,和社員一樣掙的是工分。</p> <p class="ql-block">那天我踱進大殿,亦即教師辦公室,看見角落里有一臺風琴。有個教師模樣的人正蹬著踏板在演奏,5111765 5222321 ……這樂曲不正是50年代上海市民家喻戶曉的蘇聯舞曲么?我再仔細一聽更是驚掉了下巴,這位老師居然是用和弦彈奏的………,</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俺就踅摸著找到四姥爺家,但見一破宅子中站著一黎黑粗壯的老漢,咋一打眼與在地里刨坷垃蛋的老農無甚兩樣,仔細看才發現其眉宇之間透著一股子城里干部的氣質,俺想這一準兒是四老爺。</p><p class="ql-block">俺自報了家門,四老爺趕緊把我讓進屋里,又詢問了俺親爺爺和”大大”(父親)的字號以及在族里的排輩,四爺爺說我早就聽說燕莊回來了個上海知青,原來是你啊!</p><p class="ql-block">那天隔了輩的我倆相談甚歡,交談中我得知四老爺早年就出去了,因打小有藝術細胞,先是在四野文工團干,后全國解放了進省城工作,熬了一輩子總算熬成了省歌舞團的團長,不想文革來了,演出的節目被革命小將打成“封資修”毒草,他也被打成“走資派”,開除公職遣返原籍,成了土里刨食的莊戶農民,轉了一圈回到了原點!</p> <p class="ql-block">俺見他不勝唏噓,便說俺也是拋了大城市到農村種地來著,俺與你還是拐了十八道彎的親戚呢!于是提到俺叔來看他的事情,他便把那把琴拿來給我看,我說這是小提琴,未下鄉前,紅衛兵造反,學校不上課,我們這些初中生無事可干,閑在家里,有裝半導體收音機的,有焊煤油爐子的,有學美聲唱法的,有學樂器演奏的………我死乞白賴地讓父親花了三十六塊錢買了把小提琴,跟著今上海電視臺馬路對過石庫門里的一位師傅學拉小提琴,什么《福爾法特36》,什么《霍曼45》俺可都練習過……</p> <p class="ql-block">四老爺一聽兩眼放光,說:話說到這兒了,俺給你看樣東西。他跐著杌子從房梁上夠下一個包袱來,撲去厚厚的灰塵,露出一疊黑膠唱片來,說:留聲機被造反派抄了去了,這些唱片我藏在雨檁道屋檐下的夾縫里,沒被發現,你千萬別亂吱聲啊!</p><p class="ql-block">我定睛一看,唱片上印著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p> <p class="ql-block">命運如同推磨,轉了一圈又一圈,若干年后俺又回到了上海。風風雨雨幾十年,俺沒停了學文化,沒斷了聽音樂。俺孩子知道俺好這一口,每次回來,都給俺買些上海大劇院、上海音樂廳、東方藝術中心的演出票,每當俺坐在豪華的音樂廳中,腦海中總會想起在那個風雨如磐的年代,我的那些面帶菜色滿身虱蚤的親人中竟有挑燈夜讀《約翰·克利斯多夫》的;那些衣衫襤褸吃著地瓜面窩頭的老鄉中居然有懂和弦的;那些胼手胝足匍匐在原野上辛苦勞作的鄉親中竟然有拉小提琴的………</p><p class="ql-block">每想到這里,我都會四下脧巡,看到周圍那些“……白須發的,花須發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見魯迅《故事新編·理水》)貌似風雅的聽眾,在雄壯的貝五聲中,眼眶漸漸濕了起來,眼前浮現出那些早已作古的親人,耳邊又回響起四姥爺的那句話,只不過此時幻化成了滬語:</p><p class="ql-block">“儂懂只卵!”</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的同學燕云</p><p class="ql-block">2023年7月27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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