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蓮記

秋蛩語

都道“江南可采蓮”，其實煙水處處有，采蓮又何必非到江南？此前的薊州之旅，山水未足為奇，唯獨湖庫中的荷芰連云，舞袖風裳，一番仙遇，最是耐人回味。 農歷六月十四，恰是立秋前夕，我們一行四家，共十二人，到漁橋水庫去坐船。 順著葦叢間的小路彎上幾彎，轉眼便到了水畔。兩只小船已候在岸邊，每船六人堪堪就坐，那小船便在船夫的啟動之下，一前一后，突突突地向湖心駛去。 其時才交傍晚，炎暑既收，涼風滿袖，一船人都大呼愜意。側身回望，背后一砣紅日正欲銜山，光華熠熠，照得滿湖鱗浪閃閃。 船越行越遠，那日頭也金芒稍斂，終于彩凝輝減，淪為了一粒光丸。水天一色灰茫，荇波上兀自漾著一道耀眼的余暉。 湖面愈加開闊起來，水平船穩，一道暢行無礙。不時有葦浦柳埠，遠拱近揖。薄暮中，幾個漁人正自撒網未歸，一陣陣水鳥撲啦啦地聯翩而過。 未幾，前方蘆葦蕩里驀現一棹輕舟，悠悠南行而去，竟是先行的那一條船，不知何時已將我們遠遠拋在后面。但見它又折而向西，漸漸隱入一片煙渚，再也望不見了。 我們一路跟將上去，行著行著，船頭一轉，嗬，右舷邊一淖風荷長勢正盛，翠疊翠，青覆青，直從湖波之中鋪入眼波中來，滿眼盡是蓮袂翻舉，此起彼伏，如入畫中。 幾個人影立在叢荷里，正向我們揮手招喚，其中更見二三稚子，上縱下躍，原來卻是先前那一船人，早已駛入了田田深處。 我們的船只也隨之款款深入，終于停棹不動。 四望皆是荷葉，或平展，或斜欹，或方舒，或猶卷，承珠的承珠，瀉露的瀉露，高高低低地伸到水面上來。一角仍翹的，疑待禽來，數張并舉的，應伺風至，真是觸目成趣。 兩船大人偕著四個頑童，你呼我引，忙不迭地爬下船來，躡水而去，只余我和高巖還坐在艙中。 斜眼一睨，便見半米之外，一苞正赧，花尖若蘸，亭亭玉直，如一管朱毫倒插入漣。 回首稍顧，肩后又探出一萼嫣然，腆然欲破，怯不勝風，腮畔淡暈未勻，猶在隔葉窺人。 轉眸再瞥，更有數朵已嘩然全開，既饒豐神，又兼逸態，憑葉依風，美得超然物外。 眼波溜處，冉冉破水者有之，裊裊臨波者有之，翩翩欲舞者有之，楚楚泫露者亦有之，半遮半掩，藏不住恁多粉媚紅嫵。 也不知這數畝薌澤，迷倒過多少的蜂探與羽客，只是穿來掠去，滿湖的茜裙染盡，榴衣裁遍，究竟該拜倒在哪朵的足下呢? 一時間，但覺蹁躚的動人，小立的也甚美，就連目光都難以棲定，更何況那許多眩暈的翼族？ 忽然葉底潑剌一響，打斷了我的思緒，低頭卻又不見魚蹤。抬起頭來，就見前邊青碧參差處，人影綽綽，卻是小何那一伙人，正忙得不亦樂乎。 距船首不遠，約略挺著四五枝蓮蓬，船夫撥開重葉，擘下兩個遞了過來。蓮蓬上各鑿有玲瓏數竅，蓮子便嵌在其中。 摳幾粒下來，剝開綠殼，即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蓮仁，嚼一個在口中，嫩而微甜，還算可口。 一時竅凈孔空，手里的蓮蓬卻也不忍丟棄，單是那弧形優美的線條，便不失天然渾成的藝術美感。 時光也留在船頭未走，身后曳動著一片森森荷田。我舉起鏡頭向他對準，咔嚓一聲，便將“時光”定格，蓮湖的剎那被撳成了永恒。 不多時，風動荷喧，幾個小孩頭頂荷葉，手持蓮蓬，一路嬉鬧著分葉而回，把蓮蓬放進艙里，便又匆匆離開。 舷側盈盈一荷，像正向我偷眄，粉瓣半墜，叢蕊零星，露出里面嫩黃色的蓮房來。 荷旁邊斜挑著兩桿闊葉，一張飽翠淋漓，中央汪著一凹清水，葉盤一傾，似要溜將下來，另一張卻早已枯赭，颯颯然若帶秋意。荷葉之美，無論榮朽，都別有風致，便添幾斑小蛀亦見拙趣。 我略一分神，高巖手中已是多了一頂翠蓋，葉沿卷浪翻波，葉掌伏筋隱脈，潤染勾勒，儼然五代或兩宋的筆法。我接過手來摩挲，心里不禁微動，何不就撐一柄回去，接幾聲早秋的疏雨？ 　　俄爾，蕖影晃處，王濤徑自擎了一枝花苞回來，小何慢隨其后，手中亦攜著一朵堪憐的新蓓。 拿回船上細瞧，無不含艷未吐，蓮尖一抹，略透紅意而已，像被誰點破了芬芳的心事，----是蜻蜓呢，還是蛺蝶？隨手往礦泉水瓶里一豎，竟也不減娉婷，倒把整只船襯得生動起來。 王濤重又涉水過去，自青錢疊處折下半棵蓮蓬，走近前來一看，末端一條白絲，卻是斷而欲連。 接著，又有人陸續歸來，個個采擷頗豐。 高巖左手剛握得數枝，右手又執來幾莖，一朵朵看下去，每朵都是胭脂輕掃，白里透緋。偶有花邊銹蝕者，雖聊有殘意，卻也不損其顏色。 只見豐頰朵朵，恰烘托出高巖的一張粉靨。我索性靠著船舷，為她連拍二張，一張是“嗅荷”，一張是“拈花”，人花互映，粉萼朱顏相對羞，大有古典旨趣。 高巖生性恬淡不爭，端坐花中，滿臉歲月靜好的模樣，與蓮花的出淖而不染倒是甚為相得。 此刻，她正指尖微攏，拈一枝紅苞在手，面善神慈，一臉祥和，低眉欲成菩薩。----濤哥幸甚，既得此如蓮美眷，又豈懼似水流年？ 宏偉張娜歸來最遲，兩人都是貪美無厭。 張娜采了偌大一捧荷花，樂得合不攏嘴，一臉的嬌憨無邪，與花朵互增明媚，笑容綻處，更是生生將自己怒放成了另一朵紅葩。趁著人花共粲然之際，我趕緊搶拍一張。 宏偉亦是滿載而歸，酡蓮滿抱，直映得她面際生霞。夫君小魏則摘了一大把鑿玉鑲珠的碧蓮蓬，站在一旁，甘當枝葉，只為陪襯嬌妻。一幅“婦唱夫隨抱蓮歸”，好不般配，我趁機按下快門。 放眼觀去，船上船下，人人花葉滿懷，面泛喜色，一時分不清許多的人面與蓮頤，隨手抓拍，無不諧妙。而四面的荷花環湖繞船，凡流睞所及，無萼不點絳，無葉不潑翠，真叫人耽而忘返。 　　天色漸晚，大伙雖然意猶未足，也不得不回楫轉棹，在一眾紅蕖的側眄回盼之中，依依駛向歸途。 時光張娜夫婦攜子坐在船頭，我等三名女眷則橫坐其后，與半船荷花同艙。晚風里，他們三口的背影半偎半依，顯得極是溫馨。 夜色微茫，一枚皎月已當頭升起，向水面瀉下一注顫悠悠的水銀。天地曠闊，淼波上唯余荻洲一帶，蓮舸兩葉而已。 “真是明月照人歸呀！”高巖嘆道。 那邊的小青雨也不讓其母:“明月照大江！” 我心底遂也涌出二句:“芙蕖采罷香滿衣，載得明月一船歸”，雖不合平仄，卻與情境暗符。 濤哥更是詩興大發，于次晨賦詩一首，妙語雋句，摹盡當日情狀。 明日就是十五了，西邊的日球甫沒，東邊的月珠乍吐，滿船的蓮葉圓圓，蓮花團團，蓮蓬欒欒。天上一輪璧完，人間數里荷酣，真正的月圓，花好。當此之境，莫不圓滿意足。 古人每每托興云水，一竿，一棹，便能寄此余生。我們雖不欲效法古人釣云捕月，但能于凡塵俗務中得此一夕良辰，亦足幸矣。 回到旅舍，晚饗尚未做熟。眾人把荷束爭相插了滿瓶：有全開的，有半斂的，有的纖梗上支起一個碩苞，有的弱蒂上托著一朵滿荷。隔幾望去，蓮腴葉肥枝莖交錯，滿是婉約的東方情味。 隔日再探，香紅微褪，但綽約不減，另具一種蕭然之韻。爭奈凋敗在即，時不久矣，思之未免惘惘。 　　湖山歸來不覺數日，那一片水墨荷鄉已遠在百里之外。盛夏已逝，秋風將至，再過月余，滿湖的紅蓮寥落，尚能余幾？唯我心頭那一瓣幽芳，若有若無，恍兮惚兮，真如夢里。 后記 自仙鄉一別，水迢山遠。昨日風急雨驟，鏡波之上，眾蓮姝紅袂翠裾，幸得無恙否？ 彈指韶華，光陰直如過隙。諸君碌碌，各復投身瑣務。唯當日一同弄蓮戲波，載月乘風，眷眷乎難忘。 但惜片時清歡，竟無以為證。縱撇得一枝半萼，轉眼即敗。若得寓情文字，記取一脈香馥，亦無恨矣。 固余暇來無事，特撰于此處，以抒雅懷。 丁酉年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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