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回老家

清雅竹韻

一九六六年臘月的一天黎明，萬籟俱寂，黑夜正欲退去，破曉的晨光慢慢地喚醒著沉睡的生靈。 　　睡夢中的我被媽媽“吃飯了”的聲音喚醒后，飛速的起床洗漱好走進了廚房。勤快的媽媽不知什么時候起床做好了早飯，起得早的爸爸已經吃過了，正蹲在鍋頭前抽著旱煙鍋。我急忙拿起桌子上擺著的石子饃，就著腌白菜吃完后，喝了一碗面糊糊，摸摸鼓鼓的肚子說：“媽媽，我吃飽了，去推自行車了。”說完就走出廚房，來到院子里，雙手攥緊爸爸上下班騎的那輛公家的破舊自行車頭。 爸爸也過足了煙癮走到借來的老飛鴿牌自行車邊，媽媽提著姐姐串聯用過的印有“紅軍不怕遠征難”字樣的黃挎包和軍用水壺走出來，掛在了爸爸自行車頭的兩邊，然后對爸爸說：“娃他爸，你們路上餓了渴了就吃包里的饃喝壺里的水。這是四十塊錢拿著路上用。”爸爸說：“娃他媽，你把錢給我拿什么買面買油買菜……維持一家人生活呢？我不能要。”“娃他爸，窮家富路，你還是拿著以防萬一。你這月的工資我留了十快錢，二兒子給了我十幾塊錢的工資，節儉一下就夠用了。你說你好多年了難得回一趟家，怎么能空著手回去，那不讓人笑話死了。”說完硬把錢塞到爸爸的口袋里，然后對我囑咐道：“兒啊，你也十三歲了，能懂事了。你爸爸挨批斗身體虛弱，我不放心他一個人走這么遠的路，才讓你陪同。所以一路上要注意安全，照顧好爸爸。”“媽媽放心！”媽媽把我倆送到大街上，看著我們騎著自行車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才回家。 我的老家在陜西省乾縣鐵佛公社百福大隊白虎門村，距彬縣有一百八十多里路。兩歲那年夏天，媽媽抱著我和爸爸坐著“拉拉車”回了趟老家。那時我太小，對老家的一切都沒有印象，所以我早就期盼著回趟老家認認親。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你說我能錯過嗎！ 　　那天天氣特別冷，我們父子倆都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棉帽子，迎面而來的風，像刀子刺在鼻子和臉上那樣的疼，戴著棉手套的手指也凍得發硬。我們騎到了白店坡下就下車一步一步地推著自行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西蘭公路向山上走去。 前幾天下了一場雪，公路陰面全是汽車轱轆擠壓的黑色的冰溜子，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我小心翼翼的推著車子在冰面上緩慢的前行，轉了幾個彎后身上慢慢發熱，頭上開始冒汗。回頭一看走在后邊的爸爸，腿一拐一蹶顯得很吃力，就從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條細繩，一頭栓在我車后的貨架上，一頭栓在爸爸的車頭上，這樣我推著車子就可以帶著爸爸的車子一同前行。爸爸高興地說：“兒子真懂事！” 當太陽從東方升起天大亮的時候我們爬到了坡頂，爸爸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我從車上取下水壺摸了摸，這才一個小時，水壺里的開水已經變成了涼水。我無可奈何的把水壺遞給爸爸，趁他喝水的功夫，我給爸爸捶了捶背，揉了揉腿。歇息了片刻我們跨上自行車，沿著一段平緩的上坡路使勁瞪著自行車腳踏，累的汗流滿面，轉了幾個彎后才到了平路。爸爸指著路邊的一個村莊說：“這里是十里鋪，離縣城十里路，我在這里住過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三年后全家竟然下鄉到這里生活了十年。 　　不知不覺中我們騎過了蔣家坡，開始下太峪坡。車子飛快的向下滑行，風呼呼的刮過耳邊，鉆進袖口領口，身上的熱汗立馬變得冰涼刺激地我接連打了幾個冷戰。手雖然戴著媽媽縫得手套，可手指還是被凍得又麻又疼，但兩手還得使勁握住自行車的手把不敢松懈。爸爸的這輛沒有前閘沒有瓦圈后輪是倒閘的破舊自行車，害的我必須一只腳倒蹬著腳踏剎著自行車后輪，另一只腳使勁踩住沒有瓦圈的前輪，讓車子慢慢下坡，如果急剎車那肯定會滑倒。高速滾動的前車胎和鞋底摩擦產生的熱，讓我的腳熱乎乎的。 下了太裕坡，沿著一段上下起伏的公路穿過太峪橋，來到底角溝，我們坐在路邊休息，喝水吃饃。那個年代西蘭公路上的汽車不多，半晌才看見一輛解放牌的卡車或者嘎斯車從身邊駛過，坐人的客車就更少了。就拿我們彬縣來說，每天只有一輛到西安的班車，車票好像是三塊六角錢。坐這輛車也可以到老家乾縣，票價一塊九角錢。就是這點錢我們也出不起，只好騎著不要錢的自行車回老家。 吃飽喝足后我推起車子走在前邊，爸爸推著用繩子連在我車后的自行車跟在后邊。經過一個多小時后的艱難跋涉，上到了坡頂。爸爸指著眼前說：“這一段路修在六十里永壽梁上，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很不太平。”我們騎車走著走著，不知啥時候后邊追上了幾個賊頭賊腦的小伙子，他們不壞好意地瞧著我們。爸爸悄悄的對我說：“快騎，小心搶劫！”我使勁蹬著腳踏，車子飛快的跑著，到了下坡的地段我都沒有剎閘，讓車子自由的飛奔，很快就把那幾個人甩到后邊看不見了。 我們騎到永壽縣的永坪公社已經中午了，爸爸說：“兒子，下車吧，到前邊的食堂給你買一碗面吃。”“我吃饃喝水，不用買面。爸爸想吃的話就給你買一碗。”“一碗面八分錢，爸爸買的起。”“我不吃，省點錢回家給奶奶。”無論爸爸怎么說，我就是不去。爸爸拗不過去，就放棄了買面的念頭，和我坐在路邊吃媽媽拿的饃，喝水壺里的水。吃飽喝足休息好后騎車繼續前行。路過永壽縣城時，爸爸在商店里買了幾斤點心。 　　冬天天短，當我們離開公路，騎到了村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走進家門撐好自行車，來到一間點著煤油燈的廈房，爸爸對著炕上坐著正在做針線的老人叫了聲“媽媽”，老人聞聲轉過身，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驚奇的叫道：“我的兒啊，你怎么回來了？”我上前叫了聲“奶奶”，奶奶高興的答道“哎，我的乖孫子也回來了，讓奶奶好好看看。”奶奶仔細端詳著第二次見面的孫子，說：“一眼不見，都這么高了，真像爸爸”。 我的奶奶六十多歲，看上去氣色很好，花白的頭發，紅光滿面，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笑得合不攏嘴。奶奶叫我們爺倆趕緊脫鞋上炕暖暖身子，然后去廚房給我們做飯吃。爸爸的侄兒虎兒、兒子新民聞訊從另一間房過來看爸爸，不一會兒，前院的大伯大媽也來了，坐在炕邊和爸爸拉著家常話。 　　奶奶下了兩碗掛面端了進來，大伯看我們吃飯就回去了。我吃完飯躺在熱炕上，聽奶奶和爸爸說話。“兒啊，這么多年沒回家，媽想死你了，快讓媽看看我兒身體怎么樣？”“媽，兒身體好著呢，壯的跟牛一樣。”奶奶端起煤油燈把爸爸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說：“兒啊，你怎么了，人瘦了一大圈，臉色發黃，頭上有白發，額頭皺紋深了，看來日子不順工作不順把人愁成了這樣，讓娘好心疼啊！”“媽，別說我，快說說咱家這些年過的咋樣？”“這些年你把兒子交給媽，媽沒本事，天天上工勞動下工做飯，把你兒子供到小學畢業實在沒錢供他繼續上學，就讓他回來勞動了。你的侄兒小學畢業也回家勞動。現在咱家三個勞力上工掙工分生活沒問題，我正在攢錢準備給他們問媳婦呢。”走了一天的路我累得很快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爸爸和奶奶說到什么時候。 第二天一早，我們吃著玉米糝子煮紅薯，就著酸菜，看來老家人的生活夠艱苦的。吃完飯，我到院子里轉了轉，奶奶家的院子很長，前邊四間廈房住著大伯一家人，中間四間廈房，奶奶住一間，虎兒哥和新民哥各住一間，后邊一間是廚房。院子旁邊有一個很深的坑，里邊有一孔很深的窯洞，爸爸說那是過去躲土匪用的，現在放著雜七雜八的農具，還有奶奶的織布機和紡線車等雜物，后院很大，里邊是廁所和豬圈。 　　中午吃飯的時候，爸爸給我講了他們家的情況。爸爸說：“你爺爺和奶奶生了六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爸爸在家里排行第六，村里人見了我都叫“老六”。你爺爺在爸爸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是你奶奶把我們姊妹拉扯大，給我們結婚成了家。爸爸的前妻病死后，就把年幼的兒子拋在家里讓你奶奶撫養。解放前夕你四伯夫妻被土匪害死了，留下一個兒子無人照顧，你奶奶又把四伯的孩子虎兒接到自己跟前。前些年分家，你的幾個伯伯分開單過，就剩下你奶奶和兩個孫子一起生活。”聽爸爸講完后我豎起大拇指夸奶奶“真是個大能人、強人，經歷了這么多的坎坷，真的不容易、不簡單！” 那天晚上爸爸領著我，提著點心到村里村外拜訪了剩下的三個伯伯和伯母，受到了他們的熱情款待。 接下來幾天，爸爸拿著點心，帶著我看望了姑姑和阿姨，還看望了一個當官的文革中靠邊站的表叔，最后領著我沿著小路步行去縣城時，走出村子，指著眼前那高高的山說：“這是梁山，乾陵就是依梁山而建的，乾陵有三峰，靠我們這邊的叫北峰，傳說是武則天的頭，南面兩峰是武則天的乳房，所以把南面兩峰又稱奶頭山。” 　　我和爸爸沿著小路從乾陵后邊，繞到正面，爸爸指著那條平寬的直通“唐高宗陵墓”碑的道說：“這條道路叫司馬道。”司馬道兩旁有華表、翼馬、鴕鳥、石馬、翁仲。陵前并立著兩塊巨大的石碑，西側的一塊叫“述圣碑”，是武則天為高宗歌功頌德而立的碑，她還親自撰寫了五千余字的碑文，黑漆碑面，字填金粉，光彩照人。右前側還有一塊墓碑，是郭沫若題寫的“唐高宗李治與則天皇帝之墓”十二個大字。東側就是武則天的無字碑。自秦漢以來，帝王將相無不希望死后能樹碑立傳，可中國歷史上惟一一個女皇帝的石碑卻沒有刻一個字，實在奇怪。無字碑是用一塊完整的巨石雕鑿而成的，是中國歷代群碑中的巨制，高7.53米，寬2.1米，厚1.49米，重量達98.9噸，給人以凝重厚實，渾然一體的美感。碑額未題碑名，只有碑首雕刻了八條螭龍，巧妙地纏繞在一起，鱗甲分明，筋骨裸露，靜中寓動，生氣勃勃。碑的兩側有升龍圖，各有一條騰空飛舞的巨龍，線刻而成，龍騰若翔，栩栩如生。碑座陽面還有線刻的獅馬圖(或稱獅馬相斗圖)，其馬屈蹄俯首，溫順可愛；雄獅則昂首怒目，十分威嚴。碑上還有許多花草紋飾，線條精細流暢，因而這座無字碑歷來聞名遐邇。 爸爸指著無字碑說：“唐高宗死后，乾陵的選址、設計以及營建，都是在武則天直接指導下進行的。作為乾陵地面的主要大型石雕——無字碑也很有可能是當時樹立的。又從無字碑與述圣紀碑相互對應來看，很可能兩碑是同時樹起的。由此看來，無字碑無疑是武則天矗立的。 這塊武則天精心設計并矗立的無字碑在整個乾陵陵園的石雕中，不僅因處于顯著位置而引入注目，而且以其精湛的雕刻藝術，獨特的豐姿韻味，以及種種富于傳奇色彩的傳說故事而倍受青睞，名播八方。游客們到乾陵來，幾乎都要在無字碑前駐足，或凝眸注視，或攝影留念，或指點評說。無字碑在無數游人眼中不僅是乾陵的象征，更是女皇武則天的象征。” 　　我指著無字碑好奇的問爸爸，這么大的石碑上為何無字？爸爸告訴我：“關于無字碑民間有三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武則天立無字碑是用以夸耀自己，表示功高德大非文字所能表達。第二種說法認為武則天立無字碑是因為自知罪孽重大，感到還是不寫碑文為好。第三種說法認為，武則天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立無字碑是聰明之舉，功過是非讓后人去評論，這是最好的辦法。 除此之外還有幾種說法：一是繼位的唐中宗李顯對武則天無法稱謂，是稱武則天為先帝呢？還是稱其為太后？二是唐中宗雖然是武則天的兒子，卻曾被廢而復立，因而心懷嫉妒，在李唐王朝中插進一個二十一年的‘武周’更是奇恥大辱，為了雪恨，故意立碑，讓她難堪、出丑。三是如何撰寫碑文，評價武則天，一直爭論不休，由于沒完沒了，那碑就始終空著。這三種說法可信之處在于，帝王一般不會死前下詔對如何撰寫碑文評論自己發表意見的。 還有一說，武則天離世后，政局動蕩，無人過多關注，待人們重新關注，他的那段歷史早已眾說紛紜，真假難辨。” 看完無字碑后我們來到陵園朱雀門前，看到兩側有六十一尊石像。爸爸說，這些石像人們尊稱其為“藩像”和“賓王像”，大約建于神龍元年。石像背后記載著來自唐朝各地少數民族首領，各國使臣訪唐促進雙方和平的一些豐功偉績，也彰顯了當時唐朝的世界地位。 　　看著那些沒有頭的少數民族首領和友好國家使臣的六十一尊石刻像，我不解的問爸爸：“不知道這些石人的頭哪里去了？”爸爸說：“聽人說明朝初期那些石像在晚上便成精了，開始糟蹋莊稼。當地的群眾一氣之下便把這些石像的腦袋給砍掉了。有人說一段時間當地有瘟疫傳染，病死的百姓不計其數。人們認為瘟疫可能是石像引起的天災，所以就把石像的腦袋砸爛以此平息老天爺的怒火。還有人說乾陵所在地在歷史上是‘絲綢之路’路過之地，也是每個國家必爭之地。一千年來，這里發生過無數次戰爭。六十一尊石像的頭顱可能在連續的戰爭中被摧毀。總而言之這六十一尊石像斷首之謎，還是充滿了迷霧。” 我和爸爸邊說邊走，下了乾陵，走進了縣城東街梅兒姐姐家。大伯的女兒嫁給了城里做籠的匠人，家里有一院地方，梅兒姐姐在家里用縫紉機繡花賺錢。我和爸爸在梅兒姐姐家里吃過飯，沿著公路返回。 爸爸指著公路遠處的土塚說：“這里有17座陪葬墓，”又指著公路邊的一座土塚說：“這是永泰公主墓，墓已被盜墓賊光顧，現已發覺復原，建有乾陵博物館。有墓道可以直通墓穴，人們可以買票進去參觀。”走到乾陵北側的鐵佛糧站時，爸爸說：“以后坐車回家，就在這里下車，沿小路走上十幾分鐘就到家了。” 　　在老家的那些天里，我感受到了奶奶、伯伯等親人濃濃的愛，還游覽了乾陵，知道了好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和傳說。 臨別時爸爸掏出花剩下的三十幾塊錢遞給奶奶，可是奶奶說爸爸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一大家人實在不容易，在城里干什么都要花錢，說什么都不收。爸爸說：“這是我和媳婦孝敬你的，你必須收。”奶奶聽爸爸這么一說，才勉強收了十元錢。 我和爸爸告別了奶奶和哥哥，告別了老家的所有親人，依依不舍地騎著自行車原路回到了家。結果單位的一紙調令把爸爸調到了早飯頭涇河大橋籌建處，遠離了是非之地，順利躲過了無休止地批斗。《苦蔓》第四章困惑年代連載（16）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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