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神女峰（下）

王宜法

四山雨蕩滌　　頭一天的風(fēng)波剛剛平息，第二天又是一場雨暴。　　深夜時分，先是有沉悶的雷聲滾過蒼穹，緊接是閃電撕裂天幕，狂風(fēng)脅迫著大雨撲向女子信號臺，值班室的窗玻璃上一片“噼噼啪啪”的炸響。　　三名女子全部上崗，臺長劉梅開始發(fā)號施令：“今晚我值正班，守住電話機(jī)，及時揭示信號。婷婷和丹陽你們倆值副班，協(xié)助瞭望，嚴(yán)密觀察轄區(qū)行輪動態(tài)。”　　山崖下，暴風(fēng)驟雨中的控制河段，上下水船舶按照夜色中的燈號有序通過。忽然，高頻電話里傳來一陣緊急呼救：　　“登龍峰信號臺，登龍峰信號臺，我是萬煤009號，我船現(xiàn)在舵機(jī)失靈，正在順?biāo)鳎埱筠D(zhuǎn)告海事部門施救，請求轉(zhuǎn)告海事部門施救。”　　劉梅立馬抓起話筒：“萬煤009號，我是登龍峰信號臺，請你迅速啟用船舶失事燈號和聲號，我們馬上轉(zhuǎn)告海事部門，馬上。”她抓起另一支有線專用電話，快速撥號，“喂喂喂……”，電話里居然沒有回音。　　值班室里，氣氛驟然緊張，劉梅大聲說：“很可能電話線被大風(fēng)吹斷，我來揭示禁航信號，嚴(yán)禁一切船舶通行，你們?nèi)ヒ粋€人排除故障，要快！“　　婷婷應(yīng)聲要沖出門，被丹陽一把攔住，婷婷惱了：“你保證過工作上的事再不跟我爭。”丹陽道：“我沒說過在危急的時刻讓愛著我，護(hù)著我的姐妹去冒險。”　　說罷搶過婷婷的手電筒，鉆進(jìn)滂沱大雨中，杜志拄起拐杖緊跟出門。　　風(fēng)在刮，雨在下，杜志第一次經(jīng)歷大山深處的風(fēng)雨之夜。黑暗吞沒了萬重大山的峰巒，黑得那么猙獰，那么恐怖。他以拐杖探路，緊盯前方晃動著的手電星光，他大聲呼喊：“丹陽，丹陽。”黑暗里傳來丹陽的埋怨聲：“你怎么來了。”　　他們沿途尋找，尋找電話線的斷頭，腳下濕滑而泥濘。丹陽又摔了一跤，被杜志一把抓起來，把拐杖塞給她，“我不要！”柔弱的女孩也會使性子，“聽話，不然我揍你”,杜志一嚇唬女孩就順從了，同時挽住了他的胳臂。　　終于，在一根電線桿的下方，他們找到了那根該死的斷頭，丹陽急忙抓在手，“快，尋找另一根”，杜志接過手電筒，滿山坡用棍撥，用手摸，好不容易找到了另一頭，兩人抓住各自的斷線，迅速靠攏，就在即將會合之時，又出了狀況，在電桿頂端水平相連的電話線，到了地面再接就差了那么一段距離，要命！丹陽急得直跺腳，眼下出事船舶正在她們的管轄區(qū)漂流，轄區(qū)流態(tài)紊亂，翻檻水、泡漩水、橫流水，隨時都有可能吞沒那只折斷翅膀的孤雁。情急之下只有一個辦法，“杜大哥，把你的斷頭給我！”杜志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用她的身體充當(dāng)電話線。他怒不可遏：“你滾開，這種事要女人干，男人還有顏面活嗎！”不由分說，伸直雙臂，奪過了丹陽的斷線。　　憑常識他知道，電話線的電源屬脈沖電流，為24伏低壓，電不死人，但電流通過全身時那種滋味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全身發(fā)麻，似有千萬支針在扎。　　“杜志你要堅(jiān)持，堅(jiān)持，劉梅姐正在打電話！”丹陽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杜志意識還算清醒，他伸直雙臂咬緊牙關(guān)堅(jiān)持，不意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丹陽疾撲上前，抱住他緊緊不放，電流立即傳感了另一具青春軀體，兩人都在拼命，彼此都在顫抖。為了排解肉體上的痛苦，唱歌應(yīng)該是最好的麻醉劑。　　愛上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平庸的生命從此不普通，告訴我多愛你雖然都沒有用，也有過一點(diǎn)點(diǎn)感動。兩個人的終點(diǎn)只有兩種，不能夠停下來只有流動。　　回家的路上風(fēng)勢雨勢有所減弱，杜志擁著懷里的女孩，女孩此刻好安靜好溫馴，讓人萌生幾分憐愛，他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和體溫。這女孩是一本書，他用幾天把書讀完。書中的她一生只有一個堅(jiān)守——臨時的信號工；只有一個夢——正式的信號工。她活得如此簡單，以至于人生沒有七彩，只剩一種本色。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吻她，女孩拼命掙扎，掄起粉拳在他背上捶打，最終力不可支，踮起了腳尖…… 五夢的幻滅　　歷經(jīng)昨夜的暴雨，藍(lán)天碧透，青山如洗，太陽出來了，天氣放晴。　　然而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也在這一天接踵而至，來得是那么殘酷，對于女子信號臺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zāi)；來得是那么突然，三個弱女子誰也無法相信，誰也無法接受。　　這場風(fēng)暴是通過電話線路，以上級指示的形式來臨的——通知說：長江三峽工程兩年后即將蓄水成庫，屆時，隨著庫區(qū)航道條件的根本性改善，所有通行信號臺將終結(jié)歷史使命，分期分批撤銷。　　風(fēng)暴來臨的早晨，庭園出奇的寂靜。　　杜志走到值班室，劉梅和婷婷相擁而泣，兩個女子緊緊抓住彼此的手，似乎馬上要分離，一時又無語。杜志反客為主，拿來紙杯為她們沏茶，在他的意識中，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主人，大家全都是這個女兒王國的匆匆過客。劉梅接過茶水，抹了一把淚：“小弟，麻煩你幫我們勸一勸丹陽，她的命比我們更苦，可憐的小妹剛剛有希望轉(zhuǎn)正。”　　劉梅站在一株桂花樹下，那是一株銀桂，繁茂的冠蓋蔭庇了半個庭園，綠葉烘托朵朵桂花，或粉白、或鵝黃，經(jīng)過昨夜的一場山雨，已是落英繽紛。落了一身花瓣的丹陽挨靠在樹上淚流滿面。杜志把紙巾遞給她，不知道用什么話慰撫這個傷心的女孩。　　丹陽目光呆癡喃喃道：“八年前媽媽從這個臺里退休，臨走那天她和我一同栽下了這株樹，那時候它才齊我膝頭高……”　　杜志安慰說：“別提那些傷心的事，保重身體要緊。”　　“媽對我說：‘娃兒，媽走得不甘心吶，媽在這個臺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臨退休了還是一個臨時工。也許以后上面的政策會松些，你有機(jī)會轉(zhuǎn)正，一定要好好表現(xiàn)，為媽也為你自己爭一口氣’”。　　杜志不由得一番感概：這人在旅途，無論目標(biāo)是高遠(yuǎn)還是低下，就不同的個體而言，跋涉起來照樣維艱。　　丹陽把臉貼在樹上，忘情地自語：“銀桂呀，我呵護(hù)了你這么多年，而今我要走了，又不能帶你走，因?yàn)槲易约憾疾恢烂魈煳夷苋ツ睦铩！?lt;/p>　　杜志心中涌起一陣強(qiáng)烈的感動:“丹陽，自從深山落難，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課，我知道了今后的路應(yīng)該怎么走。”　　丹陽幽幽地說：“可我不知道。”　　“我想好了，回去就幫爸爸打理公司，憑我所學(xué)的知識，憑我對生活的感悟，但我需要一個你這樣的幫手。”　　“真的？”丹陽仰起臉望著他的眼睛，竭力從中捕捉她的希望。　　“我是認(rèn)真的，明天我們就下山。”　　“跟你走我有個條件”，丹陽推開杜志，翹起小嘴：“你還得把劉梅姐和婷婷一塊帶走。”　　杜志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個傻妹妹耶，人家是正式工，上面好歹有個安排，你呢？別幼稚了，跟我回房去吧，做一個周密計(jì)劃，明天我們悄悄下山。”　　第二天蒙蒙亮，按照預(yù)定的計(jì)劃，杜志和丹陽佯裝散步，一前一后出了院門。昨天晚上他們已經(jīng)在夜幕的掩護(hù)下，把一支旅行包藏在了墻外草叢中，那是一支乳白色的手提包，包里裝著丹陽的全部家當(dāng)，上面粘貼有一副卡通圖案：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盯著眼前五光十色的水珠泡兒托腮憧憬。杜志一手拎著包，一手牽著丹陽往山下走，丹陽一步一回頭，像個極不情愿上幼兒園的小女孩，被人牽著拽著哄著走了一個多鐘頭。機(jī)會還不錯，山腳下一艘小渡船正要解纜開航，他們上了船，一對男女憑欄回望，再見了信號臺，再見了劉梅姐姐，婷婷妹妹，今生欠你們的來世還……　　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就在渡船起航的一瞬間，丹陽突然奪過杜志手中的包，不顧一切跨上岸，杜志阻止她已經(jīng)來不及。渡船離開了碼頭，丹陽“哇”地哭出聲，她向杜志揮著手：“大哥，小妹對不起你了，不是還有兩年嗎，我應(yīng)該有機(jī)會！”　　小女孩站在岸邊一塊風(fēng)化巖石上，淚眼漣漣，她身后的背景是連綿的群山，萬綠叢中一座紅白相間的六面體臺房顯得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孤獨(dú)。　　 六迷茫尋覓　　兩年后，已經(jīng)是恒昌商貿(mào)集團(tuán)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的杜志，再次踏上了西去川江的列車。　　兩年來，那個站在岸邊向他揮淚道別的女孩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事業(yè)有成的杜志發(fā)誓：這一次進(jìn)山即便是綁也要把她綁到自己身邊，她有權(quán)得到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不用看人的臉色，不用擔(dān)心隨時會失去；她有權(quán)得到同齡女孩享受的一切，在網(wǎng)上購物，在酒吧買醉。　　還是那條熟悉的山道，還是蜿蜒而崎嶇，所不同的是山腳下，昔日一線濁流已成為一湖碧水，湖面平滑如鏡，船帆往來，汽笛聲驚飛了岸邊的水鳥。　　他終于回到了信號臺所在的那座山，可是六面體臺房不見了，綠楊深鎖的庭園不見了，沒有了桂花樹、南瓜藤、黃瓜架，他找到了一個不復(fù)的存在，歷史把它走過的腳印抹得干干凈凈。　　他心有不甘，繼續(xù)向山上攀爬。山腰一條環(huán)山道，七八間已建和在建的移民房屋青磚灰瓦，坐山朝水，有人就有希望。在一處建房工地，他停下了腳步，十多個光著膀子，全身曬得油黑的山民正在忙活。杜志大聲問道：“老鄉(xiāng)你們好，打聽個事。”山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jì)圍過來，“請問你們知不知道原先信號臺的三個姑娘去了哪里？”他掏出一包煙，每人散了一支，山民們大多數(shù)搖頭，只有一位年齡稍長的漢子說：　　“你問三個女娃娃呀，不曉得去了啥子地方，我只曉得打眼填藥炸房子那天，三個娃娃好傷心啰，其中一個月牙眼的女娃娃哭得嘿們厲害，她抱住一顆桂花樹死活不撒手，我們要點(diǎn)火了，是幾個人把她架起走的。”　　“有誰還見過這個女娃娃？”杜志不肯放過最后一絲希望。　　人群中擠出一個年輕后生，他一拍腦門說：“我記倒起了，因?yàn)檎ǚ孔幽翘煳覍λ∠笊睢Ｓ幸惶烨宄吭绨它c(diǎn)，我在縣城勞務(wù)市場還見過她，當(dāng)時那個場面人嘿們多，來找活干的人，找了活去干的人，一撥又一撥，川流不息，”　　“你快說說她去了哪里？”杜志打斷后生的話，又獎勵了他一支煙。后生把煙夾在耳根上回應(yīng)道：　　“要得，她拎一個白色的包包，在一長溜招工廣告牌前來回地走，來回地看，看了好半天，她大概是選中了其中的一個號碼，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外走，看著她的背影，我想起了我各人在東莞打工的妹子，就去路邊攤上買了一瓶水送給她，等我轉(zhuǎn)身一哈哈她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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