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麥子

邊疆

收麥子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 邊疆 夏天到了，龍口里奪食的日子到了。 入夜，蟈蟈聲、蛙聲連成了一片，聒噪得人難以入眠；白天，知了更是聲嘶力竭的吆喝，讓夏收平添了緊迫感。 宋人辛棄疾在《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說：“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而這當口，白天的太陽，就像和人吵架的壯漢，面紅耳赤，喘著粗氣。村中的女人毫不避諱的說：只要一動彈，勾渠子都流水。 路過麥田的男人停下腳步，摘一穗麥子，仔細查驗麥穗的結子狀況。一看顆粒是否飽滿，二看麥穗的層次是否緊密。農(nóng)人把麥穗的層次稱之為“樓”，如果一穗有七樓、八樓，就是好收成。最后，農(nóng)人會把麥穗壓在兩掌之間，使勁揉搓，然后，猛吸一口氣，對著掌心一吹，麥衣、麥芒應聲四散，手心只留下金燦燦的麥粒。 取一兩顆放在嘴里細細咀嚼，黏白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濃濃的麥香直達肺腑，這是新麥的味道，這是汗水裹著的濃香。農(nóng)人看著手心笑了，手指回握成拳，仿佛攥在手心的就是一年的好日子。 路上，行人互相招呼：快了吧？快了、快了。也有人回話：我的還得兩天。另有人抬頭瞇著眼，指著頭頂火辣辣的太陽說：也就這兩天的功夫。 大家都咧著嘴，臉上、手臂上都開了河一般淌著汗，烈日下放射著褐色的光芒。 回到家里，將早已收拾停當?shù)氖崭钗锛偈岸奘岸蕖Ｊ整湹尼熺犠印⑨燐湼妥樱謇睇湶绲赜玫蔫F耙，裝車、碾場用的四股子、六股子、十股子叉，起場后用的推耙，揚場時用的木锨，以及架子車、簸腱、撇繩、套環(huán)、牛籠嘴、暗眼、篩子、簸萁等等，可別緊火了掉鏈子。 當然，最急迫的是磨鐮刀。磨鐮刀是慢工，也是技術活。不懂竅道和性子急的人，磨出的刃片子看似鋒利，但一幀子地收不到頭就成木刀了。 我大民哥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磨出的刃片子更是經(jīng)久耐用。他磨刀，將刃片子壓得很低，與磨刀石之間幾乎沒有夾角，用水也極少。在來來回回反復磨拭的過程中，不時將刃片子舉起來，對著太陽光觀看刀刃的茬口，他能通過刀刃茬口顏色的變化，確定刃片子是否磨拭到位。這就是竅道，等到刀刃沒有一絲白茬，這把刃片子就算磨好了。 經(jīng)他磨出的刀刃，吹毛斷發(fā)，所向披靡，既出活、又省力。所以，開鐮之前總有人求他磨刃片子。 我們渭北旱原上收麥子所用的鐮刀，似乎和別處有所不同。家家都備有一長幾短，長的叫“釤麥竿子”，短的叫“釤鐮子”。 釤麥竿子是加長型的釤鐮子，它的刃片子有足足三尺長，手把也有三尺高。為了便于使用和力的傳導，在刀架的頂端和手把之間系一根麻繩，繩子中間安裝一個抓手，刀架的上方裝置一個巨大的、竹編的、簸萁狀的網(wǎng)兜，是用來承接割下的麥子的。 　　使用釤麥竿子不但要有力氣，更要懂竅門。右腿在前，左腿在后，呈弓形；右手握緊手把向前推，左手握緊抓手向后拉，這就是用釤麥竿子的分步式。手和腳的位置千萬不能錯位，如果把左腳放到前邊，必定自殘。 一般人一竿子下去可以收八勾麥（“勾”就是“行”的意思），力氣大的一竿子可以收十到十二勾。 使用釤麥竿子，是男人的專項。男人們肩扛著釤麥竿子，就像將軍一樣站在麥田地畔，審視著一地金黃，頓生萬丈豪氣。拉開架勢，往掌心吐一口唾沫，吼一聲：“招不住收！” 只見他將釤麥竿子高高舉起，掄圓了向麥田揮去，銀光一閃，大片麥秸倒下。那錚亮的刃片子，在太陽光照射下生出扎眼的亮光。右手下壓前推、左手上提后拉。當?shù)度薪佑|麥秸的一瞬間，就像一張張薄紙被撕裂，發(fā)出了悅耳的撕拉聲。 眼見得十余勾麥子齊刷刷倒在了竿子頂端的竹網(wǎng)兜里，這時候人的下半身巍然不動，左手二次發(fā)力向后拽，右手趁勢推送，腰胯向左旋轉，只一個不經(jīng)意的側身，呼的一下，剛躺進竹網(wǎng)兜里的麥子，旋即又躺在了身后的空地里。 推、拉、提、倒，一氣呵成，中間絕無停頓。這架勢，就像是氣吞山河的將軍，硬生生要在滾滾的麥浪里殺出一條生路來。 這就是在生產(chǎn)隊大田里用釤麥竿子收割的場景，幾個精壯勞力一字排開，你追我趕、龍爭虎斗，三錘兩棒子，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子就被撂翻在地了。不得不承認，用釤麥竿子收割確實快，快到可以在龍口里奪食。 至于各家各戶自留地里那點麥子，特別是水澆地，就只能用釤鐮子一點一點收割了。 原因很簡單，自留地的麥子密不透風、顆粒飽滿、長勢猶如銅墻鐵壁，用釤麥竿子收割，任你力大如牛，一幀子地收不到頭，就會累趴下的。另一個原因，用釤麥竿子不可能做到“顆粒歸倉”，還需要做拉耙、撿拾等后續(xù)補救工作。生產(chǎn)隊里人手多，自不在話下。 而單門獨戶收割自家麥子，只要老天爺照應，就不在乎速度的快慢，大家嘴上常說，“蔫功出細活。” 天剛亮，女人的茶飯就做好了。 一家人餓狼似的吃完早飯，一起向自家麥田走去。男人走在前邊，步子很大，就像趕集。女人胳膊挎著老籠，里邊放著釤鐮子，一柄釤鐮子都有兩個刃片子。老籠里還有磨刀石、饅頭。小孩兩個手摟著竹皮電壺（熱水瓶），急頭拌腦跟在最后邊。 　　到了地頭，不再有過度性工作，撲下身子就開始收割。 選擇早晨收麥子的原因是，晚上地面返潮，麥穗收緊，收割時麥粒不會脫落。 男人彎著腰、撅著屁股，整個人就像插在麥田里的一把鐮刀。只見他左手將麥子向懷里一摟，右手的釤鐮子從根部向回一勾，左手壓彎的麥子應聲倒地。 女人則蹲著割，不緊不慢，甚是優(yōu)雅。 男人攤得很寬，一次收割五六勾，女人一次僅收割三四勾。就這，不大一會功夫，男人就把女人拉開半幀子地。回頭看看磨磨蹭蹭的女人，也不言語，反身將躺在地上的麥子捆扎好，一捆一捆立起來。 小孩也不閑著，滿地跑著撿拾大人收割時遺失的麥穗，用剪刀將麥穗從秸稈上剪下來，收入母親帶來的大老籠中。被麥茬戳的血道道，在孩子小胳膊、小腿上清晰可見。 夏收，幾乎沒有吃閑飯的，龍口里奪食么。 這些都是不出村，或在生產(chǎn)隊大田里收麥子，或在自家自留地里收麥子的情景。 還有一類人，專事給他人收麥子，他們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號，叫“麥客子”。 麥客，是一群提著釤鐮趕太陽的人。 他們大都居住在高緯度的北方，最有名的是甘肅麥客。南方已經(jīng)開鐮啦，自己家鄉(xiāng)的麥子還沒有泛黃。于是他們從千里百里之外，來到南邊，在別人的麥田里收割他人的麥子，掙一點汗水錢。 一鐮一鐮向前收，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退。等到回到家時，家里的麥子正好到了收割的當口了。 十多年前，我的朋友李翔寫了一篇散文《麥黃黃，杏黃黃》在《散文百家》發(fā)表，寫的是做麥客的父親遇上了收割機大量使用時的窘境。這篇散文一經(jīng)發(fā)表，好評如潮，當年便成為全國二十多個城市中考閱讀試題。李翔將他的筆觸伸向社會的底部、伸向人心的軟處，真實記錄了社會變更中底層百姓的傷痛與無奈，切口很小，反映的問題卻很深刻。 另一位反映麥客人生軌跡的也是我的朋友，但他年長我許多，是令人尊敬的老兄，他叫胡武功，是陜西省原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教授。此前他供職于陜西日報社攝影部，被譽為用鏡頭給百姓存史的人。 胡老兄是有心人，為了記錄麥客的足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扛著相機，一路追隨麥客，時間長達20多年。它的《關中麥客》攝影展受到全社會關注，也成為最早在國際攝影大賽中獲金獎的作品。 作品的最后一張是麥客四蹄不收的躺在麥田邊，眼睜睜看著一輛一輛收割機開進了麥田。“麥客”這種職業(yè)退出社會角色的全過程，就這樣定格在了胡武功的鏡頭中。 這是社會進步的必然，也是麥客群體的傷痛。突然記起了白居易的《觀刈麥》，就以老白的詩結尾吧，其實，關于收麥子的話太多太多。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 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 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 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2023年6月16日于銅川新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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