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公公

順其自然

農歷4月15日，是東舊村一年一度的廟會。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免升起些許難過和悲傷。 回想往年的今日，公公會早早的就把一切安排妥當：先是一個一個給親戚朋友打電話，統計三子一女家的親家朋友有多少，叮囑各家邀請各家的親朋來趕會；然后開始看共有幾桌人，要吃什么飯，冷菜幾個，熱菜幾個，主菜是什么，吃什么主食；接下來分配任務，老大買煙酒飲料，老二買菜蔬水果，老三準備主食。各花了多少錢，是一定要把錢給了的。他總說一句話：“我有退休金，你們各家攢各家的錢，一塊兒聚餐的用度，不用你們花錢。”所以，哪怕是一分錢，也非要塞給你不行。等到親戚朋友陸續到來，公公早早的就準備好茶水，一一熱情地親切地給端茶倒水陪聊天，還要給晚輩們提出建議，指導如何做生意，如何做事做人。這樣，每年廟會我們家就會像辦事宴一樣紅火，因為親戚朋友都愿意或者說都盼望著來聽公公說道，有很多還真的就是因為受教了公公的指導，大顯身手，鴻圖大展的。 不覺間，淚水已模糊了雙眼，這樣的景象，從今日起，就只能是回憶了。 公公是1942年生人，家中長子，共有同胞兄弟姐妹六人，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幼弟。在那艱苦的歲月里，做為家中較大的孩子又是長子，自然很早便挑起了重擔。年僅16歲，便被招工到省運輸公司學徒修汽車，雖沒多少文化，但頭腦靈活，學技術肯動腦，很快就成了學徒工里的佼佼者，成了技術一流的全面的會開車能修車的能手。后來省運輸公司裁減員工，無論如何也不會輪到的公公把機會留給了別人，自己裝著檔案戶口重新開始找工作。幾經周折找到了市直事業單位——文峪河管理局，只一個要求，那就是干自己的老本行開車，那個年代，司機很少，自然是如愿以償了。公公在單位就是一個司機，但上到局長書記，下到打飯師傅，都特別尊重他。 后來，順應國家政策，公公停薪留職，承包了單位的汽車，開始下海經商。既改變了自己小家庭的經濟狀況，也為單位增加了收益。退休后大哥接了公公的班，二哥農大畢業也分配在公公的單位，老三省水校畢業后也成了文管人。 公公上孝雙親，下悌幼弟，幫襯姐妹，接濟鄉鄰。公公23歲時，他父親生病了，他就四處訪醫，求助他人，找了全文水僅有的一輛吉普車，帶著他的老父親求醫問藥。對于姐妹，那也是傾盡全力相幫。他的大姐夫一個人在北京工作，留下他的大姐和四個孩子在農村，公公便將他大姐一家接到娘家來住，管吃管住管教育。最后，在他的努力下，這里開證明，那里寫材料，終于把他大姐一家都送到了北京。我們的二叔，也就是公公的幼弟，比公公小了一輪回，學技術娶媳婦都是公公一手操辦。對于嬸嬸提出的要求，公公都一口應承下來，想方設法盡全力辦到，二叔一家的日子也是過得紅紅火火。 公公就是這樣的好心腸熱心腸。不僅僅是對自家的兄弟姐妹，對眾鄰居也是如此。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自己家有車，給東家拉麥子西家碾谷子，拉煤捎炭，誰家蓋房子拉磚拉瓦拉木料，都是盡義務，有時連口水都不喝。 公公一輩子開車，去過很多大地方，卻從來沒有好好逛過哪個大城市。為了掙生活，跑遍大江南北的公公，總是奔波在路上。 辛勤勞作的人運氣往往都很好，助人為樂的人上天也會眷顧他。改革開放沒多久，公公就成了東舊村的首家萬元戶了，自然引來眾相鄰的羨慕了。 公公婆婆育有一女三男。三個兒子沒有一個跟他闖蕩過的，也沒有讓學開車。他說，開車很苦，他自己吃過的苦，不想也千萬不能讓孩子們再受苦了。所以哪怕日子再難也要讓孩子們讀書學習考學校，吃國家飯。最后如他所愿，三個兒子都到了他曾經工作的單位。公公還為他唯一的女兒，我的姐姐，物色了一個好女婿。先是跟著他學開車修車，給他做徒弟。考察了一段時間，認定小伙子聰明能干肯吃苦，口甜手勤跑得快，便把他所有的技術、所有的為人處事之道、經商之道都傳授給小伙，當然也決定把他最疼愛的女兒許配給小伙，就是我的姐夫。這樣，姐夫便接過公公的衣缽，傳承公公的精神，成了公公最得意的接班人。我是九四年做了公公的小兒媳婦的，近30年的相處，讓我對公公更敬重有加。 九四年的公公50多歲，盡管退休了有退休金，也算是兒成女就，完成任務了，但公公依然想方設法做買賣。結交的人有大有小，可以和同齡人合伙做生意，也能帶著比他小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闖關東。每每從外地回來，按人頭人人都有禮物。 公公的孫子輩共九個，對于孫輩們的疼愛，在我看來，應該是無人可及了。每個孫子從上小學開始，公公就有了教育基金的計劃了：一個月一個孫子50元，上初中了給買一輛自行車，上高中后一個月100元，上大學了，一學期1000元，每個孫子孫女一個不落。我的小女兒，也是公公最小的孫女，跟他相差整整60歲，在前面的孫子孫女大學畢業后，公公怕他最小的孫女上大學花不上他的錢，便早早的一次性都給了我們，讓給孩子存起來。但公公身子一直很好，直到我小女兒上大學都康健得很，但他還是時不時地一見面就給紅包，還很驕傲的說，我最小的孫女兒最爭氣！一個人在外求學，一定要讓吃好喝好，一定不要讓在花錢上委屈。空閑了，跟公公聊天聊的最多的，就是他的攢錢計劃和一碗水端平計劃：這個月除去必要的開支，又夠一家給10000元了，給三個媳婦一人買一條金項鏈吧，給未來兩個孫媳婦兒一人買一個手鐲吧，給孫女們一人一枚戒指吧……就這樣年年有計劃，年年都實現。 公公對子女兒孫是如此慷慨，對自己卻是非常吝嗇，從不多花一分錢，從不買新衣服，秋褲都是打補丁的，他會讓婆婆補了又補，也不舍得扔。吃上面也是，只要孩們過去，他就會指揮著婆婆拿出各種美食，讓這個吃那個喝。公公愛喝酒，幾乎天天中午都要喝，但他的下酒菜，不過是一碗水煮大白菜，一碟小蔥拌豆腐或花生米，要有一碟豬頭肉都算是奢侈了。也從來不喝好酒，好酒就留給他的兒子女婿喝，留給他的外孫孫女婿們喝。其實呢，哪怕是公公喝好酒，也是足夠的，哪個孫女婿都會時不時地孝敬他好酒好茶，北京的孫女婿甚至會給茅臺的，但他就是舍不得獨自一人享用，就是要留給他的兒孫們，留著招待親朋好友，留著一年一度的廟會拿出來給客人喝。過時過節過生日，我們都會給公公婆婆買禮物，但無論你買了什么，他們都會開心的收下，隨后非要把錢給了。完了還要逢人便說：這是這個兒媳婦買的，我就愛穿；這是那個媳婦兒買的，我真喜歡。既然買了東西要給錢，那我們就給老兩口發紅包，但他們更是從來都不收的。等到我們都說：爸爸呀，你就成全一下我們的孝心吧，要不我們真過意不去。他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便收下一點小意思，但基本上會變著法兒再給你們買了蔬菜水果，開著他的電動小汽車拉上婆婆一家一家地給兒女們送去。 去年冬天，新冠肆虐，平常精神矍爍的公公也被感染了，進而引發其它疾病。兒女孫子們每天要帶他到醫院看，他不愿意。臨近臘月，架不住孩子們這個說那個說，公公終于答應去醫院看看了。檢查結果出來，醫生支開公公，把病情如實告了大哥，公公得了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這病名，我們聽都沒聽說過，這種疾病的患病率是幾萬分之一啊，那么精神抖擻，說話聲如洪鐘，干事雷厲風行的公公，怎么會得這種病呢？  大哥不愿意接受，不愿意面對，所有人也都不敢也不愿相信，平日里不服老不服輸，開著電動車自己回村收拾老宅，自己在院里種蔬菜，自己領工資，自己到上賢買水果，啥事兒也不愿意拖累孩子們的公公的壽命竟然只剩三到六個月！盡管誰也沒告知公公，盡管我們每個人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聰明的公公還是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癥。臘月二十九，我們給聯系好了醫院，醫生給安排上了床位，但公公說無論如何要在家過年，在家過一個快快樂樂團團圓圓紅紅火火的年！在外地的每個人都回來了，都在公公的統籌安排下，做著各種各樣的美食，什么炸丸子啦紅燒肉啦蒸花饃蒸油糕啦，每個人都很精心，每個人都很用心，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有公公在的年我們還能這樣熱熱鬧鬧的過幾個呢！一直以來，我們的8月15中秋節，正月十五元宵節，4月15趕廟會，新年元旦過春節，都是在公公的統一安排下到父母那里一起過。坐在一起，不僅僅是為了吃飯，更多的是想聽聽公公的教導，他會組織我們各家說各家的奮斗目標，有什么計劃打算，孫子們有什么安排，該工作的工作，該上學的上學，該找對象的找對象……一一說完后，公公便會一一點評并提出建議；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孩子們，無論到哪里無論做什么，都要做到“三勤”；他也會不厭其煩的說他的攢錢計劃和一碗水端平計劃，這時孩子們就會很生氣對他說：不要再攢錢了，你們自己要吃好喝好，不要總吃舊的，總買便宜菜，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們口里答應著，但還是連碗老豆腐都會舍不得買的喝。婆婆說，有一次在老宅收拾了院子回到城里，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買的吃碗面吧，自己實在是太累了，但是到了面館一問，一碗面要九塊錢，公公轉頭就走，非要回去自己做。但是我的公公，如此舍不得自己買的吃碗面的公公，卻要在每年正月里給他的孫子輩們到文水很高級的飯店里訂一桌2000多元的飯，就是今年已經生病需要住院治療的公公，依然招待他的孫子們在麗彬文化園吃了一桌飯。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們齊聚一堂，我二哥二嫂主廚，吃了非常豐盛的年飯，依然如往常一樣，挨個說著新年的計劃，全家最大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兩個28歲的孫子要娶上媳婦，這是公公最大的牽掛呀。他不說自己八十多了，還沒有抱上重孫，他會戲謔地對老大老二說：看看你們，快六十的人了，還沒有抱上個孫子！ 正月初六，公公正式住進了山大二院血液科開始治療。他是那樣的積極樂觀，他說生病了總得相信科學相信醫院相信大夫。 公公的病是需要輸血的，醫院規定，患者要輸多少血，家屬就必須得獻多少血。于是我和老公還有孩子直奔太原市血液中心，孩子因為早三天吃過藥不合要求，我和老公都符合獻血的標準。因為我的血小板濃度高，分離的速度快，由我一個人獻就可以了，老公的留著下次需要時備用。于是我獻了400毫升的血小板。本來是要瞞著公公的，但還是無意間讓他給知道了，他立馬就生氣了，非要出院：“我不看了，我怎么能為了讓自己多活幾天，讓我的孩子們受苦了。”幾經勸說，在輸了兩代血小板后，還是堅持回家了。 回來后的某一天，特別著急地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一趟，以為有什么緊要的事，原來是因為我獻了血非要給10,000元不可。我的爸呀，你就不能成全成全我們的孝心嗎？！面對疾病，我們做子女的，不是應該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嗎？我給你獻血，那是100個心甘情愿，100個愿意用我的血換你哪怕是幾天的生命的呀！實在是沒辦法，最后還是折中拿了5000元。公公淚流滿面：麗呀，你的孝心哪是能用錢買來的呢？爸爸懂，爸爸知道！ 兄弟姐妹們還是背著公公一起商量著無論如何，也要帶爸爸到北京看病。公公自然是一萬個不愿意，便說狠話：你們哪個是有錢的，你們一家拿出個100萬來，我就去北京看病。而我們都懂老爸的心，他知道他的病治不了，他不愿意再給孩子們添麻煩。從開始治療都是花的他自己攢的養老錢，其實他的養老錢也沒有花完，他說：我不能一個人都花光了，要給你們媽媽留一點。去醫院看病，從來不讓他唯一的女兒照顧，于是姐姐就很委屈，后來公公看姐姐哭得厲害，才說出他的心里話：我病了有三個兒子照顧，將來你媽要是有個病痛什么的，就是以你為主，你就得吃苦了。兒女們還是堅持要讓公公到北京看病，嬌然（我二哥家的女兒在北京工作，嫁北京）和他老公給聯系了北京301醫院，找了好大夫，姐妹四個共集資了十二萬，把公公送到了北京。公公長嘆一聲：那我就把你們集資的錢給扔到醫院，扔到北京！ 公公是多么聰明的人啊，他是知道自己的病情的，他是知道自己是治不好的，但他還是為了成全兒女們的孝心，不讓孩子們有遺憾，在北京住了近一個月的醫院，打針、輸液、輸血、抽血、做骨穿……天知道，公公的每一天過得有多辛苦啊！ 從北京回來后的第20天，農歷四月初一，公公安排好了一切后事，把他和婆婆一生省吃儉用留下來的所謂的遺產，都白紙黑字寫下來，每個子女都按下了紅手印，完成了他一輩子的攢錢計劃和一碗水端平計劃，安然地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普通卻不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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