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行走在云端上的人

呂豐昌

(短篇小說) 勿忘我 呂豐昌 1 “小雪，請你收下這束邦錦梅朵！” 在布丹拉山上一座剛竣工的電網鐵塔下，大海右膝跪地，手捧著一束邦錦梅朵對小雪說。 小雪似乎沒聽到大海的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小雪，這束邦錦梅朵是我夏天在布丹拉山上巡線的時候專門為你采摘的。現在雖然花朵干枯了，它的顏色卻依然那么艷麗。你知道嗎，在內地邦錦梅朵還有一個很每溫馨浪漫的名字——勿忘我。” 面對大海和他手中的邦錦梅朵，小雪仍無動于衷。被風吹起的烏黑長發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卻擋不住她那雙含情脈脈的丹鳳眼。 “小雪，我原本想請假去西寧看你。可由于天氣原因，原材料沒能按時運到工地，耽誤了工程進度。為了趕工程，讓藏族同胞早日用上電，我今年春節又不能回家了，我們彼此又錯過了相見的機會。也許，你我就是匆匆過客中的偶遇，注定我們沒有在一起的緣分。我只能用這束邦錦梅朵來代表我對你的心意——勿忘我！”…… 小雪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不吭聲。 望著一言不發的小雪，原本很少流露情感的大海，此時再也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雙眼，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在了手中那束邦錦梅朵上。然后，大海站起來走到鐵塔下，從鐵塔的橫梁上取下手機，把干渴的嘴唇貼近手機屏，給小雪送上了自己最熾熱的吻…… 2 2018年的春節是大海去西藏后回家過的第一個節日。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他原本想在家里多陪陪爺爺和爸爸媽媽。可還沒過正月十五，公司就打電話說要他提前和一部分人先去布丹拉山工地接收運達的施工材料。大海不得不告別爺爺和爸爸媽媽，從晉南老家踏上去西藏的路程。 在省城太原火車站，大海看到站前廣場上有個姑娘一瘸一拐地扛著旅行箱向車站檢票口走去。他不由得加快步伐趕上前，一邊伸手去拿姑娘的旅行箱一邊說：“來，把行李箱給我。” “你要干啥？”姑娘十分警戒地后退了兩步向大海大聲喊道，“大白天的你就敢攔路搶劫，不怕前面的警察。” “你別緊張，我不是搶劫的。我是看你走路不方便，想幫幫你。”此時，大海覺得自己的舉動有點魯莽，他邊對姑娘解釋邊問她，“你為什么不拉著箱子，而要費力地扛著它。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不嫌累？” “別提我今天有多背了。好好的拉桿突然就壞了，害得我好慘。”姑娘說著，有意在大海面前扽扽兩腳，然后用手指著自己的左腳說，“我可不是瘸子。走路這么難看是因為剛才崴腳了。” “我還真以為你是個瘸子呢。”大海被姑娘的舉動逗樂了，不由得也幽默了一句。 看著大海那憨憨的樣子，姑娘不由得審視起眼前這個陌生的大男孩來：結結實實的身板足有一米八幾；精干的寸頭顯得干練又不缺少時尚；雖然眼睛不是很大，但一張標準的國字臉上兩道烏黑劍眉卻襯托出他的英俊。驚喜中，姑娘還是在心里感嘆道：就是這張臉有點黑，皮膚也顯得粗糙。不過這樣也好，看著給人一種安全感。頓時，姑娘懸在嗓子尖的心踏實地落在了肚子里，她用另一只手指指肩膀上的旅行箱朝大海笑笑，“剛才不好意思，錯怪你了。我叫小雪，在青海師范大學讀大三。現在勞駕你幫我扛著它。” 大海扛起旅行箱，和小雪一起進站檢票，然后登上了前往西藏的Z21次列車。 來到臥鋪車廂，大海幫小雪把旅行箱放好后，準備去找自己的臥鋪。小雪卻拽了他一把，“你等等。” 小雪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躺在自己對面臥鋪上的一位中年男人，“大叔，能和你換個鋪位嗎？” 中年男人看看小雪，顯然不愿意換。 “大叔，他是我剛找的男朋友。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你老能忍心把我們分開？”中年男人架不住小雪的甜言蜜語，知趣地和大海換了臥鋪。 “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男朋友？”略顯羞澀的大海臉上泛著紅暈紅，但他還是很開心地笑了。 “你別自作多情。我怎么會認一個陌生人做我的男朋友。”小雪一本正經地向大海解釋，“我是覺得一個人長旅途行會很無聊。看你也是個挺實誠的人，想和你做伴聊會兒，你不介意吧。” 大海的目光再次落在小雪身上的瞬間，他一下子喜歡上了這位既美麗又潑辣的姑娘。好久，他才收回自己那有點貪婪的目光，很憨厚地朝小雪笑笑，“當然不會！” “我們都認識半天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情況呢。”小雪對大海說。 “我叫江大海，是省送變電工程公司的一名電力人。現在在西藏布丹拉山參加藏中電力聯網工程建設。”大海對小雪說，“我參加的是一項創造多個世界之最的電力工程。身為一名電力人，我很榮幸自己有機會參加這樣的工程。” “我從電視新聞里看到過這方面的報道。人們把藏中電力聯網工程喻為云端上的天路。”小雪用她那雙迷人的丹鳳眼瞅瞅大海，“等暑假的時候，我也很想去西藏看看那條架在云端上的天路。” “那敢情好。到時候，我會在布丹拉山歡迎你的到來。”大海興奮地告訴小雪，“六七月份是布丹拉山最美最浪漫的季節。那時的布丹拉漫山遍野盛開的杜鵑花和西藏特有的花卉蘇羅瑪布、邦錦梅朵，艷麗嬌媚，盡相斗艷，把一面面山坡點綴成五彩錦緞。特別是那些有著特殊寓意的邦錦梅朵，一朵朵小花像一只只藍色的眼睛，正含情脈脈地告訴自己喜歡的人——勿忘我。” “好溫馨浪漫的勿忘我。”小雪像個孩子似的伸出手指要和大海拉勾，“咱們一言為定。為了云端上的天路和‘勿忘我’，暑假布丹拉山見。” 從小雪的眼神中，大海相信她是認真的。他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指頭勾住了小雪的手指頭，期待著這個有點突然的約定。 火車從省城太原經過15小時的行駛到達了西寧火車站。小雪要下車了，大海心里有種不舍。他執意要送小雪下車，想在這短短二十分鐘停車時間里再和小雪聊會兒。 其實，小雪心里也同樣依依不舍。她沒想到自己會和大海這么有緣。一路上，他們倆都沒有睡意，一直在聊著。從個人興趣愛好，到未來的理想，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全都告訴對方。 大海告訴小雪，他曾經是一名軍人。參軍入伍后的第二年，大海就在全師偵察兵專業比武戰斗射擊中獲得第二名，被評為優秀士兵，得到了部隊的嘉獎。最讓大海自豪的是作為一名特種兵，他有幸參加了讓每個軍人都感到榮耀和自豪的全軍朱日和“北劍-09”軍演。退伍后，大海本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單位安置。可他們家的第一代電力人，八十高齡的爺爺卻希望孫子去自己曾經工作過的送變電公司當一名電力人。爺爺是他們家的權威，作為第二代電力人，大海的爸爸也只能順從爺爺的話。但大海最懂媽媽的心情，從她的表情中，大海知道媽媽是一百個不愿意兒子去送變電公司上班。大海對爺爺說，“爺爺，我能有別的選擇嗎？”“我不希望你有其他的想法。”爺爺的話很果斷，“你當過兵，自然會吃得起各種苦。我想讓你去送變電公司工作，成為咱家的第三代電力人。”大海完全理解爺爺的這番苦心。1958年大學畢業的爺爺主動放棄留校工作，而是和當時千千萬萬熱血男兒一樣，懷著一顆火熱的心投身到了剛剛成立的省送變電工程公司，一干就是四十多年。爺爺親自參加了全國各地很多電網工程的設計施工，一些設計項目還獲得國家獎勵。作為他們家的第一代電力人，爺爺對自己這份工作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基于對爺爺的尊重和敬仰，大海遵從了爺爺的安排，來到了省送變電工程公司，和爸爸一樣，成了一名電力人。隨后，大海也參加了多項高壓送變電工程建設。他的工作得到了公司領導的認可，很快就提拔當了分公司質檢科科長。 面對眼前這位曾經當過兵的電力人，小雪被大海身上的那種氣質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大海。 開車的時間快到了，大海不得不和小雪分手告別。目送著小雪拉著自己給她修好的旅行箱遠去的背影，大海心里一下子有種失落感。此時，小雪也卻停住腳步，回頭朝大海大聲喊道： “大海，我喜歡布丹拉山那溫馨浪漫的邦錦梅朵。暑假我就去找你，請記住——勿忘我！” 在人潮如流聲音嘈雜的車站廣場上，小雪的聲音格外洪亮，行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向她。在寒風的吹拂下，小雪那一頭烏黑的長發隨風飛舞如此飄逸，而那雙流露著真誠的丹鳳眼令大海的心醉了，他趕快用手機留下了這美好的瞬間。 3 雖然工期很忙，工作一天很累，大海的心情卻很愉快。他把這一切歸功于遠在西寧的小雪。晚上躺在被窩里的時候，大海一遍遍地重復回放著小雪發來的每一條文字信息和語音視頻。興奮之中，大海甚至一會兒把手機貼在耳根，一會兒用嘴唇吻著手機屏上的小雪，覺得她就在自己跟前。 好不容易盼到暑假，小雪卻突然發信息告訴大海，學校臨時安排她和七名同學暑假到隴南支教，去布丹拉山泡湯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大海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一種失戀的感覺再次讓他陷入痛苦之中—— 曾經相處了三年多的女友在大海來西藏后的第一年就和他分手了。女友分手的理由很簡單，說他們相聚的日子太少了。大海還記得和女友分手時的那些話： “人家談戀愛是倆人花前月下享受浪漫。咱們卻是天南地北各自一方。平時和你微信連個視頻吧，還沒說三句話看清你的臉，信號就中斷了，活生生的折磨死人。我已經無法再忍受這種牛郎織女般的生活了。” “你再忍些時間，等我們西藏的工程完工了，回來后我會加倍補償對你的愛。”大海真誠地對女友說。 “這種話，你都對我說了N遍了。可不等這個工程完工，下一個工程就已經等著你了。難道你要我在這遙遙無期的等待中期盼你的愛？我真得等不了。”女友給大海下了最后通牒，“現在，給你的選擇只有兩個，要么你繼續留在西藏做你的電力人，要么辭職回來在省城找份工作，陪我結婚后過二人世界。” 大海是深愛女友的，可他也很難因為這種原因離開西藏的工程。從2016年3月起，大海和全國各地的5萬名電力人一樣，已經在這里奮斗了快兩年了。大海他們所在的省送變電工程公司的施工段在布丹拉山一帶。由于工程沿線地形地貌復雜多樣，氣候多變，這里形成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氣象，給施工造成很大的影響，全年有效工期僅有6個月。剛來施工現場時，盡管大海有過三年當兵的經歷，可他還是很難適應高原反應，常常感到全身疲乏無力，吃飯后會惡心和嘔吐，晚上還經常失眠。作為一名工程質量監督管理員，大海必須每天早早去工地督導、檢查施工情況。最累的時候，他早上8點鐘就得出發上山，跨越海拔3800米，連續十多個小時進行巡回檢查。中途餓了，就坐下來啃口干糧，喝口涼開水。久而久之，大海和不少同事一樣落下了胃病。有時在巡查途中胃病犯了，不得不停下來吃幾片隨身帶的西藥，疼痛難忍的時候，就用雙手捂住胸口挺一會兒，然后繼續工作。 無奈中，大海不得不忍痛選擇和女友分手。大海第一次嘗到了失戀的滋味。不喜歡喝酒的他，那天晚上卻買了一瓶高度白酒，獨自一人找個僻靜的地方，喝的酩酊大醉…… 自己熱戀了三年的女友都忍受不了這種相隔千里，一年都難得相見一次的日子，選擇和他分手了。小雪是自己啥人，他們只不過是一面之交和有一個不太現實的約定，為啥就非要期盼她來布丹拉山看一個長年在外工作的電力工人。或許是他自作多情了。大海猶豫了半天，還是在手機微信和通訊錄里把小雪屏蔽了，以此來結束他們之間的“偶遇”。 4 白天工作累，大海可以不去想小雪。可到了晚上，他很難做到，一閉上眼，滿腦子想的都是小雪。此刻，大海才真正理解了電力工人野外施工的艱辛和苦惱。他們一年四季像打游擊戰一樣，從甲地完成一個工程后又很快轉戰到乙地的另一個工程，能和家人相聚的日子很少。這也是公司里為什么會有不少該成家的男人至今還是單身。 難道自己的青春年華就在這飄泊不定的歲月里耗逝掉？大海很害怕自己將來也落同樣的結局，他有些退怯了。痛苦中，大海不得不把自己想離開送變電工作的想法告訴了爺爺和爸爸媽媽。頓時，家里有了不同的聲音—— 作為他們家的第二代電力人，爸爸雖然選擇了沉默，但內心里完全理解兒子。他不會忘記在妻子臨產的前一天，突然接到公司緊急任務要他到廣西受災地區搶修電力工程。一邊是妻子和即將降生的孩子，一邊是十幾萬受災的群眾，兩者在他心里沒有輕重之分。但最后他還是懷著愧疚丟下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去了廣西。二十多年來，由于長年在外施工，甚至過年過節都回不了家，種地帶孩子全靠在晉南老家的妻子一個人操持。由于回家少，自己都沒有好好陪過孩子，在兒子眼中，他成了一個陌生人。作為一個丈夫，他覺得自己至今還虧欠妻子一份情愛。 媽媽完全站在了兒子這一邊。作為一個妻子，她有過自己的親身體會。這些年來，丈夫長年在外工作，拋下她一個人守在農村老家。白天下地勞動或許感覺不到孤獨，晚上沒有丈夫的陪伴，那種寂寞的日子是何等的煎熬。所以，她不想讓兒子將來的另一半也像她那樣獨居老家，成為一個孤獨的“守望著”。 盡管孫子的選擇讓爺爺無話可說，但老人對大海的初心未變。爺爺對大海說：“大海，作為一名過來的電力人，爺爺最了解電力人的生活。為了別人的光明，我們自己卻要忍受一段生活的黑暗。但這是暫時的。你要相信，生活是不會虧待為別人付出的人。當他為別人點燃光明時，光明同樣會照亮自己。” 爺爺的話或許有點深奧，可他和爸爸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這一刻，身上流淌著家族基因血液和充滿著軍人血性的大海，不再猶豫，而是堅定了做一名光明的電力使者。 5 離工程要求完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為了趕工程進度，大海和往常一樣，冒著凜冽的寒風在山上巡線檢查。 冬季的布丹拉山刮起風來就像雄獅一樣兇猛，寒風掠過時，臉上就像被刀子劃，生生的疼在心里。站在電網鐵塔上的大海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風刮跑，他不得不用力束緊腰上的安全帶，小心翼翼地檢查著鐵塔上的每一個部件。此時，手機的短信鈴聲響了，是同事小趙發來的短信：“大海，內地有人來看你，速回。”“都快過年了，誰會這個時候來西藏看我。”大海以為是小趙在逗他，沒有理會，繼續工作。 大約過去了三個多小時，正在另一座鐵塔上檢查工作的大海，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喊他，“大——海，我——來了。”他這是一個久違了的聲音。大海先是一怔，然后快速爬下鐵塔解下安全帶，便飛快地朝山下跑去。 “你、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了？”大海氣喘吁吁地問小雪。 “是那云端上的天路把我領來的。”小雪很俏皮地用手指指矗立在山間的一座座鐵塔，然后用她那雙丹鳳眼盯著大海，“怎么，你不歡迎我的到來嗎？” “是、不、不是。”大海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我、我沒想到你會來。” 看著大海滿臉的窘態，小雪覺得又可愛又好氣，她握緊拳頭雨點般地朝大海胸前揮去：“這么長時間得不到你的消息，都快急死我了。你為什么在手機里把我屏蔽拉黑了？” 面對小雪的責問，大海沒有吭聲。內心里他卻想告訴小雪，“我想現在重新添加你。” “大海，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我要告訴你，我是一個不會輕易改變自己選擇的人。不管你將來在那里工作，我的心都會和你在一起。請相信我。”小雪拉住了大海的手，把頭埋進了大海那寬厚結實的懷抱里。 懷中的小雪像一股電流擊遍了大海的全身，讓他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大海不再猶豫，他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那束已經干枯的邦錦梅朵，雙手舉到小雪跟前說:“小雪，這是我用淚水浸過的勿忘我，一直珍把它藏在我心中。今天請你收下！” 小雪雙手緊緊攥住了大海手中的勿忘我，“大海，這是我第一次接受男生送的花，心里感覺好甜蜜！” 小雪的話再次加速了大海心率的跳動，他把自己那滾燙的嘴唇吻向了小雪的額頭。這種感覺比自己吻手機里的小雪熾熱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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