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家院里的棗樹有些年頭了,灰黑的枝干嶙峋蒼勁。每年中秋前后,滿樹疊翠累累朱紅,沉甸甸的棗枝壓下來,秋色被渲染得五彩斑斕。父母都在院子,濃濃的煙火氣讓家自帶三分暖意,那是上天恩賜的好時光。我從外面回來,進出房門坦坦然然,趕上棗子紅了枝頭,揚手一顆,心里別提多甜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吃著紅棗子,就有一棵小棗樹從歲月深處朝我走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家有大姐,二叔家的姐姐是二姐。我們家從溝南沿搬到溝北沿,除了幾間房子,院子光溜溜。二姐家和我們家隔著一道溝壑。二姐家房后的棗樹碗口粗細,樹干粗糙開裂,棗樹高過墻。樹尖上的紅棗子誘人,二姐不敢上樹,我大著膽子攀爬,一只腳踩上去,身子總往另一面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年秋天,二叔病逝了。二姐真夠苦的,童年本該快樂無憂,誰知小小年紀竟失去父愛,二姐像青翠的幼苗突然遭遇了冰霜。不只是二姐苦,父親沒了二弟,我沒了二叔,誰都沒了往日的言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叔是村里會計,算盤撥得啪啪響,一疊一疊的帳單密密麻麻寫滿字,算完后板板正正鎖進柜子里。臘月幫根,伴著響亮的鞭炮聲,村子上空不時開出一朵兩朵耀眼的煙花。年味漸濃,二叔不出屋,人端坐柜前,大紅紙裁了一張又一張,鋪紙研墨寫春聯,屋里的人擠不動塞不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們陷進對二叔的懷想里,父親極力用美好溫暖殘秋的寒涼。父親鼓勵我們說,好好念書,趕明兒,能趕上你二叔就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姐是秋后來我們家的,棗樹來得比二姐晚。我們家人多,我父母,我大姐,我,兩個弟弟,一個妺妹,人多熱鬧。二姐平時就喜歡往我家鉆,但真正來是秋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嬸走那天,我的一顆眼淚砸在地上,我聽到了地動山搖的響動。院外聚了好些人,眼見著家散了,那場面讓人揪心。二姐哭鬧著不跟二嬸走,二姐倚著門框放聲哭,二嬸一推一搡地拽,二姐抓牢門扇死活不松手。二嬸娘家人執意要把幾袋玉米拉走,毛驢車趕出院外,被我老伯生生攔下,孩子在,誰都甭動一粒糧。二嬸說不出話,嗚嗚哇哇指指點點,二嬸上了空空的毛驢車走了,不知道她有多少話要說。二嬸是啞巴,她更苦。母親流著淚,母親的淚水也一定又苦又澀,她一把把二姐攬進懷,可憐的閨女啊,咱不走,咱有家。從此母親護住二姐,一生就沒松手。我和二姐同年生,那年九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姐家的房子沒人了,房后的棗樹不知為啥也被伐掉了,空空蕩蕩露出半邊天。春上天氣轉暖,房后遠遠近近鉆出幾叢棗芽子,鮮亮的嫩芽子嚇了我們一跳。我們愣在院子,又難過又驚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和二姐動手挖。棗芽子與老根相連,棗根堅硬粗壯,挖不到盡頭,只好偷出菜刀把粗壯的根須砍斷。棗根結實堅硬,坐在地上,一刀一刀砍,一身一身汗。陽光曬得肩頭暖烘烘,我和二姐把連著老根的嫩芽子挖出來,我們的舉動,大人全然不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棗樹越過溝壑移到我們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姐的到來,給土房子添了少有的歡樂。飯桌上,大大小小擁擁擠擠,一雙雙筷子你進我退,粗茶淡飯格外香。夜晚,鉆進被窩,土炕多了一個,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不肯睡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棗樹栽活了。院墻護著它,房檐為它遮避風雨,鮮綠的嫩芽越長越像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溺愛二姐。我上學挨了打,父親從不護短,還對老師感恩戴德。你委屈啥?從前得請先生才給管呢。父親說的管,不只是說教,更有嚴厲的懲戒。小孩子歪了得扶正,有毛病得捋順。父親不慣著我,但對二姐卻過分地護著。有回二姐從外面哭著回家,見二姐受了委屈,父親摔了碗筷,喘著粗氣,跳下地去找人家。哪個孩子打罵都行,唯獨二姐半點委屈不能受,沒了爸走了媽,天底下誰不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親怕二姐傷懷,當面背后沒少訓過我,好好玩兒,不許和你二姐吵架。每逢年節,吃穿偏向二姐都勝過我們,我們也似乎懂事。缺衣少食的年月,多了一張嘴可不是小事。二姐管我媽叫媽。我知道,二姐從前就是屬于這個院子的。孩子多,你哭我叫,打打鬧鬧,終歸歡笑。雖然日子緊巴,和樂的氛圍沖淡了一切,大人在辛苦忙碌中間,笑看每個孩子開成一朵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棗樹長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冬之時,瘦瘦高高的棗樹挺起身子擊退陣陣寒風,骨子里的堅強勢不可擋。夏季到來,棗樹的枝頭漸漸豐滿,披上翠綠的葉子,綴上密密麻麻的棗子,生命的繁盛讓人心潮澎湃。八月,棗子紅了,枝頭沉甸甸,風來顫悠悠,綠葉子,紅棗子,秋光明艷。棗樹把陽光雨露濃縮成一顆顆甜美的果實,回饋著滋養它的院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轉眼,我們都長大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成年后的二姐嫁到三十里外的肖營子。二姐成家后,每逢年節都回來,平時趕上哪個親戚家辦事,也拐彎回家看望我父母。山路彎彎,連著二姐牽掛和感恩的心。逢年過節,必留下十元二十元錢,囑我買紙給二叔上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棗樹迎著風雨頑強地生長,風霜雨雪讓它有了蒼桑的模樣。誰能想到,當初的嫩芽子,如今樹干粗礪,堅硬的棗枝頂著歲月的蒼桑向四圍伸展,每年中秋,云淡天藍,院子都被一瀑紅棗子裝點。當初院子庇護著它,現在它回頭佑護著院子。棗樹把根深深扎下,它在感恩中深情祝福著家。在我們心里,棗樹和房子,和院墻,和我們坐過的木墩,甚至和我們自己都一樣,都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員,同時又長進身體里,豐滿著我們的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村里人管改嫁叫走道,當初,啞吧二嬸走道了,扔下幼小的二姐。多年后,走道的二嬸也老了,當年死活不肯跟去的二姐,病床前盡孝,為二嬸送終。母女就是母女,苦難的利刃,割不斷血脈相連的親情。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世事蒼桑,我不止一次在想,分開那么久,母女相見的一刻,二姐撲進二嬸懷里,是先有的淚花,還是先有的笑容?其實,能分得那么清嗎?生活本就是一出苦樂相伴的悲喜劇。“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13年,母親走了,南山下有片杏林,杏是苦杏,杏花是甜的,明艷的杏花每年都把母親照亮。2019年,年邁的父親走出了院子,去了城里的老年公寓。曾經那么熱鬧的院子,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我總以為好時光永駐,時時迷失在家的溫情里,哪知,美好經不起消耗。我坦坦然然的內心變得慌張起來,老家,我再也回不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家的院子,只有棗樹最顯眼,棗樹立在東墻下,房檐邊。紅棗樹歷經蒼桑,沉靜安然,它默默地溫情地守在院子,守著我們的家。</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家鄉那棵紅棗樹,</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伴著我曾住過的老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過多少童年的往事,</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記著我曾走過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紅棗樹》這首歌,一下唱到我心里,也一定唱到二姐心去。紅棗子脆脆甜甜,可有誰知道背后的悲苦和酸澀?</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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