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道非洲防蚊抗瘧的故事

Boende

說來好笑，我在接到總部關于到剛果金赴任聯合國軍事觀察員的通知后，考慮最多、準備最充分的竟然是如何對付熱帶雨林的蚊子。 因為一是我特別招蚊子；二是蚊子可以傳播致命的瘧疾。 　　蚊子是對人類生命安全威脅最大的昆蟲，全世界每年死于蚊傳疾病的人超過百萬。 　　劉鳴放，聯合國駐柬埔寨軍事觀察員,1992年5月,在柬埔寨執行任務時因感染腦瘧，回國后不久病發，醫治無效，不幸犧牲。 　　因此，將對付蚊子列為赴任的第一要務看似好笑，其實是非常有道理的。 蚊子，是我從小就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是過敏體質，一旦被蚊子叮咬，就會鼓包、起水泡、潰瘍、流黃水、結痂，最終在皮膚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經年累月，我的胳膊、腿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花白的斑點，那基本上都是蚊子叮咬導致的潰爛、結痂后留下的痕跡。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一個現象：我們家，我和母親容易招蚊子、也非常怕蚊子；奶奶、父親不怕蚊子，被叮咬后皮膚上僅留下一個小紅點，很快也就沒什么感覺了；弟弟似乎介入兩者中間。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對蚊子叮咬的感受各不相同，與個人的體質有關。 　　每到夏天，我們家早早就會掛起蚊帳。因小孩子睡覺不老實，胳膊腿經常會貼上蚊帳，可惡的蚊子就會隔著蚊帳叮咬。 在我的印象中，蚊子非常狡猾，無論你將蚊帳壓得如何嚴實，但它們總有辦法鉆進蚊帳里。半夜起來抓蚊子幾乎是天天都要經歷的事情，不過，那已經是亡羊補牢了。每個蚊子的肚子都鼓鼓的，吸滿了血液。 　　夏天的夜晚，在院子納涼的時候，一般都要點燃艾草驅蚊。然后母親還拿著蒲扇，給我扇一下、給自己扇一下，不停地驅趕著蚊子。 從小就這樣與蚊子作斗爭，在直觀、直覺層面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新中國成立后，毛主席領導開展了全國范圍的消滅血吸蟲病、麻風病、瘧疾、鼠疫、霍亂等傳染性疾病的人民戰爭，取得疫病防治的歷史性成就。 我清楚記得70年代初期，赤腳醫生逐家逐戶送藥上門，拉網式消滅瘧疾的情景。大約在1975年左右，山東等北方地區的瘧疾基本上已經絕跡。自那以后，蚊子叮咬只是皮肉之苦，已無生命之虞。 　　但在非洲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染上蚊傳瘧疾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在非洲無論是英語、法語還是葡語國家，“瘧疾”都用的是一個單詞：malaria，都是一個惡魔一樣的存在。 　　根據世衛組織發布的《2021年世界瘧疾報告》，2020年，全球估計有2.41億瘧疾病例，62.7萬人死于瘧疾。其中非洲的病例總數占全球瘧疾病例的95%，死亡人數占到全球的96%。 按照國別統計，四個非洲國家占全世界瘧疾死亡總數的一半多，分別為：尼日利亞占31.9%、剛果（金）占13.2%、坦桑尼亞占4.1%、莫桑比克占3.8%。退后20年，那時的情況應該是更糟糕。 　　總而言之，像我這樣的容易“招蚊引瘧”的人去非洲熱帶雨林地區工作，毫無疑問地會將自己暴露在瘧疾的巨大威脅之下，染上瘧疾是極大概率事件。 在雨林深處、在戰場上條件極其有限，染上瘧疾后得不到及時有效的診療，也應該是大概率事件。 換句話說，生命安全受到蚊傳疾病的威脅是個不容忽視的現實問題。 針對這種情況，必須從防蚊、抗瘧兩個方面做好準備。 　　第一個層面是防蚊。 防蚊還好辦，將各種能夠想到的防蚊物品都帶上。 蚊香：怕電蚊香一旦沒有電不能用，還帶了點燃式的蚊香； 清涼油、風油精帶了不少，既可自用也可送人； 電蚊拍怕壞了，帶了兩個； 防蚊水：南京的黃教授說蚊不叮防蚊效果好，就請他給代買了四瓶； 蚊帳：帶了兩頂，一頂放在固定場所，一頂放在行軍包里以應付特殊情況。 燈籠褲：在北京辦理赴任手續期間還在不停地想防蚊措施：傍晚或早晨在宿舍區活動時，最容易招蚊子咬，穿燈籠褲的防蚊效果應該比較好，就在天意市場買了兩條，可惜因為所帶物品超重，只好帶一條。 　　VB1：朋友們也都開動腦筋，獻計獻策。干醫的朋友說，人吃了維生素B1以后，身體會發出蚊子不喜歡的體味，我就立即買了幾瓶帶上； 電腦驅蚊軟件：戰友老章是個電腦愛好者，說有款超聲波驅蚊小程序，在電腦上工作時啟動程序，電腦就會發出超聲波驅蚊。 　　應該說，這些措施都發揮了比較好的作用，有的經過臨場改造，也發揮了很好的作用。 比如蚊香，因為戰爭毀掉了博恩迪的水電設施，住所只能用自備電站限時供電。這樣電蚊香的使用就受限，在房間里點上蚊香又會嗆人。我就反彈琵琶，把兩盒盤式蚊香泡在水里，然后將浸出液噴灑在房間的門窗、地面，特別是繞床灑一周。這樣藥效更持久，效果出奇地好。自此以后，臥室里幾乎就沒有蚊子了。 盤式蚊香用完了，我就用電蚊香浸液噴灑，效果也不錯。有時，為了增加防蚊效果，還會在車里、辦公室，甚至迷彩服的口袋里裝上幾片撕開包裝膜的電蚊香片。 　　后來想想，周密的防蚊預案、不帶僥幸心理的應對措施，是沒有出現重大安全問題的關鍵。 例如，在輾轉去博恩迪報到的途中，曾轉機夜宿赤道省省會姆班達卡。 聯剛團一戰區的人事官G1，把我和同行的羅馬尼亞籍軍事觀察員卡斯泰爾送到當地一家很有名的旅館。 因連年的戰爭，這家旅館損毀嚴重、近乎廢墟。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吃的、沒有喝的；房間里就只有一個床、一個床墊、一個破桌子、一個破凳子。 這時我隨身帶的蚊帳就發揮了重要作用。 如果計劃不周、沒有隨身攜帶蚊帳，僅僅這個晚上就讓蚊子給咬得體無完膚了。 Hotel de Ville Mbandaka （修復后的姆班達卡城市酒店） 　　卡斯泰爾沒有帶蚊帳，我問他怎么辦？他戲說，沒有問題，他的體毛很厚，是天然的防護層，蚊子根本咬不著他的皮肉。 結果不一會兒，他就被蚊子叮咬得受不了了。 我教他用我送給他的清涼油、風油精，涂抹在身上，并用小半瓶蚊不叮在他的身上、床上、枕邊噴灑，幫助他也平安度過了這個恐怖的夜晚。 　　在這種沒有電、沒有火種的極端情況下，如何能夠用蚊香呢防蚊呢？用水浸出蚊香的有效成分防蚊的主意，就是在這個旅館的床上琢磨出來的。 后來還想出了幾個好的防蚊招數，對我自身、對身邊的同事防蚊抗瘧，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其中最為有用的是巧用空調防蚊，用空調將房間溫度降到低至20度以下，房間的蚊子就不再起飛活動。 　　這一招是在聯剛團海軍工作時想出來的。 聯剛團海軍辦公區在平房，因靠近剛果河及其支流，周邊水溝密布，大院里又有大片的草地，蚊子特別多。我將辦公室的空調調到最低，偶然發現蚊子從室外33度左右的環境飛進溫度為18度的房間時，遇到冷空氣的蚊子就像被凍僵了一樣紛紛掉落到地面。 　　聯剛團的船隊在剛果河里行駛時，蜿蜒穿行于一望無際的熱帶雨林中的河面，蚊子的密度很高，隨船軍事觀察員的防蚊是一個令人頭疼的事情。 在船上，一個航次要一個多月、甚至更長。一旦觀察員染上瘧疾，除了服用隨身帶的抗瘧藥，很難得到外來的救治。如果耽誤了救治，轉為腦瘧，往往就很難被救活。 在這種情況下，特殊條件決定了，防護重于救治。 我起草了一份電報，發到各個船上，要求大家注意通過用空調大幅度降低房間溫度等措施防蚊抗瘧。這個措施有效地保證了人員的在航率，保證了將聯剛團急需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到相應的戰區。 　　第二個層面就是抗瘧。 出國前，在瘧疾已經消失近30年了的山東，要找到抗瘧的藥物，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跑了很多藥店、醫院，包括防疫部門，都說沒有相應的治療瘧疾的藥物。 后來，尉遲大姐幫著從醫院的藥房里找到了一瓶早已經過期的奎寧。我想過期的也比無藥可用好，就將這瓶過期的奎寧帶上了。 　　到了北京，總部領導在進行赴任業務指導的時候，告訴我們，在王府井大街的一家藥店有一種青蒿素類抗瘧藥出售，商品名叫科泰新（雙氫青蒿素）。我們隨即去了那家藥店，花了2400多元買了兩大盒的科泰新。 　　到了金沙薩去聯剛團報到后，每人發了一個急救包，里面有兩份不同的治療瘧疾的藥:一種是奎寧(Quinine)、一種是方西達（Fasidar)。 對這些藥，我視若珍寶。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藥就是是命。 后來，據服用過的同事說，這兩種藥的副作用特別大。服用以后，大傷元氣，嚴重反胃，直吐黃水。即使是那些體壯如牛的大老黑，服用后雙腿發軟，如同一團爛泥，想站起來都困難。 　　對不熟悉的事物，最好是多做調查研究、多聽聽過來人的經驗教訓。 中國同胞還告訴我們他們長期積累的抗瘧經驗：在赤道非洲，感覺自己是感冒了，特別是感覺到頭皮發緊時，就當瘧疾治，直接服用科泰新，往往就沒事了。 感覺是感冒了，而實際是得了瘧疾，那可就麻煩了。 因此，寧可錯把感冒當瘧疾，不可錯把瘧疾當感冒。感恩屠呦呦團隊研制的青蒿素抗瘧制劑，讓我們有可能輕松抗瘧。 　　綜合調研的結果，我根據各種藥物的特點將其搭配使用，制訂出了自己的抗瘧方案： 1、在出現頭皮發緊、體溫上升、疲乏無力，且無法判斷是感冒還是感染瘧疾的情況下（當地沒有查血條件），就毫不猶豫先當瘧疾治，寧左勿右。 2、科泰新的副作用小、對瘧疾初期治療效果好，對耐氯喹的瘧疾治療也是不可缺少的，綜合起來，可以首先使用科泰新。 3、如果科泰新控制不住，就直接上奎寧或方西達。完整地服用一個療程，一般就沒有問題了。 4、如果48小時不能把高燒降下來，或者有條件打吊瓶，毫不猶豫地靜脈點滴奎寧馬克斯。 5、如果高燒48小時不退，就要提前（預留飛機調度、夜間及天氣影響時間）申請醫療撤運飛機，到聯合國指定醫院診治，萬萬不可存有僥幸心理。貽誤治療時機，大概率就沒命了。 實踐證明，這是在非洲熱帶雨林抗擊瘧疾最現實、最可靠、最有效的治療方案。 　　有了可靠的應對方案和可行的措施，抗瘧也就有了底氣。對瘧疾的恐怖感，也基本上消除了。即使是后來分配到了“瘧疾之都”位于赤道雨林中的博恩迪工作，心里還是比較踏實的。 我按照既定方案，以防為主、及時治療、穩妥抗瘧，效果還是不錯的。 　　防蚊關鍵是要重視，要找到容易被蚊子叮咬的重點環節，然后采取有效的防護措施。 首先我發現，同住教堂別墅的聯合國同事們隔三岔五地有人患上瘧疾。那就說明，這個別墅有瘧疾的傳染源，或者說，這個別墅里的蚊子是攜帶瘧原蟲的，必須要高度重視。 　　開車上班的路上，幾乎天天都能發現有人扛著、夾著或抱著一個小木箱從城區往外走，有時一天還不止遇到一個這樣的人。 后來才知道，木盒子里裝著的就是死去的嬰兒，而這些嬰兒大都是死于瘧疾。 我的雇工古斯曼不到一歲的女兒也是死于瘧疾，高燒幾天后就死去了。 這說明，博恩迪是“瘧疾之都”名不虛傳。 　　在博恩迪工作生活，是否能夠有效防蚊，性命攸關，大意不得。 我注意不斷根據現實情況，完善防蚊抗瘧方案。 我捋了一遍，我發現被蚊子叮咬最高危的時段，是形勢失控，人員被迫進入野外、特別是雨林的時候；采取的措施是隨身攜帶應急包里放足了各種應急防蚊物品。 　　第二個高危時段是去別墅公用衛生間洗澡的時候。 因為那里有很多蚊子，在洗澡如廁的時候，蚊子就會趁機攻擊里面的人；采取的應對措施就是，進入衛生間，先用電蚊拍電擊蚊子，一頓噼里啪啦之后，再點上兩張紙熏烤一下。趁著蚊子沒有反撲過來，用最快的速度解決完、趕緊跑出來。 　　第三個高危時段是傍晚在室外或同事的宿舍活動的時候；采取的措施是先用蚊不叮涂抹腳腕、脖子等暴露部位，再穿上燈籠褲，讓蚊子無處下嘴。 　　在這座別墅里同住的同事們，有一多半的人得過瘧疾。他們那種痛苦的感覺、人在疾病面前的脆弱，即使現在想起來也不寒而栗。 印象最深的是博恩迪協調中心的文職負責人所羅門，一個高大威猛、體壯如牛的美籍黑人，得了瘧疾后被高燒、寒戰和嚴重的奎寧副作用折磨得痛不欲生。他的慘狀觸目驚心，促使著我更加小心翼翼地采取措施防蚊抗瘧。 更恐怖的是，在我去報到前，住在這個別墅區的一位馬拉維籍的聯合國軍事觀察員死于瘧疾（也有另外的說法）。他住的房間靠近盥洗室、衛生間，相對而言，更加潮濕、蚊子更多，危險性也更大，因此我覺得他死于瘧疾的說法更可信。 　　在博恩迪期間，不知是防護到位、沒有染上瘧疾，還是染上瘧疾被科泰新給治愈了，雖有兩次明顯感覺不適，但都沒有發展成高燒、寒戰。 回到金沙薩總部工作以后，工作生活條件好了許多，最主要的是一旦得了瘧疾也可以得到及時的救治。即使如此，我還是比較注意防蚊抗瘧。 　　春節期間，回首都休假的中國觀察員先后有兩人不幸染上瘧疾，高燒、寒戰（打擺子），臉色都燒得黑黑的，還是非常痛苦的。幸虧有金沙薩的中國醫院的朋友出手相助，帶著吊瓶上門給打奎寧馬克斯。一個療程下來，也就沒有問題了。 　　抗瘧不僅僅是在境外，回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也需要高度關注，因為有的瘧疾潛伏期很長。 考慮到回家以后難以買到抗瘧特效藥，我們每人都讓中國鄰居小平幫忙給買了一些特效藥奎寧馬克斯（QUININMAX）針劑帶回國。 整整20年過去了，盡管搬了三次家，這些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抗瘧針劑依然被存放在我家的冰箱里。 　　過去，這些藥是一份生命的保障；現在，這些藥是一份難以忘懷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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