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所似

靜廬主人

兩個月前就開始預約的檢查，終于收到了院方的消息，趕到醫院辦理了入院手續，被告知可能要等一周左右才能安排做檢查，因為教授很忙。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嘛。 我所在病區的保潔員是一位運城籍的老鄉，他在樓道里和同事說話時濃重的晉西南口音讓我斷定他是運城人，一問，果然，他老家是萬榮的。這是一位謝頂了的中年人，個子不高，眼睛不大，圓臉，身體開始發胖，是那種人到中年的沉甸甸的胖，一副笑瞇瞇的樣子，一眼就給人憨厚老實的印象。 交談中得知，他今年五十八歲了，少小離家，幾十年一直在外做些小生意，在好多地方開過店，做小老板，積攢了些家底，太原、古交，寶雞、西安，兜兜轉轉，前幾年兒子落戶到西安，為給兒子在西安湊錢買房子，掏光了家底不說，還賣掉了萬榮老家的房子，兒子結婚后，停下了在寶雞已難以為繼的生意，和老伴一起來西安打工，前幾天夫妻兩人一起在西京醫院應聘做了保潔，醫院管吃管住，每人每月開兩千多的工資，他撓了撓光禿禿的腦門，說，不能給孩子添麻煩，趁著身體還行，給自己賺些養老錢，也為即將出生的孫子賺些買玩具的錢。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問他今后是否打算回老家養老，他笑了笑說，不回去了，算算老家也沒什么親人了，老人不在了，老弟兄姊妹早年間都出來了，像蒲公英種子，飄到天南海北，各自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前些年在寶雞買了房子，本打算賣掉給兒子湊個緊，今年寶雞房子大降價，已經跌破當初的買價了，肯定不能賠錢賣了，以后就在寶雞帶孫子養老吧，那里空氣好，秦嶺腳下，好風好水的，養人，不像老家，呆上幾天，鼻子就干得出血。啥叫家鄉？有親人在的地方才叫家鄉，如今的老家，不光沒了親人，連個窩都沒了，只能算是出生地，回不回沒多大意思。說完，他短暫收起了臉上的笑，轉過臉看向了別處。 他的通脫的家鄉觀念讓我對他的印象發生了改觀，他的性格，并非如他的長相那樣古板，而是一位不拘泥于傳統觀念的很有主見的人，但我又分明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為生計常年漂泊在外奮力打拼，如今已過半百年紀還沒安定下來，期間的酸澀與迷茫，真是難以說出口啊。四海為家這樣的話，年輕人一腔熱血闖蕩天下時說說而已，那是基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沖動，年紀大了，誰不想著葉落歸根呢。 他幾次嚅囁著對他目前的工作表示出不滿，我問他原因，他極不自然地訕笑著說，這種職業聽起來不大好，打掃衛生的。看來他對服務業有著很傳統的職業偏見，覺得掃地的沒地位，怕人笑話。我說你憑自己的力氣賺錢，這錢來得干凈，花著也舒坦，不丟人。他低頭笑了笑，似乎想明白了，低聲說，沒錢不行呀，年紀大了，看病吃藥得花錢，以后有了孫子更得花錢，不賺錢不行。 看來，他的職業偏見還沒消除，他只是繞開了那個讓他覺得尷尬的話題。接著他又說，他兒子的房子買在高新區，高新區的房子貴，兩萬一平，西安的高房價讓他不得不改變以往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軌跡，這種斷崖式的改變，再加上心理上的落差感，他馬上還適應不了，卻又無可奈何。我理解他的難處，卻又不知如何安慰他，若不是生活所迫，誰不愿安逸地活著，若不是生活所迫，誰又愿意放棄固守了大半生的尊嚴。 晚飯后我出去轉了轉，回病房的時候，在連接住院部與門診樓的玻璃走廊里又碰見了下班的他。他老遠就看到了我，并努力朝我招手打招呼。他脫下了寬大的保潔工裝，換上了他平時穿的灰地淺藍格子的西服，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整潔干練，走起路來腳下像裝了彈簧似的一顛一顛的充滿了活力，右肩上的藍色的單肩包隨著他歡快的步伐劃出優美的弧線，那么的輕盈，讓人一下子忽略掉他近六十的年紀以及他身體的胖，似乎一下子又轉換到了他以前做小老板時精明利落的狀態。從玻璃廊頂透射下來的斑駁的光影柔和地灑落在他的身上，加上他那溫和憨厚的笑容，瞬間給人夢幻般的感覺，原來，“衣食住行”四件事的先后排序，并非隨意，衣者居于首，不僅關乎身，更關乎心，那身保潔工裝，包住了他的身，也困住了他的心。 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身影，我在心里默念著，愛笑的人運氣一定不會差，祝他好運！此時，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剛才散步時看到的在路邊草叢中捉蟲子的玄色的小鳥，它迅疾地從剛澆過水的濕漉漉的草地里捕捉到一條沾滿泥巴的蚯蚓，很滑稽地擺動了幾下腦袋，傲然四顧，然后銜起蚯蚓急急離開，我想，一定是有嗷嗷待哺的幼鳥在窩里等著它回來吧，它離去時的腳步，也和我的萬榮老鄉一樣的迅捷輕快。親情，是這薄情的世界里最溫情的港灣，是讓人忘卻炎涼滿心歡喜去奔赴的靈魂的故鄉哦…… 人生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0514記于西安。今日母親節，祝天下母親節日快樂！祝所有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心想事成！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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