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康以后

椰子榮

去年年尾，得陽之后，我立馬每天吃兩片泰諾，連吃三天，所以一直是低熱，但還是昏睡了三天三夜，睡得昏昏沉沉，睡得昏天暗地。我能夠體會到身體內的病毒似乎從頭到腳一點點地漫漶開來，仿佛雨后池塘里的水位慢慢地上漲……，低熱，無力，嗜睡，我體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癥狀。四天后，洗澡了。八天后，陽康了。陽康后，我的體重一下子減去了6斤多。那時，我大吃一驚。 陽康后，迎來了元旦新年。那段時間，我時常不自覺地摸摸我的臉，摸摸我的手臂，摸摸我的屁股，都不痛不癢的，一切正常。明顯不一樣的，是屁股上的肉少了，小了一圈。我沒有想到，體重下降，屁股是表現最為積極的。那時，我聯想到了作家莫言的小說《豐乳肥臀》了，他的筆觸是那么濃郁直白，想象力是那么充沛豐盈，語言是那么飽滿連貫，在我的回憶里我還瞅到了多年之前我讀它時如癡如醉又稀里糊涂的傻樣。 陽康后，我的后遺癥是疲倦，想吃，嗜睡，膽小。人是一種需要理由和尋找理由的動物。我本來就是個嘴饞的人，所以體重下降后，就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于是，每天夜晚九點后，我就給自己加餐，再吃點東西。這樣，我持之以恒，我自我斗爭，我愉悅地堅持了差不多兩個月，我的體重基本恢復到了患新冠病毒之前的狀態。 體重恢復后，我又開始自我斗爭，夜晚九點后不吃東西。我基本能夠做到。一切如常，過了一段時間，我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我又不清楚不對勁的具體指向。疫情三年，大家累，我也累。我的業余愛好變成了關心、關注這個新冠病毒了。它是什么，它從哪里來，它到哪里去……，在業余時間里，我像一個偵查員一樣在網絡上辛勞地捕捉它的信息，它的蛛絲馬跡。結果是前面兩個問題沒能搞清楚，最后一個問題倒是實實在在地弄明白了：它到我身上來了，在我近百次核酸之后。 疫情三年，后面二年我沒有走出過上海。行程碼有記錄，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今年二月，在一個初春溫暖的雙休日，我們開車去了蘇州。每到一個景區，我似乎都興奮不起來。雖然游玩的五個景區，我事前故意選擇了陌生之地，但我還是覺得我的眼睛和我的大腦處于一種割裂的狀態，我的精神處于停頓狀態。眼睛所看到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激發不起我的大腦皮層的活躍因子。是的，我渴望找到那種感覺，尋回那種精神狀態：走在路上，腳底似乎有彈性；賞花，閉上眼睛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在老街的拐角，突然被一支歌曲擊中，原地愣住；站于山巒，想要飛翔；看見落日，心中涌起莫名的美麗的惆悵…… 蘇州回來，我的心雖似沉睡的冰湖，但還是漸漸感到似乎在某個小小角落，冰塊在慢慢融化。我坐在電腦前，開始寫《春游蘇州》，開始自娛自樂，開始天馬行空。每一次敲打鍵盤，一個個字，一行行字，列隊跳出，呈現眼前，那時我覺得我不是在打字，我是在一點點地打碎我心頭的冰塊。我感到我的被病毒侵蝕的精神漸漸地在恢復，恢復它原有的活力，原有的張力，原有的想象力了。 寫好《春游蘇州》后，二月底，我把它發在朋友圈。疫情三年，我沒有發過一條朋友圈。我曾經喜歡發的，有段時間也是個活躍分子，但疫情三年，世界變化太大，環境變化太大，體制內在職人員幾乎都變得穩重老成了。不知為何，我把游記《春游蘇州》發在朋友圈的時候，我內心猶豫了起來，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擔憂。這種隱隱約約的擔憂，是無影無蹤的，但確實是實實在在的。3月5日夜晚，我見有人發了紀念周總理誕辰125周年的照片后，想到之前寫過一篇讀書摘錄《你是怎樣的人》，于是，那天夜晚，我把它發在朋友圈了。 兩三天后，自我斗爭后，就自我和解了。我把兩篇文章從朋友圈刪除了。刪除后的幾天，自我和解了幾天，我覺得渾身輕松了起來。在自己兩次冒頭以后，通過自我斗爭，我又把自己打壓了下去。我體會到了自我打壓的一絲快樂，感受到了自我和解之美妙。于是，我把自己又包裹得嚴嚴實實了，我遮蔽了，我無聲了，我踏實了，我安全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踏實了一段時間，安全了一段時間，我又覺得不對勁了。驀然回眸，我感到自己太自以為是了，太高估自己了。人太喜歡把自己的影響力放大了。其實，我等草民的影響力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但人在自我感覺中，容易把自己的影響力放大。 三月中下旬，我在自我斗爭，我在自我和解。看似表面平靜，但我知道開始融化了的冰湖下面，暗流已經涌動。四月初，我意識到：陽康了，體重恢復了，但我的精神狀態還沒有恢復，或者說它在漸漸康復的過程中。要全面康復，就要自我斗爭，要刺破一點皮，要往前沖擊一下。而這，需要勇氣。 四月中旬，我開始自我斗爭，實踐著我的生活。我特意在朋友圈里連續三天，每天發兩條內容，其中有一條的內容還帶有點刺，有些不合時宜。以此，來挑戰一下自己，刺激一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能夠堅持，能否承受，看看自己最終是否還會刪除。 …… 也許，自我斗爭，自我和解，只是自我作祟、自我托辭、自我放大而已；也許，這一切僅僅是一個新冠病毒患者緘默又帶點倔強的自我醫治、自我療傷罷了。我似乎清晰地看到那個蹲在精神角落里的渺小的自己了。我想明白了后，我就不把自己當回事了。三天過后，一個星期過后，半個月過后，日子如常，我的心很是平靜。那時，我感到我以自己的方式沖過了在內心要隘為自己設置的關卡。 …… 三年疫情，病毒侵蝕了我們的身體；三年疫情，我們收獲了一些經驗；三年疫情，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在這些東西里面，或許還包括了我的勇氣，我們的勇氣，我們承認錯誤的勇氣…… ——我愿相信，會有康復的一天。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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