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酒坎”（上）</p><p class="ql-block">題記：愿以幾十年從酒坎中喝出的感悟，感恩人生曾經的知己和余生可能相遇的摯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酒還能和“坎”扯得上干系?是嘩眾取寵還是危言聳聽?如果酒神杜康轉世認定我在胡說八道，會不會也對我大呼“先喝三碗再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酒，古人稱之為“天之美祿”。意思是說酒是老天賜給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在古代，酒被視為神圣的物質。酒的使用更是莊嚴之事。非祭天地祭宗廟宴嘉賓不用。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促進了釀酒業的興起。酒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品。酒事活動也隨之廣泛，并形成了風景各異的酒文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何謂“酒坎”？酒坎就是人為制定或民間俗成的“酒規”。喝酒沒有壓力時，“酒坎”可以平添酒趣，讓喝酒的場面高潮迭起；但當不勝酒力時，“酒坎”帶給酒者的卻是酒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6年填技術職稱申報表，我在“特長”一欄慎重地填上了"精通天峨壯話，能嫻熟地用壯話進行語言交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母語是北流土白話。對我來說，把壯話說好并不難。但對壯族的民俗特點如酒規之類，卻是有些"民族隔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到三堡唐袍作客，我就吃了不懂酒規酒俗的虧。把好端端的一個晚餐，吃出了"酒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為是第一次到仕偉家，他請了好幾個寨上的兄弟來陪酒。酒過三巡。仕偉便示意桌上的兄弟每人敬我一杯。我的心里很明白：兄弟們是要試探試探我酒量的深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兄弟們把我當大哥，我感謝。敬多少我都喝。但有一個前提條件——"我故意賣了個關子，停下來笑著盯住阿福看了一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什么?弟兄們一起喝酒，喝痛快就是啦，大哥還有什么條件要講嗎？"阿福年輕，沒多少世故俗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桌上都是豫章堂的兄弟。你們選一個陪我喝，你們敬我多少，他也得喝多少。你們選一個代表吧!"一一我的意圖也很明顯：如果有人應戰，我醉也要拉個“墊背"的；萬一他們知難而退，我就躲過了敬酒這一“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六個小兄弟好像被唬住了，沒人敢接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趁他們猶豫之際，我抓起盤子里一直朝我微張著嘴癡瞇著眼的雞頭，啃了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仕偉見狀，伸出大拇指直往我眼前晃個不停:"哈哈，大哥爽快!敬酒可免……"隨即扭頭吩咐弟妹:"拿個碗過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弟妹笑著把碗遞給了仕偉。他將酒倒滿：</p><p class="ql-block">“大哥第一次進老弟家，就能主動吃雞頭，說明大哥看得起我這個兄弟。按我們這里‘一個雞頭三碗酒’的習俗，請大哥先喝第一碗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什么？一個雞頭三碗酒？別嚇唬我!"我連忙放下雞頭，覺得臉上有點發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是我們坐桌這幫兄弟的老大，誰敢唬你?"仕偉說的一本正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呀，不知者不怪。"陪我去唐袍的羅校長替我解圍：“雞頭酒就免啦，我們且喝且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校長老弟，你幫我說說這是什么規矩?想把我灌醉直說就行了——"我的蠻勁上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哥喝酒!"</p><p class="ql-block">"大哥喝酒!"</p><p class="ql-block">"好啊，好啊，好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幫小兄弟，竟然拍著巴掌叫起了酒號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一不喝是下不了臺啦!</p><p class="ql-block">"一碗酒半斤多，干就干一碗吧!"酒助“英雄膽”，我心一橫，端起了酒碗。</p><p class="ql-block">"承蒙各位抬愛，我干一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掌聲響起一一</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酒號子又有節奏的響了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強忍著喉嚨的異樣，我咽下碗里的最后一大口酒……放下碗我撥腿就往門外跑……三大碗酒下肚，我壓不住肚里的翻江倒海，“嘩一一呃！”肚中之物翻騰著傾瀉而出，直吐得我氣喘吁吁，眼冒金星……我喘著粗氣，用手背擦了擦被嗆出來的淚，只覺得眼前有螢火蟲在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推開又要把我架回酒桌的仕偉，踉蹌著回客鋪靠著被子躺了下來……第二天早上醒來，仍然覺得有點頭重腳輕。我努力地回想著睡下以后是不是吐了？是不是弄臟了床上用品？用廁所后是不是忘了沖洗？——酒醉后的自責感，讓我覺得在兄弟們的面前丟盡了顏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那以后，我徹底戒掉了愛吃雞頭的習慣一一即使主家擺桌時是無意中將雞頭朝向我的，我也會下意識的把那雞肉盤子調個方向，唯恐一不小心又栽進“一個雞頭三碗酒”的窘境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云來山更佳，</p><p class="ql-block">云去山如畫。</p><p class="ql-block">山因云晦明，</p><p class="ql-block">云共山高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元朝詩人張養浩的這首詩寫的是哪座山我無從查考。但每每品讀這首詩，我都認為張養浩寫的就是巖里的交連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現在的交連山，交通通訊水電樣樣到位。最令人贊嘆的是，風力發電站建在交連山主脈雄峰崛起的峰梁上。高150米、要十個人才能環抱得過來的風柱傲然聳立。單葉長70米、需仰視才見的風葉，信馬由韁不急不慢地轉動著。那神情，仿佛在轉播壯家兒女的閑情雅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6年在燕來附中任教，我就記住了巖里，記住了交連山。不是因為交連山風景秀麗，也不是我有什么機緣可以品讀交連山的深沉，而是因為那次家訪喝酒時喝出了意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走燕來學校背后通往巖里的山間曲徑，只要邁步就在爬坡。山有多高？不知道……你盡管走就是了。偶一仰頭，你可能可以看見被樹蔭分割后不規則的藍天，也可能會看見山鷹掠過蒼穹時投下的剪影……美嗎？我當時的情緒就只一個字——怨：怨交連山為什么這么高；怨巖里為什么這么遠；怨自己命不好，被分配到水瘦山寒的鄉校當老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們幾個老師慢慢走。我們回家告訴爸媽煮飯等。”猴似的學生不知道累，在我們幾個老師面前抬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便朝山頂小跑而去。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是第一次到巖里。光是走路爬坡，我就觸摸到了巖里人生活的艱辛。——他們哪怕只是買幾盒火柴、斤把煤油或三五斤鹽巴，光在山道上行走，來回就得花三四個小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喝的是洋芋酒。餐桌上，有涼菜折耳根，有雞蛋裹“多牛”（黃豆炒香后再用雞蛋翻炒），還有一碟“多牛”燜石蛙。湯菜有點特別。仔細分辨，是豆腐瑤中加了扣子苦菜。看得出，家長為了招待來家訪的老師，弄這幾個菜已經很不容易。舉箸前，學生家長有點不好意思，扭怩了幾下才說出幾句話來：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今年天旱多，沒收得幾棒苞谷。酒是洋芋酒。對不起你們三位老師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洋芋酒度數不高，喝起來很順喉。因為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山路，肚子很餓。不等家長怎么勸，我們都已經喝了兩三個回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同學靳大哥當時是巖里的民辦老師。他見我們喝的太急，便輕聲提醒我們慢點喝。并低聲告訴我，巖里寨上有五六個學生，今天晚上最起碼還要喝兩到三家的酒……千萬不要把自己喝醉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果如靳大哥所言。第二家還未喝到“圓桌杯”，學生黃紹良就已經站在了黃紹剛家的門口，等著我們早點結束這一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進紹良家剛坐定，紹良的父親就把酒碗斟滿了。喝了兩餐了，我們已經喝出了興奮。每個人都爭搶話頭大聲地說話。我們每人又喝了一碗酒。我建議就此打住，不能再喝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按規矩也就三碗酒。”紹良的父親說話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哥卜良，我醉了，打死都喝不下了。”靳大哥大聲叫道。</p><p class="ql-block">為了緩和一下喝酒的進度，我做了一個籃球裁判叫停的手勢：“別急別急，我們邊喝邊聊好不好？”我頓了頓才接著說：</p><p class="ql-block">“我們來家訪，是為了給家長報告孩子在學校的學習情況，可不能光顧著喝酒誤了正事！”</p><p class="ql-block">我這樣一說，鬧哄哄的喝酒場面，頓時靜了下來。</p><p class="ql-block">“我們燕來附中巖里的五六個學生，是你們巖里解放以來第一批有機會讀初中的孩子。我聽說有家長想把孩子喊回來做工搶工分。可是，一旦輟學，孩子的前程就毀在了我們當爸當媽的手里！”我加重了語氣往下說：</p><p class="ql-block">“在古代，當了皇帝的人都請家庭老師給自己上課。現在學校就辦到了我們的山腳下，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讓孩子讀書呢？”我扭頭看了看坐在我右側的紹良父親：</p><p class="ql-block">“哥卜良，我們家的座向，太陽從哪個方向升起？”</p><p class="ql-block">紹良的父親一臉的訝異：“老師，現在是晚上，關太陽什么事啊？”</p><p class="ql-block">“你告訴我就是啦！”</p><p class="ql-block">“你們現在坐的是太陽落山的方向。太陽是從你們的對面這個方向升起。怎么啦？”</p><p class="ql-block">“哦，有那么巧嗎？我們老師坐的這個方向是西席？”</p><p class="ql-block">“西席？老同學你是想說‘西席’的典故嗎？”勒大哥扶了扶眼鏡。</p><p class="ql-block">“哈，心有靈犀啊，靳大哥，你給大家講講西席的典故吧！”</p><p class="ql-block">“我可以講典故，但‘西席’說的是劉莊尊重老師的故事，和你要說的主題有關系嗎？”</p><p class="ql-block">“我們三個老師肯定曉得這個故事最起碼有三個積極意義：博學才能治國；知書才可達禮；讀書才有出息！——連滿腹詩書當了皇帝的劉莊都還請私塾先生，我們大山里目不識丁的孩子，不讀書不識字不明理怎么容入社會？！”</p><p class="ql-block">“有道理，有道理！”很少說話的陳老師附和道。</p><p class="ql-block">“我記得有一次和孔助理喝酒，他給我們講了我們公社有一個生產隊只有三戶人家，這三戶人家其實是三兄弟，因為都是文盲‘睜眼瞎’，他們是把玉米 粒裝在竹筒里來記工分的……教育局給我們硬性的任務是確保適齡兒童的入學率必須達到97%，不讓自己的孩子讀書，那可是違法的呀！”</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在靜靜的聽著我酒后的“高談闊論”。桌上對角擱置著的那兩盞昏黃的煤油燈，在努力地搖曳著兩粒豆大的光亮。</p><p class="ql-block">靳大哥打破了短暫的靜寂：</p><p class="ql-block">“我可以講典故，但請求免我一碗酒啊！”</p><p class="ql-block">紹良父親點了點頭：“可以！”</p><p class="ql-block">靳大哥咳了咳清了清嗓門：</p><p class="ql-block">“西席這個典故，說的是漢明帝每聽桓榮老師講解經文時，都讓老師坐面向東方的西席。</p><p class="ql-block">漢明帝為何讓老師‘向東’而坐呢？因為漢代室內的座次以‘西席’——面向東方為最尊。漢明帝這樣安排是表示對老師的尊敬。由于皇帝安排老師坐西席，于是人們就把家庭老師，甚至所有的老師都尊稱為‘西席’。”</p><p class="ql-block">“精彩！ 靳大哥把西席這個典故講活了！”</p><p class="ql-block">“來，我們喝一口！” 紹良父親不失時機地舉起了酒碗一一</p><p class="ql-block">“不急！”我站了起來：“誠然，我們即使讀書死死讀書也不可能當得成皇帝，甚至連工廠里的工人都當不上！但是我敢斷言：我們巖里山旮旯的孩子，只有把書讀好才能走出交連山——”說完這番話，我帶頭舉起了酒碗：“認為我說得在理的干一杯！”</p><p class="ql-block">“干！”餐桌上第一次那么整齊地異口同聲。</p><p class="ql-block">“干！”酒碗一見底，紹良父親又把酒續滿了。</p><p class="ql-block">“不能這樣沒完沒了的喝呀！”我心里邊想邊學起了靳大哥，笑著和大家打招呼：“我也講一個故事，也請求免一碗酒。”</p><p class="ql-block">“好，但是下不為例！”紹良父親說。</p><p class="ql-block">我給大家講了“囊螢夜讀”之后，笑著問幾位陪著喝酒的家長：“我們巖里的五六位讀初中的學生，有哪家困難到點不起煤油燈嗎？”陪喝酒的幾位家長面面相覷，接著又都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我們今天的生活是比較艱苦，但和‘囊螢夜讀’的那個古人家庭相比，我們現在過的是天堂般的生活。我們是孩子的父母，不能為了搶工分，就斷送了孩子讀書的機會啊！”說完這番話，我把視線停留在了許生家長的臉上。</p><p class="ql-block">“羅老師，別說了，謝謝你對許生的關心，我給他讀完初中就是了。來，我敬老師們一杯！”</p><p class="ql-block">“ 哎哎哎, 不能再喝了！我真的醉了，打死我也不能再喝了！”靳大哥急得往起一站，把神龕上油燈的亮光全擋住了。</p><p class="ql-block"> “我堅決不喝了！”靳大哥端著酒碗就往門外走。</p><p class="ql-block">“哎呀，靳老師給我點面子啊！坐了桌哪有三碗酒都不喝就散席的？來，我敬羅老師。”許生的父親剛把酒碗挪開，黃紹良的父親又把酒碗遞到了我嘴巴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多謝多謝，我更不能喝了。”我把酒碗往外推了推，站起身來往門口的方向望了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師，還沒散席呢，你不能走啊！”另一位家長看出了我的意圖，從背后一把把我抱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羅老師，喝完這一碗，我們就休息。”紹良的父親又一次雙手把酒碗送到了我的嘴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一看這架勢，忙用右手接住了酒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兄弟們拍拍手，喊幾句酒號子助助威。”一一陳老師愛看熱鬧，一看家長要灌我喝，頓時來了精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和紹良父親，兩個可以挑100多斤的壯漢，把臂力猛地集中在了右手上，八角碗成了反方向斗勁的焦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咔”地一聲，八角碗一分為二。由于用力過猛，我握著的半爿破碗收不住勁割傷了紹良父親的手腕，鮮血頓時流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下好了！喝酒喝出了鮮血，本來氣氛熱烈的“敬師酒”，喝出了一桌人的尷尬和遺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轉“酒坎” （ 下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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