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啼哭,就注定了我是個雞扒食的命。出生時,正值四年三災。母親坐月子時,連稀飯也難喝上一碗,吃的是糠拌榆樹皮。<b>爺爺望望我這個剛降臨人世的孫子,沒有半點喜悅,哀嘆道:甜瓜不接,苦瓜壓掉丫。 </b></p><p class="ql-block"><b> </b>由于嚴重的營養不良。我到四五歲時,還瘦得像個猴子,經常便血。為了生計,爺爺帶著我,幫生產隊放牛,一直放到八歲。每天三個工分,按分值三分八計算,一天還掙不到一角錢。那時,我們生產隊是個老三八隊。一年口糧三百八十斤(稻谷),分值三分八,一個勞力,一天只掙到三角八分錢。我父親目不識丁,是“土改”時期的老干部,當過大隊書記,長時間負責村里財經工作。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就被造反派揪斗,戴高帽子。父親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反捆雙手,名曰駕飛機,滿村游行。我的家被紅衛兵抄了,棲身的三間瓦房被拆。父親白天挨斗,晚上回來棲身的地方都沒有,一家大小窩在生產隊的牛棚里。母親淚流滿面,鵲鳥也要個窩呀!她崩潰了,神經失常,瘋瘋癲癲。一家人的生活,就全部落到哥哥和父親的肩上。</p> <p class="ql-block"> 每當看到同齡孩子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去上學,我卻跟著年邁的爺爺牽牛去放,我的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一蹦一跳的身影,常常獨自發呆。爺爺看到我的神情,走到我身旁,用他粗糙而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一句話也不說,牽著我的手,慢慢趕著牛兒走。一天,我牽著牛,一邊放,一邊用樹枝在地上學寫字,有一次被時任大隊副書記的陳恩球看到了。他問我:孩子你為么事不去學校讀書呢?我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陳書記望著我,雙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別哭,明天你就去上學。十二歲的我,就這樣當了插班生,上小學三年級。好景不長,讀了不到半年的書,家里揭不開鍋蓋。哥哥在表叔的幫助下,招工進了供銷社。當時工資十七塊五毛一個月。爺爺年紀大了,腳腿不方便,走路十分困難,再也不能放牛了。兩個弟弟尚小,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家里生活更是舉步維艱。我只好輟學,替父親搭把手。十三歲那年,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開始了,為了減輕家中的壓力,我報名去鄂西北參加三線建設——在生產隊,我一天只能拿四分;去三線,頂一個勞動力,可以拿十分。大隊領隊看到我瘦弱的身體,擔心吃不消,不同意,陳恩球知道我家的實際困難,拍板帶我去。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父母親十分不舍。出發前的那天晚上,母親把家里唯一一只母雞殺<b>了,用土罐燉好。灶中散發的那種肉香味,直沖心底。母親在一旁偷偷地流淚,卻又強裝歡笑,把罐子里的雞肉不斷夾到我的碗里。此生,我再也沒聞到過那樣的肉香味兒!</b></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未亮,我只帶了幾件補丁疊補丁的衣服,就出發了。到了武漢,地區領隊看到我,問:這是哪里把小孩子帶過來了?我們是去修鐵路,不是旅游。不管區縣帶隊怎樣求情,他堅決不答應,派了一個人,把我從武漢送回。 希望破滅了,我只好回生產隊,用稚嫩的雙肩,開始干著成年人的活:送糞、插秧、割谷,甚至挑草頭。我一干就是兩年,個中辛苦,只有經歷過農村生活的人才能體驗到。但是我心中求學的渴望,卻像春天破土而出的筍子,愈長愈瘋。哥哥參加工作已近三年,工資由原來的十七塊五,漲到了二十二塊五。他省吃儉用,對父母親說:無論多苦,也要把弟弟送到學校讀書。這年秋季,我又回到學校,再次當了插班生,讀五年級下學期。那時讀書,沒有課本。學黃帥,寫老師大字報,學張鐵生,交白卷。我上的是大隊民辦小學,教室在大隊林場山上,是原大隊的大禮堂改建的。學校和林場二合一,學生都得參加勞動,即所謂的勤工儉學。林場有一個果園,有大片的桃樹林、梨樹林。學校每逢一三五搞文體活動,當時成立了文藝宣傳隊,排演三句半,學唱《文化大革命好》《大海航行舵手》等,到生產隊匯報演出。二四六,參加林場的勞動,植樹鋤草、看果園。我家里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桃樹成熟時,我乘幫林場看果園之機,常避開同學,偷偷地摘下幾個桃子,趁沒人的時候,狼吞虎咽,以解饑餓。我因此落下個毛病,現在看到桃子,嘴里漫水、反胃,想吐。</p> <p class="ql-block"> 那時,小學升初中不用考試。初中仍是在大隊辦,仍在小學五年級的那間教室,教師仍是帶小學五年級的老師。我英語26個字母都不認識,更不說物理化學。記得物理教師姓陳,在擔任物理教師之前,也只讀過幾年的私塾,一直在大隊加工廠軋米。他講課,如道士念經,抑揚頓挫,我們卻一句也沒聽懂。初二時有了變化:恢復了高考,初中升高中,需要考試。升學考試時,當時班主任是王則先老師,他兼帶語文課。他因家庭有海外關系受到牽連,參軍、推薦工農兵上大學,都沒份。大隊書記與王則先的父親是遠房兄弟,又是他父親的學生,就網開一面,安排他到大隊教書。王老師講課幽默風趣,深入淺出,學生非常喜歡聽。我們班的學生,大多是語文成績非常好,數理化成績一塌糊涂。升學考試時,班主任把我叫到一旁說:考物理時,中間你出來上廁所,我在廁所等你。我到了男廁,班主任把紙條疊成一個紙團,塞到我手里,悄聲說:這是物理題答案,你抄完答案后,傳給其他同學。我回到考場,偷偷拆開紙團,上面的符號、答案,平時看都沒看過。我不知如何抄,就偷偷傳給其他同學了。考試完,我像害了一場大病,精神萎靡不振,不思飲食。這次考不上高中,再也沒有機會讀書了。父母以為我病了,要帶我去醫院,我不去。班主任得知情況后,來到家里對我說:根據考試的整體情況看,你考得還算可以,有書讀,你要有信心。聽完班主任的話,我頓時有了信心,人也好了大半,但心中仍像壓著一塊石頭。</p> <p class="ql-block"> 我在煎熬中等待,終于等到發榜。雖然沒有被重點高中錄取,但被我所在管理區黃泥高中(初中改辦)錄取,心中也十分高興。可到了開學時,卻一直沒有接到入學通知。其他學校在九月一號就開學了,而黃泥高中在十月底還沒有發入學通知。于是,我們這些被錄取的同學就找到黃泥高中。說是高中,其實是黃泥初級中學。學校負責人說:我們學校,本是所初級中學,區里面要求我們開高中班,我們一無教室,二無師資力量,辦不了,不能誤人子弟。你們如果要讀書,去區里找管教育的干部。眼看希望再次成為泡影,同學們不甘心,自發組織起來,去找教育組。教育組負責人答應說,過一個星期回復。一個星期后,也就是十一月中旬,我們收到了沈坳高中的入學通知。我這個只上過不到三年學的學生,踏進了高中的校門。雖說是個高中生,我連英語字母都不認識,別說讀音,對數理化,同樣一竅不通。只是語文還可以。學習起來,特別吃力。特別是數學,什么三角函數呀、對數呀,簡直是天文。為了不掉課,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找來初一到初三的課本,別人晚上睡覺時,為了不影響別的同學休息,我買了一個手電筒,鉆到被窩里自學。那時是住讀。每個星期放一次假,讓學生回到家里拿米。交回食堂,食堂過秤后,多少斤米,就發多少票。一斤米交一毛錢的伙食費(加工費),菜票自己掏錢買。我們家常常是一個月的口糧,無論怎么節約,一日三餐熬粥喝,也吃不到二十天。父母就偷偷地在屋后荒山上,開了一塊地,種上南瓜、蔬菜和紅薯。把蘿卜、白菜和米一起煮燙飯吃,勉強度日。但每個月仍然總要餓幾天肚子。在入高中的第三個星期六,學校放假,我回家拿米。我到家時,正在收割二季稻,父親在從田里挑草頭上堆時,突然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我趕到稻場,父親癱坐在稻場上,臉色蒼白,豆粒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下。我攙扶父親,回到家里,倒了一碗開水給他。母親在田間捆谷,聽說父親摔倒了,顧不得扣工分,淚流滿面地趕回來。母親對我說,家里已經有兩天沒米做飯了。父親是因為餓,挑重擔,沒力氣上堆,才摔倒了。</p> <p class="ql-block">聽到母親這樣說,我忍不住眼淚也涮涮地流下來。父親攔住母親的話,叫他不要說。“孩子回來了,明天要到學校去,要帶一個星期的米,我們能忍,孩子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餓。你去塆里借點米,給孩子明天帶到學校去。”母親說,塆里能借的都借了,不好意思再開口。父親說,去鄰塆某某家試試看,能否借點。鄰塆那個親戚,其實女主人只是和我母親同一個塆,是她年輕時的閨蜜。男主人和我父親同是“土改”時的干部。他們生產隊一年人均口糧有六百斤,分值中心比我們高,有七分,一個勞動日一天能掙七毛,日子比我們生產隊好過些。母親不好意思出面,我自告奮勇去了鄰塆。一進姨的家門,姨熱情地叫我坐下,說:外甥今天來,我得弄點好吃的。你別急,我先下點面。我忙說不,可肚里咕咕叫,想到父親蒼白的臉,我也鼓起勇氣,說是來借幾升米(一升約二市斤)。姨笑了,說你莫急,你不說,我已猜到了,先吃完面再說。不一會兒,香噴噴、熱騰騰的面出鍋了。姨拿出兩個大碗,撈了干巴巴兩大碗,說:“你先慢吃,我另涼一碗。”這是我今生吃過的最香、最好的兩碗面。吃完面,姨找了個裝化肥的袋子,把米缸里的米全部倒進袋子,大約有三十來斤,給我背回家。第二天下午就要去學校了。父親把借來的米,留一半下來,要我帶到學校。父母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還有兩個弟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上學不做體力活兒,少吃點,能挨得過就挨下。等父母去隊里勞動時,我把父親為我準備的米,倒了一半出來留給家里,自己只帶了三斤多。食堂吃飯,要菜票。沒有錢買菜票,我在家里倒壇倒柜,找到點留作做種的刀豆米。用鹽炒好,炒得咸咸的,帶到學校做菜。一個星期,七天,我只帶三斤二兩米。早上一碗稀飯,只有兩小瓢,大口二兩口就喝了。中晚餐半斤米的飯,只有一碗。人,越是沒有糧食時,肚子越大,總是吃不飽。為了節約,吃晚飯時,我一人躲在寢室,把剛家里帶來做菜的刀豆米,吃幾粒,咸不過,再去食堂,倒開水,喝幾碗開水,充饑。三斤二兩米票,我一天只能吃五兩。也就說,一天最多只能早上喝二兩稀飯,中午吃三兩米飯,晚上只能喝幾碗白開水,才能度過一個星期。</p> <p class="ql-block"> 上晚自習時,同學李國安向老師報告時說,他剛從食堂兌回的十五斤飯票,放在男生寑室不見了。老師就問:下午誰最先一個進寢室,誰最后一個離開寢室,有誰一人呆在寑室?我舉手說,同學們去吃飯時,我一人呆在寑室。這時,全班六十七位同學,六十六雙眼睛齊刷刷望著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仿佛我就是那個偷飯票賊。那鄙視的目光,就像一把利劍,刺向了我的心臟。我百口莫辯。比這目光更傷我的心,是當時任班主任何仕謀老師的那句話,至死我都忘不了。他說:誰也沒看見你拿了李國安的飯票,你也不能證明你沒有拿李國安的飯票。用一句土話來說,黃泥巴糊了屁股,不是屎,也是屎。此話一出,哄堂大笑。同學們的眼光,似無數利箭。我恨地無縫。我咬著牙,滿眼淌著淚,無聲地跑出了教室,渾身抽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時過境遷,一晃四十多年了,每當回憶起這一幕,我仍是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鼻子酸酸的。那種因貧窮而被人嘲諷、鄙視,甚至當賊一樣對待的情形,永遠無法忘記。不論生活多么艱難,我仍然堅持讀完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盡管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下學期開學時,我所在的沈坳高中被取消了高中教學資格,我們被轉到團陂區團陂高中。團陂高中不收,我們班的同學又面臨輟學的危險。無奈,同學們自發組織起來,徒步六十六里路,去縣教育局請愿:我們要上學,我們要讀書!教育局做我們的工作:你們回去,我們已跟團陂高中聯系好了,直接回去上學。這樣一來,雖然上了學,比其他高中又晚了二個多月。雖讀了高中,前后學習的時間比正常時間最低減少了三分之一。一九八〇年高考時,我們班六十八名同學,一個人也沒考上,全軍覆沒。由于家庭條件限制,我想復讀,也不敢在父母面前開口,只好重操舊業。雖然混到了高中畢業的文憑,只斷斷續續地讀了不到五年的書,又回到家里,開始了“農業大學”的生涯。</p> <p class="ql-block"> 王秋明,男,浠水團陂人。供職于中國人壽浠水支公司。系湖北省詩詞學會會員、浠水縣作家協會會員。做過營銷公司企劃,政府文秘工作。當過記者。1980年代開始從事新聞寫作和文學創作,在全國30多家報刊發各類作品300余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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