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的第一個孩子,是在鬼子還沒打跑的1944年春上生的。外鄉(xiāng)客滕婆婆對這隔輩的孫女格外親,可惜孩子在兩歲多時得病沒留住。三年后奶奶生了個男孩,養(yǎng)到一歲多,還是出了意外夭亡了。</p><p class="ql-block"> 大爹家活潑的兒子與我奶奶失去的男孩一般大小,整日被他姐姐牽著小手,兩姐弟滿地溜溜打滾玩樂。望著故人兒女纏繞打鬧嬉笑,接連失去兩個孫兒的滕婆婆,不僅周身圍繞著看似同情的謗議,而且回到四壁冷清的家里,還得開導(dǎo)木訥的爺爺和哀愁的奶奶,可以想到那時的她是何等的憂心與凄苦。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失去第二個孫子那年,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正值巔峰對決,你來我往朝死里打,戰(zhàn)況不是一般的慘烈。在那種時局中,人命猶如草芥般輕賤,身處國統(tǒng)區(qū)的鵝翅港到處在抓壯丁,逮到男子就捆往部隊再派上前線。滕婆婆被接連夭折的孫兒嚇怕了,更害怕身材魁梧的爺爺被瘋狂的攤派抽丁入伍,如爺爺奶奶再出任何意外,她的生命也將徹底斷了希望。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反抗命運折磨的方式,只能是卑微的到處敬神求佛,日日行善。滕婆婆心境虔誠的助人求緣,是希望能以她認為最無私的行為能感動神靈,最純潔的信念能得到神靈的庇佑,她竭盡所能的幫助那些需要她幫助的人,就像是幫助我爺爺奶奶那樣的幫助。 </p><p class="ql-block"> 在鵝翅港大堤上的路口樹蔭下,滕婆婆向來往路人免費施茶三年。那一席涼棚下的一方桌一長椅和茶缸瓷碗,寄托了滕婆婆對這個世界太多的祈禱和祝愿,她在祈禱和祝愿中,不斷升華著對這個無可奈何的世界的覺悟,也在路人的祝福和寬慰中,滕婆婆等待著她盼望已久的報喜鳥,能早日出現(xiàn)在屋山頭高歌鳴唱。 </p><p class="ql-block"> 直到國共兩黨分了勝負后的烽煙將熄,解放軍部隊開進了鵝翅港,滕婆婆的路邊施茶才被迫停歇。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部隊是打贏了那場戰(zhàn)爭,但國民黨隱藏的特務(wù)還沒肅清,漏網(wǎng)之魚時不時跳出來,瞧準時機大搞破壞。新政府害怕特務(wù)悄然在無人看守的茶缸里投毒,便派人來勸阻滕婆婆繼續(xù)施茶。工作人員傳達上級的意思時,滕婆婆的臉上掛著微笑,也掛著明顯的心事,她沒有言語,只是念想著肚子還沒動靜的奶奶,默默收起存在了三年的涼茶鋪。 </p><p class="ql-block"> 也許真是滕婆婆的修行感動了上蒼,滕婆婆的涼茶鋪剛一歇業(yè),我奶奶就又懷上了。在成親十一年后,我奶奶第三次成功做了母親,順利生下健康的大伯。 </p><p class="ql-block"> 姍姍來遲的大伯給滕婆婆帶來的驚喜,宛如重塑了她生命般的金貴,她歷經(jīng)深重苦難而失去神色的眼睛,因大伯的降生重新燃起希冀的光亮。滕婆婆自從大伯啼哭落地那一刻開始,便寸步不離守在大伯身旁,不容爺爺奶奶作任何主張。滕婆婆依著古老傳統(tǒng),為大伯起個輕賤皮實的乳名,抱著大伯逢廟必拜遇神上香,虔誠敬謝各路神靈對她家人的庇佑,祈禱能將這份庇佑一直延續(xù)在我大伯身上,籠成一尊金鐘罩,保全來之不易的大伯一生周全。 </p><p class="ql-block"> 大伯抓周那陣子前后,政府下達政策命令,鵝翅港百姓都將要移民去長江對岸的石首墾荒,鵝翅港所在區(qū)域規(guī)劃為荊江分洪區(qū)備用,隨時將變成一片汪洋澤國。 </p><p class="ql-block"> 很多百姓難以斷舍這片生養(yǎng)的故居,也不忍遺棄存留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宗稷廟,磨蹭拖沓著遲遲不肯搬離。百廢待興的國家大事,怎可無限期拖延?很快上級派下了調(diào)查組摸排原因,百姓消極倦怠的情緒層層上報,居然受到了省主席李先念的關(guān)注,省主席親臨公安督導(dǎo)移民工作,當(dāng)?shù)卣I(lǐng)導(dǎo)的壓力可想而知。事與愿違,省主席的探望和各級部門火急火燎的態(tài)度,并沒有感化剛過上幾天安逸日子不愿挪窩的老百姓,他們的反應(yīng)一如既往的冷淡,形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僵持局面。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參與操持了九次千人以上的動員大會后的免費流水席。以滕婆婆的智慧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是政府移民是勢在必行的,既然非得要走,那晚走不如早走。滕婆婆對爺爺奶奶吩咐道:搬吧!遲早要搬的,新政府施新政,不會半途而廢,也肯定不會讓百姓吃虧,咱吃了公家九頓白米飯,也不能光顧著占便宜。咱就帶個頭過江吧! </p><p class="ql-block"> 離開鵝翅港也好!這片旮旯小街,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家業(yè)需要守護,反而這里承載了太多的不堪往事。家族群居一起,既沒給這對孤兒寡母帶來安寧和便利,倒是滕婆婆和我爺爺常年累月的古道熱腸,無形中塑成了一種群體依賴的習(xí)慣,哪怕是他們咬牙忍痛的付出,大多只會被平常幾聲廉價的‘辛苦了’輕巧劃作等號。回望鵝翅港那黑暗時代的嶙峋劌目,滕婆婆不禁寒噤自顫,走吧,后會無期!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登上駛向江北的小劃子船那一刻,她回頭眺望了一眼白云深處的鵝翅港老街方向,那是她二十八年前的悲劇起點。發(fā)生在鵝翅膀林林總總的相關(guān)往事,伴隨著她這一刻的轉(zhuǎn)身,將會翻過人生那厚重一頁,隱沒在歲月的風(fēng)燭殘年里。但愿那一頁被此刻的江風(fēng)吹散而漸漸消弭。脫離了困厄她半生的始發(fā)地,也許等待滕婆婆的下一個人生驛站,或是另一番別開生面的新景象。滕婆婆用那滾滾東去的長江水,替她劃了一個長長的人生感嘆號后,毅然懷抱著大伯,飽含希冀地踏上了木船。</p><p class="ql-block"> 也許真如古書上說的‘樹挪死人挪活’那般道理,經(jīng)過爺爺螞蟻搬家似的江南江北往返折騰,終于安穩(wěn)定居在江北后,小家庭的日子確實過得比原來滋潤。滕婆婆感覺果真應(yīng)驗了她在長江邊的期盼,移民后的第一個小年夜,我奶奶在滕婆婆選址搭建的單家獨戶小茅屋里,順順當(dāng)當(dāng)生下我父親。</p><p class="ql-block"> 我父親的降生,印證了滕婆婆當(dāng)初作率先搬家的選擇是明智的,這里有先到先得蠻荒待墾的肥沃良田,有保持著相對安逸距離、擇善而居的故友老鄰,更有跟隨滕婆婆期待而來的瓜瓞綿延。伴隨著我伯和我爸歡快潑皮的慢慢成長,滕婆婆的心境如撥云見日般的舒暢起來。</p><p class="ql-block"> 爺爺家有一副從公安帶過來的古老手推石磨,這副亢重的石磨,也只有藝高膽大的爺爺冒著危險,駕馭著拆了鵝翅膀老屋后的木材結(jié)成的筏子載著它劃過長江的。誰家鄰居要來借用石磨沖兌磨漿,一般都會遺忘打掃殘存磨縫的粉渣,這是滕婆婆定下的使用石磨的潛規(guī)則。待沖磨人家前腳剛走,滕婆婆后腳便從石磨縫隙清掃出一小撮殘留的糠粉面糊,再加上些油鹽佐料,摻雜一把蔥蒜韭芽在鍋里塌成兩個糊糊粑粑,趁熱塞進我爸和大伯倆人的嘴里。</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老來盼得孫兒到,對我大伯和父親兩兄弟嬌慣得頗為厲害。父親現(xiàn)在已超過了滕婆婆當(dāng)年的年紀了,可每每回憶起他的奶奶,還禁不住感慨那遠去的幸福時光。大多數(shù)時候,大伯和父親是在苗家的傳統(tǒng)故事和滕婆婆動人歌謠中甜甜入睡的,滕婆婆撫摸著身旁牛犢般壯實的一對孫兒,時常暢想著美好昌盛的明日,此時方覺人生的盼頭和樂趣是如此簡單。滕婆婆哼唱歌謠的時候,蚊帳外的那盞油燈燭火,不驚不擾地搖曳著安逸溫馨的蘊籍,彌漫整個土墻小屋。</p><p class="ql-block"> 大約是在我父親五歲發(fā)蒙讀書那年,農(nóng)村開始實行的人民公社大鍋飯。開春后的第一次集體分田時,依憑埋頭苦干博得的名聲,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利索的文盲爺爺,居然破天荒當(dāng)上了官兒,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在滕婆婆和爺爺庇護下閑散成性的奶奶,不得不依著公社制定的大鍋飯要求,開始要下地干活掙工分了,而名望高隆的滕婆婆,順理成章被推舉為集體飯?zhí)谜粕住?lt;/p><p class="ql-block"> 吃上大鍋飯后,用不著下地干活,無需經(jīng)管操持事務(wù)的滕婆婆頓時清閑了下來。人吶,一旦心里無事掛系,很容易變生空虛,在對往事的重復(fù)反芻中,年近六旬的滕婆婆萌發(fā)了想回麻陽老家探視的愿望。這種落葉盼歸根的愿望一旦在心床上破了芽,便會與日俱增的滋生出濃烈的迫切感,并由此蔓延到思緒的任何角落。自麻陽街頭遭難至今,轉(zhuǎn)眼已三十五年了,家里人還健在嗎?仨女兒還好嗎?這種妄想時刻壓迫和噬蝕著滕婆婆的神經(jīng),特別是在夜深人靜時,身旁倆孫兒細微鼾聲催喚起她難以抑制的思念情愫,讓滕婆婆產(chǎn)生著揪心的疼。</p><p class="ql-block"> 寧靜夜晚,舔犢情長。</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幾次向奶奶提及想趁閑月回麻陽看看,奶奶都沒敢答應(yīng)。老人卑微的心愿,讓人感受到她一生當(dāng)中所遭遇到的痛苦和屈辱,還有望不到頭無窮無盡的折磨和厄運。最后奶奶對滕婆婆直白道出了她心底的擔(dān)憂:自己倆孩子還小,又是單名獨姓無兄弟姐妹,除了憨厚的丈夫和她這個親生老娘,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值得親近的人了。奶奶怕滕婆婆回到麻陽,麻陽那頭的三個姐姐見了娘這輩子吃了這多苦,回去又是千里楚道百重關(guān),豈能輕易再放行?滕婆婆在麻陽熟悉的鄉(xiāng)音中住上一年半載,每日子孫繞膝藤牽蔓絆,哪里的子孫都是后人,年紀衰老的滕婆婆未必真的還有返回湖北的打算?</p><p class="ql-block"> 藤婆婆就是奶奶的膽氣和心骨,離了滕婆婆,奶奶不敢想象她的路要能怎么走!</p><p class="ql-block"> 女兒的苦楚擊碎了老娘的念頭,滕婆婆是能洞穿人性的,她甚至也不敢保證,女兒的擔(dān)憂會不會在她回到麻陽后真的成為現(xiàn)實!滕婆婆不再堅持,唯有時常眺望著南方麻陽方向舒嘆長氣。自此以后,滕婆婆也再只字不提回老家的事,只是與在公安結(jié)拜的麻陽姐妹相互走動更為勤便了,她只要見到同命相連的結(jié)拜姐妹,仿佛就回到了令她魂牽夢繞的溫暖故鄉(xiāng)。 </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滕婆婆去世后也是十分懊悔這件事,她日后曾經(jīng)對她的幾房媳婦反省道:這樣違拗一個外鄉(xiāng)老人的夙愿,究竟是舍不得母女親情還是殘忍的傷害呢?在一個孤獨老人的垂暮之際,奶奶的一意己見,讓滕婆婆的遲暮之年還留下了這樣永久的遺憾,還發(fā)出了最后一聲沉重的嘆息,是何等的悲哀!</p><p class="ql-block"> 可憐的奶奶,可憐的滕婆婆!</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是這樣,并不是因為在苦日子呆滿多久后,好日子就自然會來。農(nóng)村更是如此,農(nóng)活不是干一件少一件,只有慢慢干著活,熬著苦,把自己的一生消磨殆盡,那才叫結(jié)束。大鍋飯實行了兩年,全國就開始發(fā)生饑荒。在長江北岸蘆葦蕩腹地中形成的整個移民村落,基本都是各種弱勢群體的重新組合,鵝翅膀舊鄰已被打散,新入的鄰居來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混雜在一起,便是另一個江湖漩渦。新的江湖會產(chǎn)生新的博弈,最底層豪豬般相愛相殺,時刻隨地在上演,那種年月的主旋律,就是生存和斗爭。 饑瑾最為嚴重的時候,奶奶剛懷上我三叔,滕婆婆卻生病了。滕婆婆的病,其實是就餓出來的,她把好的東西都留給了懷了身孕的女兒,自己活生生空著肚子抗著。初起的身體反應(yīng)只是精神打秧,萎靡不振,藤婆婆以為只需好好歇一歇、再熬一熬就能挺過饑餓了。哪知上面答應(yīng)的糧食遲遲不見下?lián)埽镆伴g的野菜也被別人尋采一空,藤婆婆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不對勁,連走路也開始打晃,須杵著拐棍方能行步,慢行一陣就得坐上休息半晌。到后來連自己去食堂吃飯都走不上頭,須有人攙扶才不至于歪倒路邊了。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當(dāng)時吃不飽飯的背景下,赤腳醫(yī)生當(dāng)然是知道滕婆婆到底是何病因的,農(nóng)村那幾年得這種病的老年婦女太多了,醫(yī)療條件的匱乏根本不是奪走藤婆婆的因素,身體抵抗力下降加速了滕婆婆的兇猛病情,滕婆婆很快倒床了。聽奶奶很久以后描述她母親當(dāng)時的病情變化,她已知道滕婆婆是得當(dāng)時流行的子宮脫落這種病,倒床幾個月后流血而死的。 </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臥床不起的時日,我爺爺顧不上長幼序男女別,每日將岳母抱上抱下幫她換洗血衣床單。爺爺對滕婆婆的尊崇敬愛,從來只會在行為上體現(xiàn),哪怕他白天帶著社員下地出工,趁著打腰歇的功夫都要抽空回家看一眼滕婆婆,端茶遞水伺候岳母如廁清洗。他只會用這種古老原始的方式,傾心反哺著滕婆婆對他的幾十年的恩德。在低矮的茅屋里悶過整個夏天,奶奶臨盆在即,病床上的滕婆婆也越發(fā)虛弱。滕婆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在她還算清醒的時候,總會守等著學(xué)生娃散學(xué)回家后的身影,將大伯和我父親喚至床前,不厭其煩地叮囑告誡哥倆:不要玩火,不要玩水,不要打架,不要招爹媽煩……</p><p class="ql-block"> 十一歲的大伯心智初開,大約知道他奶奶是不久于人世了,只顧留戀地握著奶奶枯黃如樹枝的手,頻頻點頭應(yīng)承。九歲的父親盯著他奶奶渾濁的眼眶,隱隱覺得最疼愛他的奶奶有事將要發(fā)生,心里莫名難受又說不出口,唯有凄惶地癟著嘴,任憑眼雨無聲滑腮而落。滕婆婆這盆將熄的碳火,把最后的余溫傾注在大伯和我父親身上,卻讓我父親和大伯的心一片冰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三叔是在滕婆婆彌留之際的八月二十九日出生的。三叔落地時的啼哭,無疑給病入膏肓的滕婆婆注了一針強心劑。得知奶奶生的又是兒子,回光返照的滕婆婆掙扎著托坐起身,她要好好端詳幾眼這個與她緣份淺薄的孫兒。</p><p class="ql-block"> 爺爺抱來三叔送到滕婆婆身前,滕婆婆上下打量著虎頭虎腦的嬰兒,對著爺爺無限傷感道:兒啊,好好將娃們撫養(yǎng)長大!有了三個兒子撐腰,沒人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了,我的陽壽到頭了,麻陽老屋在召喚我,我?guī)筒涣四銈儙蘖藛眩⊥迋冇心踉膺郑?lt;/p><p class="ql-block"> 爺爺兩眼潮紅,鼻翼一陣翕顫,還是那般沉默無言地對視著滕婆婆,當(dāng)他無法忍受滕婆婆混沌的眼里溢出的悲傷后,只能搐著粗氣抱走了三叔。 </p><p class="ql-block"> 三叔出生三第天,爺爺依照傳統(tǒng)習(xí)俗宰了一只老母雞,煨成湯給剛生產(chǎn)的奶奶壯血氣。爺爺將一碗雞湯端到滕婆婆嘴邊,滕婆婆吸著氣息聞了聞雞湯飄溢的香味,轉(zhuǎn)而不舍地望了望爺爺,頭一歪便去世了。爺爺將湯碗隨手一扔,抱著滕婆婆漸漸溫涼的身體,咧開大嘴開始嚎啕慟哭。</p><p class="ql-block"> 滕婆婆去世那天下午,我父親和大伯放學(xué)走到半路,老遠看見自家堂屋門口搭起的孝棚時,父親慌張的肯定,那是他的婆婆已經(jīng)走了!父親心靈上的天空,仿佛從那一刻徹底坍塌。父親和大伯飛奔到家,靈堂里滕婆婆冰冷的遺體旁,只有坐月子的奶奶傷心傷意的嚶嚶抽泣。唉!世事難測呀!滕婆婆當(dāng)初教導(dǎo)奶奶時對她的告誡,現(xiàn)在開始靈驗了:在奶奶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她的母親卻離開了她,人世間還有那么多艱難和無奈,需要奶奶用余生去面對。</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滕婆婆出殯前,爺爺頂著政策壓力,偷偷請風(fēng)水先生勘得一塊上好墓穴。他希望一生受累的滕婆婆在九泉之下,終可以不驚不擾地長眠安息。滕婆婆棺槨下葬那日,平時諾諾無言的爺爺,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涕泗交流,哭得比奶奶還要傷心,他是真正感恩這位具有高貴教養(yǎng)的老人,感恩照拂他大半生的好岳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 那時農(nóng)村的喪俗還保留著古老的禮儀, 先人在入土后的三十五天里,每到黃昏,親人要跪在靈位前送亮――意在為逝者照亮那漫長的冥路。爺爺每日誠敬跪立在滕婆婆靈位前添油上香,用油燈明滅的燈火照亮滕婆婆那漫長的黃泉路。這時,我的父親總會俯跪在爺爺一側(cè),側(cè)耳貼地認真諦聽,期盼能感知到他奶奶并未走遠的腳步。</p><p class="ql-block"> 不到九歲的父親有了大把空閑時間,可以用他認為最為親蜜的方式思念疼愛他的滕婆婆,因為滕婆婆不在了,他便讀不成書,得下學(xué)照顧坐月子的奶奶和襁褓中的三叔。</p><p class="ql-block"> 在滕婆婆去世二十幾年后,她的嫡長重孫——也就是我,曾在一次單獨閑聊中天真地詢問滕婆婆的女兒、也就是我奶奶:當(dāng)初為什么不是十一歲的大伯下學(xué),反而是八歲多的父親呢?奶奶像是突然被蟲子蟄了一下,立刻垮下臉,惡氣喝道:哪個下學(xué)都不一樣?反正是有一個讀不成書的!你爺爺七歲就去打長工呢!</p><p class="ql-block"> 哦!十一歲的我,好像在無意間隨嘴一問,便觸犯到了奶奶的某片逆鱗。隨著年輪增漲,等我成熟到能感悟出其中道理時,大伯、三叔與父親兄弟之間,因爺爺奶奶發(fā)端所產(chǎn)生的同源兩姓之間長時間的齟齬,已慢慢有了愈合的跡象。原來,大伯作為奶奶的長子而冠了母姓,承載著奶奶那一脈所有的希望,是作重點對象來培養(yǎng)的;剛出生的三叔也隨母姓,將來也是要承接家業(yè)的;而父親續(xù)了入贅爺爺?shù)耐庑眨瑢儆谂韵祫e枝,他不作揖讓還能有誰?</p><p class="ql-block"> 父親把他的童年奉獻給了小他九歲的三叔。在滕婆婆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持續(xù)私密地干著一種勾當(dāng):在三叔睡熟以后,家里再無他人,他便戚戚跪坐滕婆婆靈位前,碎碎念念祈求逝去的滕婆婆能化為神仙,在某個只有父親和三叔在家的時刻,飛回家代替他伺候三叔。因為父親的年紀實在太小,他一個人搞不定替三叔換尿布等一系列繁瑣骯臟的雜事,而這些事如果沒辦好,等待他的,只有爺爺奶奶的責(zé)罵或耳光。</p><p class="ql-block"> 父親很害怕單獨呆在家里,因為他忍受不了家里沒有生氣的那份孤獨;也害怕只身逃到屋外去,他懼怕爺爺知道他逃崗后狠狠打他。他認為家里是最安全的,但又向往外面的自在,他既需要家的庇佑,又不滿家的拘囿,唯有通過跪在靈位前禱告這條通道,向疼愛他的滕婆婆傾訴衷腸。</p><p class="ql-block"> 這純粹只是一種童稚小孩毫無意義的舉動,但很多無意義的事卻暗含著一些有意義的內(nèi)質(zhì)。父親在禱告中可能會得到慰藉,也許還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滕婆婆的遺囑,但父親卻琢磨不明遺囑的含義,他只知道禱告后便沒那么害怕了。</p><p class="ql-block"> 秋日過后,樹上的知了歇了鳴唱,單家獨戶的茅草屋內(nèi)的陽光也開始暗淡,靈位前的豆燈在微風(fēng)中無聲搖曳,飄忽的一縷燈火燎原了父親心中的恐懼。父親沒有膽量獨坐室內(nèi),只好抱著三叔端坐門前,朝著爺爺奶奶上工離去的路徑張望,數(shù)著指頭盼大伯早些散學(xué)。</p><p class="ql-block"> 四周寂靜下來,沒有一絲聲音,唯有我父親孱弱的呼吸和他懷中三叔均勻的鼾聲。我父親想起他奶奶的往事種種,想起滕婆婆臨終前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臉,于是他不敢有絲毫動靜,他仿佛感覺到滕婆婆的靈魂就佇立在他身后。我父親盼想見到滕婆婆,又害怕真的見到她,我父親發(fā)不出任何聲響,跑又不敢跑,只得驚惶地弄醒懷里的三叔,與他啊哦對語,以壯心膽。</p><p class="ql-block"> 對三叔而言,父親是呵護;對父親而言,三叔是囚禁!可父親獨自在家時,三叔既是圍困,也是倚靠;既是限制,也是陪伴。這就是父親無法掙脫宿命。</p><p class="ql-block"> 女為人母,才知醬醋味千般。慣養(yǎng)了幾十年閑散的奶奶,在失去她母親的蔭庇后,日子從天堂滑到了地獄。以往從不吃掌燈夜飯且飯來張口的習(xí)慣,被嗷嗷等食的一家老小催促鉆入低矮廚房,忍受著煙熏火燎在土灶前佝腰淘洗煎炒。繁瑣的家務(wù)不僅改變了奶奶一天要梳三次頭的慣例(早上出工前一把,中午回家摘下斗笠后一把,晚上收工洗漱后再一把),連爺爺受不了奶奶的惰性,也學(xué)會了熬醬釀米酒腌壇子菜的手藝。沒辦法,奶奶脾氣太傲,抗爭幾次后,避免家里爭吵讓人笑話,爺爺還得是縱了奶奶的性子來,他自己也要吃飯。</p><p class="ql-block"> 大多數(shù)人是樂意報復(fù)傷害而不愿報答好意的,因為感恩好比是挑著重擔(dān),而復(fù)仇則快感陣陣。年長大伯幾歲的大爹家倆兒女,此刻已下學(xué)務(wù)了農(nóng),大爹家剩余讀書的另外哥倆,也與我大伯上下年紀。家里勞動力充足后,無事一身輕的大爹冷眼旁觀窘迫的奶奶,曾幸災(zāi)樂禍取笑道:沒人帶娃了吧,沒人塌粑粑追著喂了吧!什么都不會做,生姜擦底爛姜擦兜,一遭一難地日子來了喲……</p><p class="ql-block"> 待到三叔上學(xué)啟蒙,我父親已輟學(xué)整五年。這漫長的五年里,家庭中變化的只有各自的年齡和身體,不變的是沉悶得年復(fù)一年的結(jié)局。三叔無需父親照看了,大伯也讀完了中學(xué)要回家開始務(wù)農(nóng),而只讀了兩年書的父親,已將曾經(jīng)所認識的字差不多全還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家里有了大伯的幫手,奶奶掉頭詢問父親:再送你去讀幾年書怎樣?</p><p class="ql-block"> 十三歲的父親起初是盼著再去續(xù)讀幾年書,可以重新認多幾個字,再多蓄幾年身體胚子也算不錯的主意。可當(dāng)真返回學(xué)校后,那個永遠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里、高出同學(xué)一大截的父親,弱弱地探頭探腦向老師同學(xué)討教學(xué)問反遭奚落的場景,便奄奄兮打了退堂鼓。那時,正當(dāng)社會大運動伊始,學(xué)校老師時不時出去串聯(lián)鬧革命,讀書也就那么回事兒。兩個月不到,父親厭倦了同學(xué)老師們的嘲笑,決然退學(xué)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在大伯和父親的加持下,奶奶的安逸日子又慢慢返回到了往日的舒適。爺爺帶領(lǐng)大伯主外,每日出集體勞力掙工分,體力稍弱的父親留守在家,收拾家務(wù)雜事置辦一家人飯菜生活,退居次席的奶奶只須里外指點安排后敲敲邊鼓就行。</p><p class="ql-block"> 從小習(xí)慣了熱鬧的奶奶,一旦多了空暇時日,陰雨天出門串家嘮咵的腳步便繁盛起來。早先沒讀過書的奶奶那輩女子,大多都是無師自通的天生演說家,奶奶說是向旁家去討教鞋樣的大小,實際卻是要趁機與旁人相互訴盡心頭的千愁萬苦,或是吹噓幾番拿得出手的自鳴得意。幾個鐘頭酣暢的密談,彼此都是落得一身舒爽,兩位主角平時并不熟絡(luò)的距離,也在奶奶出門道別時已顯得尤為親密。</p><p class="ql-block"> 奶奶串門最多的去處,仍是同樣有大把空閑時間聊天的大爹大婆家。</p><p class="ql-block"> 大婆的言語沒大爹那么深詆,她與奶奶有時還能同悲共情,彼此性格了解的兩個人,總會找到更多感興趣的話題。女人如果聊天聊到起了興致,話猶未盡是件很痛苦的事,有時奶奶說了無數(shù)次要回家去,說是免得耽擱了嫂子,聽得她將要挪步出來,可馬上又有一個神秘話題從她們之間任何一個人嘴里跳出,于是,奶奶和大婆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低下去,久久過后,只聽見一聲巴掌猛拍大腿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爺爺和大爹兩家間的兄弟鬩墻,就在奶奶與大婆的滔滔夸白中,漸漸回歸到心存芥蒂而表面和氣的狀態(tài)。</p><p class="ql-block"> 難以片刻停歇的爺爺和在嬌慣中泡大的大伯朝夕相處在一起,兩人的性格沖突無可避免會產(chǎn)生對抗。大伯抗拒爺爺君王般威嚴的說教驅(qū)使,也不懼怕發(fā)怒的爺爺高高揚起的鞭桿,他也有著和爺爺一般洪亮的嗓門,還有爺爺難以追上的飛毛健步……</p><p class="ql-block"> 爺爺和大伯父子間的交鋒,隨時都可無征兆的上演,那種裂痕衍生為斗爭,隨著各自內(nèi)心日漸高漲的積怨而愈演愈烈。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爺爺和大伯頻繁的父子沖突中,我父親躲無可躲,無奈又做了那層緩沖的夾心出氣筒。</p><p class="ql-block"> 爺爺使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簡單粗暴手段,還是未能降服滑如泥鰍的大伯,反倒激觸了大伯嬌盛的叛逆。于是乎,爺爺便祭出一味超級大招來管制大伯——請家法!</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套從遠古流傳而來、甚至高于朝廷法度的宗族厲法。家族中壞了規(guī)矩的后輩,經(jīng)族里長老們決定后擇日押跪在祠堂,接受家族長輩嚴厲審教體罰。</p><p class="ql-block"> 奶奶至親無多,移民江北后更是族群凋零,爺爺勉強請到家族幾位叔輩宗親到場,抬舉出大爹來作主審。</p><p class="ql-block"> 大爹帶領(lǐng)一眾宗親面向堂屋上方肅穆而立,口中咬文嚼字般叨念著不知從哪里錄下的偈語,對著空空如也的墻壁向家神稟告:荊山魏巍,江水溶溶,春風(fēng)駘蕩,萬物孳萌……仰我熊氏先祖,生而神靈,長而敦敏,業(yè)峻功崇……</p><p class="ql-block"> 大爹端坐堂前,先是對大伯一番冠冕的忠孝禮義長誇子說教后,臉色驟然變冷,威嚴棒喝道:上家法!</p><p class="ql-block"> 跪在地上的大伯被大爹突來的暴起打了個激靈,眾人只見大爹站起身,擼起袖子操著撅頭棒就朝大伯背上掄了上去。跪在地上的大伯應(yīng)聲一嘯慘叫,頓時癱倒在地,發(fā)出滲人的哀求。奶奶見大伯蜷縮地上連連哭嚎,驚嚇得肝腸欲裂,有礙族法最大,她也無奈敢作任何妄動。爺爺目睹大爹對兒子下了狠手,管不了那么多規(guī)矩,咬著牙舉起一把椅子對大爹氣罵道:你這老狗……</p><p class="ql-block"> 其他叔輩宗親一擁而上架住了爺爺。本來嚴肅的一場宗親法會,就這樣亂哄哄弄成一出戲,恰如那銹鍋里煮的幾把陳年舊米雜糧,鍋下架著干柴烈火,怎能不燜成糊了底的夾生飯?一屋子人處身如此場景,個個衷心秉秉,不知該如何收場。</p><p class="ql-block"> 世上的每個靈魂都是半人半鬼,湊近了誰都沒發(fā)細看。而仇恨更如一杯陳年的酒,醞藏時間越長,等揭開蓋的那剎那,溢出的味道越醇厚!</p><p class="ql-block"> 大爹仇視滕婆婆和我爺爺,可能是他骨子里先天含有大多數(shù)人的那種輕視外地人的習(xí)性,或是滕婆婆和我爺爺?shù)牡絹恚硠恿怂械募彝サ匚唬绊懮踔料魅趿怂纳钯|(zhì)量。在這樣的情緒影響下,他忽略了滕婆婆對他的恩惠,忽略了爺爺對他的幫襯,甚至故意遺忘了我父親曾經(jīng)救過他小兒子一命的事實存在,一貫的堅持著他對我爺爺?shù)墓逃袘B(tài)度。而我奶奶卻用沉默,甚至是隱隱同情來對抗大爹的攻訐,想盡辦法去彌合大爹心靈上的裂痕。這一次,恰恰是奶奶敬上的那份不摻水的酒,反倒把大伯給深深地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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