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晚,我獨自在他鄉散步時,漫然撥啟了孤居老家的父親電話,和父親隔著遠山云海枯聊起家常。</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常打電話給父親。一個在外漂泊的中年男子,是沒多少細心去從語言上溫暖父輩們的。但父親那晚接到我的電話并不意外,元宵節嘛,不能承歡膝下的兒女,誰還抽不出時間來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父母呢?一支煙的功夫過去后,父親擺完閑話,道出一個讓我頗感意外的消息:三叔提議要給逝世多年的祖父母勒石立碑。</p><p class="ql-block"> 我聽到此消息后會然一笑,三叔的提議也許挺突然的。細想之下,我又覺得這事早該辦了,這應當是父親三兄弟在年紀漸漸老去、光景又各自得嘗所愿后,對故去的爺爺奶奶理所應當的遲捱之作。</p><p class="ql-block"> 就在父親接我電話前夕,他剛和大伯一同乘坐三叔的私家轎車,下鄉為爺爺奶奶的墳塋送燈燒錢后回到縣城來。在我掛別父親的叨嘮后,不由想起了在我腦海隱沒已久的爺爺奶奶,順其而然地回憶著自他們開枝而發的家族中,幾代人交織如麻的繁絮過往,以及爺奶故去多年后仍剪不斷理還亂、還不得不理的駁雜瑣事。</p><p class="ql-block"> 我下班后習慣性活動的地方,是南方大城市郊區新建的一片公園。公園開放了許久,但三年疫情逼退了大部分原來的外來人口,所以此時的夜晚還是沒多少人氣。我頭上本該此時當頂的明月,因連日時斷時續的霏霏細雨而隱藏云深。城市邊沿天際線的零星煙花,正脆弱地堅持著傳統節日里本該綻放的絢麗,寬廣精致的公園夜晚,花徑曲幽,燈光點點。在清凈的環境里,我信馬由韁地穿行著,任由我記憶之海恣意翻涌,沉淀已久的印記符號慢慢蘇醒,不斷被拼湊成圖形輪廓。漸漸地,冗長而清晰的思緒,如電影橋段般一幀一幀在腦海來回閃爍,最終定格為一部苦難與溫情相呼應,計量和溶解共纏繞的人情世故長篇傳記。</p><p class="ql-block"> 我家族的故事,還得從我爺爺奶奶各自不平常的出身說起。</p><p class="ql-block"> 我爺爺落地便是浸泡在苦水中,直到他的遺像懸掛我家堂屋的墻上,一生都沒伸直過腰桿做人。爺爺出生于1924年湖南湖北交界處的農民家庭,我曾祖父也許還是略有薄產的泥腿子,因為我清晰地記得,年長爺爺幾歲的姑奶奶,還曾裹過小腳。姑奶奶晚年來我家小住時,我偷窺過她那雙觸目驚心的三寸金蓮。依我對家鄉民風習俗的了解,那時候完全赤貧的佃戶家女孩,一般是沒有裹腳的機會,學會走路了就得干活,哪還顧得將來腳上的美與丑?</p><p class="ql-block"> 我爺爺頭年農歷十月出生,第二年端陽前,曾祖父上柴山去打粽葉迷了出路,活活熱倒在橫無際涯的蘆葦蕩里,丟下茅草屋里的孤兒寡母們去見了閻王。</p><p class="ql-block"> 寡居的曾祖母死熬活熬苦撐了幾年,還是兜不住膝下一女三兒的活命生計,在我爺爺七歲的時候,曾祖母無奈改嫁獨自去了別家。</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個普通的清晨,東方漸白,四面寂靜無聲。曾祖母摸摸索索收拾妥當后,悄悄咪咪走出了家門。寡婦改嫁,本就不是件體面的事,何況是扔下兒女獨自去奔活路。分別之際,姑奶奶牽著爺爺倚著門框垂淚抽泣:姆媽,你要到哪里去?我們又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 這一問,姑奶奶半是悲傷迷惘,喃喃自語;半是希冀渴望,小心謹慎。</p><p class="ql-block"> 曾祖母緩緩轉過身,無言以對面前的兒女,思忖良久后還是說不出話來,她咿~呀一聲低沉浩嘆,憋悶了好久的壓抑終是噴涌而出,曾祖母攏起一圈兒女,干脆而放肆地在門口嚎啕大哭起來。</p><p class="ql-block"> 曾祖母的哭聲,是她對兒女們最直接最響亮的回答,略懂人事的姑奶奶此時已知回天無力,他們四姐弟不值錢的磅礴眼雨,卻是留不住姆媽也隨不去姆媽了。姑奶奶無助地應和著姆媽的哭聲,內心惶恐不安,她的周圍跟著響起一片泣涕漣漣,拉拉扯扯。</p><p class="ql-block"> 曾祖母還是孤身走了,遺留在蕭瑟秋風中的孤寒茅草屋,從此再無長者氣息。沒媽的日子里,四姐弟在驚懼無緒中不斷交替輪換著盼天明與望天黑。于是,這種煎熬就開啟了作為大姐的姑奶奶,帶著三個弟弟對著姆媽所在方向習慣性的懸望和惆悵。</p><p class="ql-block"> 那時的貧瘠農村,隱匿在各個家庭中的悲傷隨處可見。只要出得門去,見到有人的地方,總能感覺到一些讓人壓抑的悲情。孱弱的姑奶奶是無法帶活三個弟弟的,縱然是有改嫁后的曾祖母明里暗里的伸手搭救,有隔壁親戚看不下去后的憐恤援手,還有善心鄉紳偶爾的大幫小湊,可四姐弟的日子還是難以為繼。</p><p class="ql-block"> 四姐弟晃晃蕩蕩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捱到了年關。眼看一個個孩子餓得皮包骨頭將會打丟,暗自用一只眼照看娃們的曾祖奶奶,冒著季節交換的霏霏淫雨,悄悄恬著臉邁進了同為赤貧戶的娘家哥哥門檻。</p><p class="ql-block"> 饑荒年月,舅爺家里也沒有余糧呀!望著淚雨漣漣跪在地上的妹子,舅爺只能咬牙答應接走可當童養媳的姑奶奶。茅草屋外的大地,浸透著濕漉漉的春雨,還是一片枯黃綿延。不能怪舅爺偏心,多接來一個就一個多張嘴搶食,誰家都沒多余的續命糧!況且,舅爺心底還是這樣盤算的:待日后姑奶奶和她表哥成親時,舅舅還可省得些便宜花銷。</p><p class="ql-block"> 在地方鄉紳老者們的幫襯見證下,姑奶奶四姐弟分了家。姑奶奶被舅爺接走,不到八歲的爺爺送到地主家委身為奴,做起了地主家的長工放牛娃。大半小子大哥和二哥無人收留,只得東湊一餐西蹭一頓,上樹掏鳥挖洞捉蛇討米要飯自謀出路自生自滅。那日子過的,怎一個慘字了得?</p><p class="ql-block"> 沒多久,爺爺的二哥就不見了蹤影,好像塘里的水泡冒出頭,從來沒來過一樣的消失了。多年后,爺爺將他的身世當稀奇來滿足童年的我對血脈的探索追溯時,我追問他二哥到底是去了哪?那時,爺爺干癟的眼角總會泛起一點少見的潮紅,然后從他干癟的嘴角扔出兩個干癟的字:死了。然后,不再任何言語!</p><p class="ql-block"> 地主家的殘羹冷飯是填不飽肚的,天亮前如果牛沒喂飽,爺爺回到家還得受到處罰。挨上一頓打罵是肯定跑不了的,不給飯吃也是常有的事。爺爺放牛的時候,牛在低頭覓草,爺爺也在時刻搜尋自己的野食。湘北鄂南一帶河汊沽港里各種果根莖葉,爺爺都能隨口道出特性和味道,無論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洞里藏的,爺爺總有辦法搞進嘴。也許就是爺爺的這身本領,成就了他為什么在那么貧困的年月,不僅能活下來,還能長成牛高馬大身段的原因了。</p><p class="ql-block"> 成人后的爺爺鐵塔般威武,四季農活手藝嫻熟了得,性格卻是懦弱如鼠,走路都是張望著扶墻摸壁往前探。這是他在地主家的欺壓和生活的折磨后的自然形成,要不然,他就得不到地主家的收留庇佑,得不到旁人的同情施舍,也是萬萬活不到遇見我奶奶,還能在奶奶娘家親戚的歧視打壓中挺過來的。 </p><p class="ql-block"> 他死去的二哥就是例子。</p><p class="ql-block"> 后來湘北發了水災,爺爺隨氓流逃荒到湖北,幾經漂泊流浪,落根在公安縣,入贅到奶奶家做上門女婿。</p> <p class="ql-block"> 公安縣一處名喚鵝翅港的臨河小埠渡口旁,一家日雜茶館店生意還頗為熱鬧。臨街三間大瓦房的日雜茶館,在一泡牛尿能澆上個來回的鵝翅港小街上,也算得上是一塊醒目的招牌。茶館前堂擺上大小幾張八仙桌,后堂一溜柜臺,陳設些煙酒土產、日常雜物以供牌客鄉親消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每日晨起,茶館老板伸著懶腰拆下門擋后,頭戴小禮帽,身穿對襟白褂加青褲布鞋出現在大門口,朝大街上一聲壯氣喲呵:南來地,北往地,跑船趕馬發財地,到了鵝翅港歇口氣,麻將花牌隨便選,四方桌上呀三缺一呀~等客齊了就開張,一連坐他個七八莊~呀嚯咦!</p><p class="ql-block"> 茶館老板就是我奶奶她爹我太爺。我太爺生性豪爽灑脫,從小混跡于鄉村鎮集上討口自在生活,在鵝翅港那一方垱的世面上,太爺還算略有薄名。一般開茶館牌鋪的老板,多少都是七巧玲瓏有些能耐的主,會迎來送往不說,肯定可以應付各種為難場面。兵荒馬亂的年月,我太爺的日雜小茶館,在來往如梭的兵痞商賈三教九流四面八方關照下,伴著他每日開門嘹亮地吆喝中,也能平淡延續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的爺爺死的早,奶奶的奶奶席婆婆膝下曾有三兒兩女。大女兒出嫁不久后病故夫家。幺女嫁于附近陳家。大兒為席婆婆生下一對孫兒一個幺孫姑,后來幺孫姑早夭,夫妻也雙雙病亡他鄉。兩孫兒尋根問祖追溯而來投靠奶奶叔叔身前。 </p><p class="ql-block"> 老三依靠裁縫手藝謀生,也是死于裁縫手藝所帶來的孽債。清末民初的裁縫師傅,平日一般所接觸到的主顧,多半是有點底蘊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老三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這討巧的手藝,有大把機會周旋于鶯鶯燕燕間,很容易走路濕鞋誤入歧途。果然是亂花漸欲迷人眼,心浮孟浪的老三終是惹了一位惹不起的雙辮女子后,一場貪歡亦是禍根,被人半夜叫出家門,暗害于河堤下。</p><p class="ql-block"> 席婆婆晚年接連喪子眾多,在哭瞎雙眼后開始吃長齋念起佛經來。大哥大嫂三弟都不在了,我太爺還沒成家就當起了爹。不事農耕不懂精打細算的單身漢,上有瞎眼高齡老母供奉,下要撫養兩個頑皮侄兒,飲食生活尚可富足,但要說攢下錢來置辦田產家業,那就是一句空話。如是要他四季無歇地下田去春耕秋收,還不如許他在桌上賭幾把大注快來快去的痛快,況且,他自詡是杵著文明棍行路的人,瞧不上那些鄉下泥腿曲辮子。所以,我太爺一年到頭,最多只能為家人添上幾件新衣裳,開支些來往人情,剩不下幾塊光洋落箱底。</p><p class="ql-block"> 席婆婆為這唯一靠山的姻緣婚事,夜不寐食無味地熬了幾十年!頭上的辮子剪了,紫禁城里的皇帝都換了幾茬,席婆婆還是沒盼到媒婆牽著姑娘上過門。我太爺反倒是吃飽喝足無所謂,隨遇而安混日子,沒刻意謀求娶親生子去破了老娘整日的碎碎叨念。</p><p class="ql-block"> 從他當家開館頭一日,每天日上三桿起,三更半夜睡,看戲聽書麻將牌九,一樣不落,該吃吃,該喝喝,反正他名下有過嗣侄兒繼承香火。至于堂客老婆嘛,他是樂意守株待兔,干等屬于他的田螺姑娘哪一天摸錯了方向,跌跌撞撞踏進他門檻。</p><p class="ql-block"> 依當時的條件推算,我太爺要討個堂客應該不算太為難,可月老好像刻意為難席婆婆,始終不拋支紅繩給這單身漢牽一牽,以至于我太爺光桿英雄一熬就是十幾年。過了三十歲年紀后,他還只能攀附自家門框前,欽羨地望著旁人鄰舍不斷的有人迎親結對,看著別家小媳婦漸漸隆起大肚子,看見對門隔壁成群的嬰幼啼哭人丁嬉鬧。茶館夜深人靜處,唯有豆燈下的老光棍自艾自怨自酌枯酒,孤枕上轟隆的鼾聲鳴唱著單身漢的濃濃渴望。</p><p class="ql-block">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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