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青石街居民委員會主任歐陽嬸嬸頭天剛讓人把上山下鄉青年光榮榜貼到樟樹弄的弄堂口,第二天一早,中渡口與中山路大街的丁字路口就人聲鼎沸地紅紅綠綠一大片熱鬧起來了…… </p><p class="ql-block"> 人頭躦動中,李茂在灼熱的人群里一回轉身,就見到著一身草綠色紅衛兵軍裝,腦勺上扣了頂草綠色軍帽,弄巷里的“小英子”,正翻身從車廂后欄板爬上了披扎上紅綢帶掛上了宣傳條幅的汽車。</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身軀瘦小,忽然間,他的眼睛酸澀了,喉嚨也有些作梗,他連聲喊叫“英子英子,你怎么啦?你也下鄉去啊?”</p><p class="ql-block">“是呀,帽子哥,歐陽嬸嬸昨天夜里送了通知書來我們家,批下來啦!”胡菊英那兩根小辨油黑黑的用紅橡皮筋扎著,兩只大眼睛徹亮晶光,她見到李茂,興奮得大聲喊。</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的下截身子被車后欄板遮住,李茂只能見到她伸張出一只手臂高舉起向自己不斷揮著,同時看得出她的兩腿似乎也在蹦跳。</p><p class="ql-block"> 正當李茂和小英子在打招呼之際,卻被一連串有如云天里的滾雷般震撼刺耳的聲響給打斷了:</p><p class="ql-block">“嚓嚓嚓!嚌咕隆咚鏘咚鏘……“</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末的這一天,李茂和小英子他們成了上山下鄉的“知青”被送去了農村。</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樟樹弄這條弄子的最末端,在那個用斷窯磚頭砌起圍墻的大雜院中的一間用端瓷胚的破舊料板作隔斷的九個來平米的房間,便是李茂的家。</p><p class="ql-block"> 他那個在瓷廠做窯渣清運工的爹爹,在還沒等到自己兒子回城時就死了。李茂在接到告喪電報時,兩只卷起褲管的赤腳正踩在如今已經不怕螞蝗的水田里。他的一只手捏住電報紙,另一只手正握住鋤頭柄。</p><p class="ql-block"> 從空曠遠處刮來的風不僅吹動田畔邊的草葉,也吹亂了他的頭發……</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李茂六十三歲的老娘是顛顛崴崴地走了足足四天,才終于到得自已兒子下放的這個叫做“華溪里”村的。</p><p class="ql-block"> 老人走過昌江大橋在景德鎮老汽車站先搭了班車從洪源過金盤嶺、田畈街到了湖口,后又從湖口過江渡到匯囗,到復興后再乘車到岳西縣,轉走山路到石關、繞貓耳剌、過查灣直到望見了羊角峰,這一路歇歇停停地走了三天才終于問進了華溪里村。</p><p class="ql-block"> 好奇的前來湊熱鬧的村里眾人,都圍站立了一屋子不走,嘰嘰嘁嘁的,或雙手搭了旁邊人的肩頭,或彎手攬了同伴的頸子,有個別有出場和熱心的,便用有些殘缺的江西藍邊瓷碗匆匆忙忙給老人端來了熱水……</p><p class="ql-block"> 李茂丟了農具和小英子一塊一陣子轉風一樣沖了進來,一伸手緊抓住母親的雙臂,“撲嗵”雙膝跪下,急急的搖著母親喊:"姆媽呀姆媽呀,你做么得要這樣子來?!你要是半路上有個么得事情,可叫我郎個辦呀?!"喊喊著的,李茂哽咽著大哭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小英子站在李茂身旁眼噙著淚不住扯他袖管,自小到大,小英子是從沒見到李茂這般哭過的。</p><p class="ql-block"> 這天夜里,在把鐵皮做的油燈盞吹滅之后,在知青們住的排屋內,在窗外的天空只有幾粒星星綽約閃爍之際,李茂在輾轉反側中回到了過往的孩堤少年……</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帽子”跟定“寒筋”后,還經常在中渡口河西墩頭上攔那些去七中上學的學生,去搜他們的錢和搶他們的煙。</p><p class="ql-block"> 九根毛就是因為帽子搶他煙才認識,后來甚至成了鐵桿好朋友的。</p><p class="ql-block"> 誰會想到把煙藏到襪子里呢?</p><p class="ql-block"> 九根毛他就會。</p><p class="ql-block"> 家住食品廠的九根毛把自己偷來的他爹爹的兩、三根散煙,像勇士和歡騰就隨便放在哪個衣兜里,老廬山、三門峽和飛馬,他就分開來塞在襪子里。放學回家路上如果被“寒筋”、“帽子”或者是別的一伙人攔到搜荷包,就讓他們搜去。不過吃虧的是有時景還要挨打。好幾回他們一邊一個抓住他的兩條手臂,“寒筋”用自己的手臂橫在九根毛胸面前把他按靠墻,然后另只手就搜他身……搜出來勇士他們拿走沒話說,頂多有時三個人只搜到兩根煙時,就罵一句踢他一腳,但如果搜出來是歡騰,就會“叭”的一聲,脖頸被打得一縮、頭上挨狠勁一巴掌,耳際也聽得惡狠狠罵“你個憋崽子王八蛋!還敢吃歡騰吶?!”</p><p class="ql-block"> “帽子”在學堂里用的名字叫作“李茂”,他是現今住在中山路老街中渡口上樟樹弄的“死撐船佬”,人民瓷廠“清渣工”李老倌的兒子。</p><p class="ql-block"> 李茂的那個縮起頸脖子,常年系一條洗到泛白藍布圍裙,“刮鍋煙灰”的姆媽這樣子夸自己崽:“我們家‘帽子’從小就好聰明咯,他三、四歲我們家在船上還沒上岸時景,航運公司個多船幫瓷廠里裝煤上來,‘帽子’想上街去戲得,就河灘上撿個匣缽裝得小煤塊,走一段路丟一塊……斷夜得時景就遁到那些小煤塊回來……”</p><p class="ql-block"> 眼下只見十幾歲的小李茂兩手正緊抓住讓媒渣灰土烘焙得有些發燙的板車上后插板扶手,把弄得滿是爐渣灰的小臉憋得通紅,使了勁地拼命推車……</p><p class="ql-block"> 他的嗲嗲三年多點以前還是個著件七分花長褲,上身暴露著鼓突胸大肌,輪換著兩只肩頭頂住弓成半圓形的竹蒿子,彎腰弓背、光了伸張開著大拇腳指的赤腳,在大“阿灰子”沙船兩舷邊沿走動、撐船的“死撐船佬”。</p><p class="ql-block"> “不想,只下得船丟了撐船蒿子上岸到咯個棺材瓷廠里做清渣工才幾年,就把原先一身锃黑,發著油亮的圓鼓突硬的肉全都瘦落掉了……”這話是李茂姆媽在跟玉字巷大屋子里住的鄰居,名字叫作“劉迪女”的貼花紙女工聾子抱怨時說的。</p><p class="ql-block"> 李茂姆媽噙住眼眶內的眼淚水,絕不肯把李茂他爹事實上已經得了癆病的這個事講出口。</p><p class="ql-block"> 于是,讀半日制的李茂只要半天不上學,就要跟一個一天到晚做家里事情,亂蓬蓬頭發不曉得梳頭的姐姐,和一個比自己小一歲,隨便扯一根球鞋帶就拿來扎頭發的妹妹輪流著跟他嗲嗲去瓷廠里清爐運渣。</p><p class="ql-block"> 每把一車窯渣土拖到瓷廠的偏遠角落那塊渣土廢料場,倒空了一車滾燙爐渣灰,他的嗲嗲總是要握住那翹起來的空板車上兩根長長的扶手柄,喉嚨里像平時眾人說的煮粥的那樣子,咕咕嚕嚕咕咕嚕嚕的翻倒喘氣。</p><p class="ql-block"> 廠子里這幾天四只大窯爐剛燒出了瓷器清窯,李茂他嗲嗲在三天之內,這樣子瓷窯里的灰渣,又要清運上百車了……</p><p class="ql-block"> 此刻,小李茂他見到他爹爹不住的把頭高昂起,囗張大成一個圓,頸脖子一伸一伸的,很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揪起他爹后脖頸,被勒得好一陣硬喘不過氣。</p><p class="ql-block"> 小李茂被他爹爹趕去站到老遠,總是眼睜睜瞧見他嗲嗲在一邊大囗喘氣,一邊扶腰歇息。</p><p class="ql-block"> 終于,小李茂又一只手把住空板車后面那插板上的一根圓木柄子,跟著嗲嗲拉的空板車一溜往回小跑了……</p><p class="ql-block"> “死鄉吧佬,死遠點!搞死呀搞?搞得到處都是灰……!”突然傳來一聲叱喝。小李茂驚嚇得縮頭往兇狠的吼叫聲處一望,只見一位像是五十多歲老工人模樣的人正敞了肚子橫了臉怒氣沖沖地一手指著,一邊急急的往這塊趕過來。“我不是鄉吧佬啊……我嗲嗲也不是鄉吧佬……”受嚇的李茂一時慌得漲紅的臉變成灰白,把剛低下的頭稍抬起,睜開兩只愕異的小眼睛,用顫抖、低微聲音嚅囁,因為他抬頭看了一眼之后,深恐那人,和隨了他的吼叫聲也一齊緊后跟過來的幾個人會要沖過來打他們爺倆。</p><p class="ql-block"> 李茂從小就跟他娘去求知弄、篾絲弄和自已住的樟樹弄,當然也包括上自篾絲弄邊上的市食品廠,下到過大順布店跟玉字巷對面的市沙石廠,直到太平巷和樟樹弄中渡口這一段街邊上和弄巷子里的住戶家里去“刮鍋煙灰”。</p><p class="ql-block"> 是景德鎮人都知道,這鍋灰是所有瓷廠里畫紅女工們都不可或缺的奇妙物,凡是用過這鍋煙灰調和過,繪在瓷器胎面上的鳥獸花卉,無論經過窯爐的高低溫燒烤,不僅都一律確保構圖線條不變形不會受影響,而且構圖的花面肌理發色等,也會顯現出奇跡般的分外絢麗奪目……</p><p class="ql-block"> 平日里,小時的李茂便扯了他姆媽的衣襟,去中山大馬路兩邊弄巷子里的各家各戶去刮鍋灰。</p><p class="ql-block"> 李茂長到十幾歲讀書后,只要沒上學,夏天就隨姆媽上街賣冰棍、掐“馬齒莧”,揀西瓜皮當菜吃。而西瓜籽揀來洗凈曬干后則是留到過年時炒來待客用的。每當放暑寒假時,李茂和他的姐姐妹妺一起跟弄巷子里、以及街上的小伙伴們邀結了伴去揀廢鐵,甚至爬墻進葦陀橋的木材廠里去剝杉樹皮,翻墻到人民、建國和蓮花塘新華瓷廠里去揀媒渣……所有這些,好像都是李茂跟所有的瓷廠工人家的孩子們童、少年生活里沒有或缺的一部份。</p><p class="ql-block"> 到了約摸十五歲后,李茂卻成了石獅埠街道出了名的“失足少年”。</p><p class="ql-block"> 自從跟定了家住在半邊街,卻“打羅”一直打到人民電影南門頭都響的“寒筋”之后,他現如今已經學壞了。</p><p class="ql-block"> 結“寒筋”這位大哥的頭一次,李茂用自已攢下的一塊七角錢,在“萬興樓”館子對面的“大順布店”里買了一支鋼筆電筒送他,本來,李茂當時在“大順布店”的玻璃柜臺里見到一沓白紙方包包樣的東西以為是口罩,想買幾只送給“寒筋”然后分發給大家伙,好戴起來去奪像章搶軍帽……便問跟前的瘦高個老頭:“這是口罩嗎?我買幾只?!薄斑@是你媽和姐姐戴的口罩,你去問問她們要買幾只!”瘦高個的老不死臉上一本正經,一臉驚訝的李茂卻細致、真切地從他的鼻端和唇角見到了他戲謔的笑紋。店堂里的另外兩位店員一瞬間卻“哄”的大笑起來,而這時李茂身邊的一位也在選貨的年青女子,則在瞧一眼他手指住說要買的口罩后,突然一臉羞得通紅……</p><p class="ql-block"> 懵懂又惶惑的李茂后來倉促的買了一支鋼筆手電。</p><p class="ql-block"> 在“萬興樓”邊上巷子直通港下裁滿竹叉子的河邊墩頭上,“寒筋”接過鋼筆電筒時,他照準著李茂的臉打開又關掉幾次后問:“‘帽子’你眼睛花了不?”“花了,老大,我頭都射得發昏!”李茂恭順貼耳的說?!昂睢币宦牐⒖膛d高彩烈的說:“好好好,今晚我在食品廠門口街邊上那堆紅磚后頭,專射騎車下夜班人的臉,你跟‘斗笠’兩個,一個從后面搶帽子,一個沖前頭奪像章……!”</p><p class="ql-block"> “老大,可不可以先幫我去個地方撬板砸窗報個私仇?!”李茂鼻翼噏動地斗起膽來問……</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這農歷的七月,正是華溪里村一年中的夏天里最酷熱的時日。</p><p class="ql-block"> 臨近傍晚收工回到這里的時候,幾位知青們一抬眼,便會見那西邊天空的云朵,經過了一整天烈日的燒烤,這會兒全變得像自已居住的這幢飼養場排屋邊這棵桔樹上的桔子一樣金燦燦的橙紅……</p><p class="ql-block"> 幾天前李茂已經請假把姆媽送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回來后的這天夜晚,在桔子樹下,李茂抑制住鼻端的酸澀,他用堅決的口吻跟小英子發誓:自已無論考得上考不上也要去考……小英子她微微垂下了雙眼,輕聲緩言只回了他一句:“你如果沒考上回不去,那我也不會回!”</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如果說,樟樹弄巷子里兩邊高高聳立的窯磚頭圍墻、昌江河河灘上那碗硟逶迤,一望滿目無際的碎匝缽、碎窯磚頭和碴餅像征了歲月,那么鎮上孩子的長成經歷,恰如一顆碎碴餅和碎窯磚頭化作的石子……如果把它投向昌江河去,就必然會擦破那平止如鏡的水面,那昌江河的水面是鎮上長大的孩子們的靈魂本源和寧靜的心幕,它被掀起的那一串串許多細密的波瀾,或許會是歲月創傷蛻變留給的疤痕,但大多受了那清徹河水的蕩滌,很快便能平復如初……</p><p class="ql-block"> 中渡口樟樹弄弄口的一株逾歲百年的蛻皮老樟樹上,不斷的會有鳥在上面筑窩,一茬茬長成的孩子們既便從很遠的外地回家時,偶然一抬頭,往往也會看有幾只大鳥在圍了它迴旋盤轉。</p><p class="ql-block"> 就是這位開先住在太白園沿河叫做“西瓜洲”河岸墩頭上的“帽子”李茂,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從插隊、高考落榜到后來自學考上會計到鄉供銷社做出納,再回城,然后做到了市里某家銀行近十年總務科科長后,就開始打轉轉不得動了……我們現下被幾任行長喜歡地笑罵作“到死長不大”的李科長——天曉得他是被小時的那些“鍋煙灰”鬼勾畫了魂,還是吃多、吃撐了那“馬齒莧”!總之,李茂已然非常怪異的落得了一個幾乎人盡皆知的怪毛病,那就是:每一回在赴宴,或者陪客喝高了之后,他總要立起搖搖晃晃的身來,左腳老往右腳位置上一踏一踏的踩、也總是站不穩,身子教旁人扶持著也還是晃晃的、腳抽掉筋樣的站不住……那一刻的時更,他便總是要鼓起腮幫、翻幾下白多黑少死魚般的眼睛,忽然的一邊抹清稀稀的鼻涕哭,一邊憤恨的樣子斥罵他周圍的人或陪的來賓:“吃吃吃,吃你媽個憋,喝喝喝,喝你媽家死光了人呀……都是些什么東西啊……除了吃喝還是吃喝……吃拉死個東西!你們哪個花自己個錢會這樣子吃?!……是不咯?老子一家人是窮鬼?老子哪個還還還那個呀!……不不忘本……都變畜牲了還不是啵?……咻……”</p><p class="ql-block"> 那些被他陪的或者請他的客人們,有的臉立馬漲得紫紅,有的極尷尬的訕笑著,有的側過身去厭惡地皺眉瞪眼睛。有頭領模樣的,則在一愣神間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哈哈的大笑著,轉頭環顧一圈,對李茂陪的或相隨的幾位在場的成功人士說.“好好……好!夠意思夠意思,到了位到了位……感謝感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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