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小姐》：還是活著好

正本清源

上一次對有村架純刮目相看，還是《墊底辣妹》，所有有過高考經歷的人看了那部電影，大概都會心有戚戚。在成年之后，“努力就會有進步”這句話，似乎只在人生寥寥可數的幾個場景中有價值，比如高考，比如健身。而成年之后的大多數時刻，平凡如你我，都在被無奈和不易裹挾，漂流在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命運中。 同樣是有村架純主演的電影《千尋小姐》，就在著力刻畫這種“漂流”狀態。該片改編自安田弘之創作的同名漫畫，電影由今泉力哉擔任導演，并與澤井香織共同擔任編劇，故事講述一名曾從事性工作的女子不懼世俗眼光，來到海邊小鎮的便當店工作，美麗可親的她，很快成為店內的招牌女郎，深受小鎮上許多人喜愛，但她卻更喜歡獨處，拒絕與人深入交往。然而奇怪的是，這樣獨來獨往的千尋卻往往在力所能及的小處，給予陌生人莫大的善意和幫助。影片前半段最有意思的一組人物關系，是被千尋幫助的流浪老人，她幫老人趕走欺凌他的孩童，帶他回家里洗澡，給他送去店里剩下的便當，在老人失蹤后，四處尋找，最終找到了孤獨死去的老人遺體。此時，神來一筆出現了，千尋在半夜戴著頭戴式電筒，獨自挖了一個坑，把老人埋葬了。 受惠于千尋的善意的，還有在傳統式高壓家庭中喘不過氣來的高中少女久仁子，貧困單親家庭的小男孩小誠，從家暴父親身邊出走的普通工人谷口，患病盲眼的便當店老板娘多惠等等。他們分別得到來自千尋的溫暖，又環繞在其身邊，逐漸認識彼此，成為朋友，人和人之間的橋梁就此建立。看到網上有人評論，又是“妓女”又是“圣女”的人設，充滿了“男凝”意味，筆者對此并不認同。在近年來經濟不景氣的日本，色情行業是許多深陷貧困的年輕女子為數不多的職業選擇，大多數情況下，這是提前透支她們人生的無奈之舉，而遺留下來的創傷和課題，是此后要長期面對的。千尋這一人物，并未被塑造成全心全意造福他人的“圣女”，而是一位在困境與創傷之中，依然對相似處境者心懷溫柔的普通女性。影片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這些以千尋為軸心發散出去的人物，最終聯系上彼此。“聯系”是個看似十分尋常的詞，如今時代，似乎人和人之間最不缺的，就是即時的反饋與溝通。但似乎，這又是一個極為孤獨的時代，不同于前現代社會，后現代社會人與家庭、社會、自然的互滲性與內在統一性早已無存，個體往往要在與不能滿足其個體需要的家庭的決裂之中獲取精神的再成長。 這一決裂的過程，往往是漫長、痛苦、九死一生的。這一點在片中多個人物身上皆有體現，但卻明顯做了前史和當下的區分：谷口和流浪老人，是與家庭決裂后承擔了痛苦后果的成年人，而久仁子和小誠，則是當下正在面對這種決裂或即將面對決裂的未成年人。后者比前者幸運之處在于，在面對家庭帶來的痛苦的當下，他們遇到了家庭之外伸出援手之人、同病相憐之人、互相支持之人。因此，他們的命運，雖然在片中沒有展開，但可預期會比前者要好。 片中個人最觸動的場面之一，是在家面對豐盛晚餐無論如何食之無味的久仁子，在小誠家卻因小誠母親的一碗炒面而哭出聲來。原來食物的美味程度視與誰分享而定，沉默的餐桌上即使擺滿美味佳肴，也不如深夜凌亂小桌上尋常的親子說笑來得下飯。總而言之，他們都是因與家庭斷聯，而在某種程度上與自身精神世界斷聯、陷入泥沼之人。千尋像天使降臨，看似漫不經心地為他們搭建起新的人際關系，讓有相似孤獨的人，能拉住對方的手，相偕走過一段人生幾乎必然遭遇的黑暗隧道。 而所有人物中，最孤獨的似乎還是千尋這一主角，對于她前史的交代，在片中僅以一些閃回和短暫的對話展現，比如與弟弟的電話中，千尋對待母親死訊的淡漠，能猜測出其不幸的原生家庭；而風俗店店長講述中，初見千尋時，那雙破舊不堪的鞋，隱喻的是這個少女在當時已走到絕路。店長評價千尋“內心空虛，像個幽靈”，而造就此時千尋的前因，并非影片要認真追溯的主題，當傷痕累累地走到如今，又該何以為繼，才是值得發問的未來。 千尋如同晝夜不息映在她家墻上的粼粼水光，一邊以溫柔的波浪推動著他人的船駛向彼岸，一邊在深流靜水下隱藏著時不時會沉渣泛起的痛苦，“不是沒有想死的時刻”。沉入水底時該怎么辦呢？店長說總歸是會浮起來的，“只要不掙扎就會浮起來，開始慌張就會沉下去。” 可是，要如何脫離這無從著力、隨時會把人拉入深淵的水流，踏實地站在大地上呢？ “千尋”并非真名，而來自兒時一面之緣，卻給了幼年女主溫暖的陪酒女之名。使用這一名字，既是原名“綾”的女孩與過往痛苦的告別，也是想要牢牢攥住一絲暖意的渴望。“一旦對自己和他人不抱期待，事情就變得簡單很多”，而實際上，我們往往因為擁有甚少，于是把陌生人的點滴善意當作零珠片玉，珍惜半生；也因為擁有甚少，在他人給予的巨大善意前，又會惶恐和退縮。在多惠的擁抱和挽留前，千尋最終還是離開了，但此時的她，又換回了曾經的名字。客觀來說，本片在戲劇結構和單場戲取舍上，依然有很大的精進空間，對比同樣擅長講述邊緣人平和之下痛苦人生的是枝裕和......算了，不比了，有點苛刻了。還是回到故事本身帶來的切實感動吧。影片結尾，綾在養牛場開始了新的職業生涯，這一次，當別人問到她過去的職業生涯，回答不再是性工作者，而是便當店員。職業無貴賤之分，感觸在于，人生行行復行行，關山一程又一程，過往的每一步看似都烙下痕跡，可仿佛一切往日又都會被人生下一程覆蓋。比如前年有些痛苦刻骨銘心，去年平平淡淡無災無難，于是今年再與親友憶起，時光如隔簾花影，那些曾刀刀見血的痛楚便影影綽綽地淡去了。 所以活得越久，那些曾發生的痛苦，會被愈來愈漫長的人生經歷沖淡吧？所以，還是活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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