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長白山深處的紅土崖和鴨綠江畔的葦沙河距北京兩千多里,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常常聽父母說起這兩個地名,那里是他們童少年生活地方。如今,年紀大了,慎終追遠,也牽繞著我漸漸老去而日益濃稠起來的鄉愁。</p><p class="ql-block">我出生在鴨綠江邊的臨江縣城,對岸就是朝鮮。它曾經叫貓耳山,縣城西門外有一座高山,雙峰并峙,像貓的兩只耳朵。光緒二十八年(1902)設縣,更名臨江,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雖然小,但在現代史上卻有些名氣。1927年,日本為了進一步侵略中國,陰謀在這里設立分領事館,家鄉的人民奮起反抗,在鴨綠江對岸日本人的大炮威脅下罷工、罷課、罷市、游行示威,堅持斗爭一年,取得了“反日拒領”的勝利。偽滿時期,這里是抗聯的戰斗活動地區。聽母親說楊靖宇犧牲以后,日本侵略者曾經把他的人頭懸掛在縣城的西門三天,以恐嚇反滿抗日的民眾。解放戰爭期間,為了保衛南滿根據地而開展的“四保臨江”戰役,更是聞名于天下。四十多年前,我回到家鄉,曾經去參觀過一所小學,那里有一間教室,門旁的墻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注明是金日成曾經讀書的地方。史載,他在八歲時隨父母從朝鮮移居至此。現在那所小學已經不在,在原址上蓋起了一片樓房。</p><p class="ql-block">我一歲時朝鮮戰爭爆發。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和三個表姐在街上玩,突然美國飛機到臨江縣城掃射,機關炮的槍彈就落在我們的身邊,一位老人把幾個孩子抱進了防空洞,我撿了一條小命。為了遠離戰火,第二年父母帶著我離開臨江到了北京。從剛剛記事以后,母親經常對我說起,當年她多次抱著襁褓中的我坐馬車,顛簸在鴨綠江邊半山腰的蜿蜒小路回葦沙河的娘家。我年紀太小,當然對此毫無印象。三四十年前,我曾經坐汽車走過那條顛簸在半山腰的土路,去偽滿“康德皇帝”溥儀退位的大栗子溝。那里距葦沙河還有30多里路。母親在世的時候,我一直沒有去過葦沙河,只是常常聽母親說起那個地方,說起她童少年時期在那一帶度過的時光,說起她趁著江水瘦小時到江對岸的朝鮮去挖野菜,說起她還是少女時跟我的三個舅舅在冰冷的河水里淘沙金,說起她在大山溝里的寂寞與歡樂。有一年老姨來北京,同母親和舅媽聊天,舅媽說,她和老姨年輕的時候從臨江縣城去葦沙河,沒有走纏繞在半山腰的沿江小路,而是來到鴨綠江邊,脫下肥大的單褲,把褲腳用細繩扎緊,迎風一抖在褲子里灌滿空氣,再把褲腰扎上,跳到江水中,趴在用褲子做成的鼓囊囊“救生圈”上,一直順流而下60里漂到了葦沙河……</p> <p class="ql-block">我在家鄉的鴨綠江邊。</p> <p class="ql-block">1967年祖父去世,兩三年后老舅到北京出差,把他的骨灰背回了家鄉并在渾江(現在叫白山市)的南山入土安葬。后來父母去世后骨灰也葬在那里。前幾年,因修筑公路祖父和父母的墳墓被要求限期遷移,家人幾經商量決定把新的墳址選在葦沙河。這不僅是因為那里是母親的出生地,還因為偽滿時期,祖父、父親和家里的不少親人曾在那里修建過水庫,把他們安葬在這里看著熟悉山水,對于親人的亡靈應該是一種安慰。</p><p class="ql-block">我曾經幾次去過葦沙河,都是從白山市出發,一路山道,上坡下坡,曲折蜿蜒。120里到臨江,順鴨綠江西行,江這邊是中國,對岸是朝鮮。原先筑在半山上的土路早已經廢棄,沿江公路平整通暢,兩岸風景絕佳。過大栗子溝、小栗子溝、葫蘆套,大約半個多小時就可以到葦沙河。</p><p class="ql-block">2022年夏末,我和弟弟從北京開車去葦沙河祭奠父母和其他親人。在白山臨行前,陪同我們前往的表弟說,前幾年咱們要從走三道溝走,去看看龍山湖的風景,然后再到葦沙河,可碰上沿江公路塌方沒走成,這回咱們還是走那條路吧。</p><p class="ql-block">汽車一出白山市區就進入了山區,這是一條剛修建不久的公路,雖然仍是上上下下,但路面平坦寬闊,很快就到了紅土崖。這是一塊群山環抱面積不小的平地,以前是個村落,現在是鎮的所在地,因山上的土地是紅色的而得名。我小的時候聽父母聊天,常常聽到紅土崖這個地名,知道這里是父親幼年發蒙讀書的地方。后來我曾經兩次專程到這里來過,為的是尋根。</p><p class="ql-block">我記憶中的家族歷史是從太爺爺,也就是曾祖父那輩開始的。他的原籍是遼陽,據說在晚清時取得過“功名”,是個讀書人。后來不知為什么離開了家鄉,來到長白山深處的紅土崖,辦了一間私塾教書育人。據地方志記載,這里直到光緒三年(1877)才開始有人居住,太爺爺來時一定還是真正的窮鄉僻壤,他給這個地方帶來了最初的文化。父親小時候也在這間私塾中讀書,除“百、三、千”和《論語》等書籍之外,太爺爺還教授孩子們詩歌。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得到一把折扇,父親一時興之所致,在扇面上用毛筆抄錄下《楓橋夜泊》,并搖著頭閉著眼睛吟唱了一遍,然后告訴我說,這詩和吟唱曲調是他的爺爺——我的太爺爺教的。父親9歲時太爺爺死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要過年了,家里窮買不起年畫,太爺爺便在一張紅紙上寫了一首詩貼在墻上:“奔波到此少奔波,暫不奔波奈若何。搏取功名如散霧,隱居山林且放歌。遐想故土千里遠,醉飲劉伶一杯多。春來大雁振雙羽,送我魂歸太子河。”太子河古稱衍水,是流經遼陽的一條大河;史載,燕國太子丹于荊軻刺秦王失敗后在這一帶抗秦身亡,為紀念他而改稱太子河。正月初三那天,太爺爺在窮困潦倒中溘然長逝。他的這首絕命詩是我對于百年前的家族唯一文字記憶。我的祖父和父親雇了一輛馬車,把裝殮太爺爺的棺材送回了遼陽故土。</p> <p class="ql-block">我走訪過幾戶人家,試圖在紅土崖尋找到有關太爺爺的線索,但70多年前的事如同山中的晨霧早已經飄散,沒有人聽說過早年間一個窮教書先生的任何事跡。我家原來有一份祖譜,由父親保存,放在房柁上,躲過了文革那個特殊時期;但在父親去世之后,它莫名其妙地翅不翼而飛,再也找不到了。以至于太爺爺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樣子,我們這一輩人誰也不知道;我曾問過大我24歲的長房堂兄劉江——就是那個飾演胡漢三的演員,他竟然也不清楚。我只能憑借想象來“復原”70多年前的場景,在紅土崖不大的小院,一間草房中,留著山羊胡子的太爺爺坐在木桌后,瞇著眼睛和十來個孩子一起吟唱:“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p class="ql-block">還有一件事與太爺爺有關。我上山下鄉去北大荒之前,父親叮囑我,那里會有許多大雁,但你不準吃大雁肉。我問為什么?父親說,當年你太爺爺在紅土崖,有一年秋天的五更天,聽到屋外有陣陣大雁哀鳴,并伴隨翅膀的撲楞聲。后來聲音停止,天亮出門一看,兩只大雁脖子纏繞在一起死了。上前細看,原來一只大雁翅膀受傷,而另一只大雁來救援,兩只大雁最后力竭絞頸而亡。你太爺爺說,大雁是重情重義的義鳥,今后家人都不許吃大雁肉。我到北大荒后確實有不少可以吃大雁肉的機會,但我始終未嘗一口。</p><p class="ql-block">太爺爺的后代有五男二女。我的爺爺行三。大爺爺二爺爺和四爺爺的事跡,我一無所知。五爺爺從遼陽到了黑龍江,是抗日義勇軍的一個首領。大姑奶奶說,有一天他帶著兩個“馬弁”從城里出來,被日本人抓獲后剖腹捥心而壯烈殉國。堂兄劉江也對我說過,五爺爺到哈爾濱他家去過,穿著皮大衣和皮鞋,言談話語間能聽出他在和日本人作對。大姑奶奶嫁給了一個窮苦的農民,使這一家人從此有了文化基因。老姑奶奶嫁給了遼陽的一家富戶,一生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上圖應拍攝于三十年代的哈爾濱:前排右是我爺爺,左是我五爺爺,中國的小孩兒是堂兄劉江,后排右是我父親,左是我叔伯大爺劉圣和(劉江之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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