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連：一個七嶺村民的生與死

虎三.青山青

<h1></h1><h1>景連，是七嶺書章埡的一個普通村民。</h1><h1>他又不是一個普通的村民。在湘西山村里，他是最強悍的勞力。他的勞動效率和強度，超過三個正常勞力。2022年的6月（古歷五月），他去世了。</h1><h1><br>2021年的八月份，我回家長住的時候，在堰塘堤上遇到過。這大概就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那天下午四五點，我出來轉(zhuǎn)。白晃晃的日頭還是狠毒，鳥兒都躲在蔭處，連個聲都聽不見。<br>從家里轉(zhuǎn)個彎，看見景連在堰塘堤邊的地頭上。他低著頭，肩頭搭著一條手巾，正風(fēng)殘云卷一般，揮舞彎刀割牛草。<br>打完招呼，我遞給他一根煙。就著我的火，他猛抽了兩口。低著頭，叼著煙，不停歇，繼續(xù)割。他割草，我坐在路邊上，看他割草。那會兒的太陽雖然偏西，可還熱呢。那汗水津津而下，淌到汗褂上，流到草上，滴在地里。他拿起手巾擦一把，接著割。明晃晃的刀，所到之處，節(jié)奏分明，嚓嚓嚓嚓，快而清脆。把我的半瓶水遞給他，他一仰脖子，咕嘟嘟全喝進去了。接著割。<br>他的牲口，他心疼得很。他總是把牲口的草料備得足足的。他家的生計很大一部分都在這牲口身上。除了自己家的田地，他也給別人家耕田犁地。賺來的力子錢，補貼家用。農(nóng)忙的時候，他都是沒日沒夜的耕作，忘我的耕作。他的背早早就有些彎了。這次看到他的時候，彎得更明顯。<br>常年的勞作，使他手臂上的血管顯得特別粗壯。他，中等身材，短短的頭發(fā)，方正的臉，健壯的身體，從來都是精神百倍。<br></h1> <h5>這就是景連，這是我那天拍的一張照片。</h5><div><br></div> <h1></h1><h1>他不僅僅在自己的田地里勞作，還經(jīng)常幫助四周的人種田種地和其他幫工。早些年的時候，只要有人喊他，只要他得空，他都會給人幫忙。他是最好的勞力啊，他出工不惜力啊，他拿起鋤頭犁耙，不會偷懶啊。他是七嶺崗上最讓人喜歡的人。那會兒，幫忙就是幫忙，除了一包煙，三餐飯，什么報酬都沒有。鄰里親戚之間的相互幫工是常見的協(xié)作方式。<br>我記不清他在我家做過多少次工夫，數(shù)不清他在我家的田地里流過多少汗水。我們?nèi)值苓€小的時候，除了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必定幫忙之外，平時有點需要使力的事情，父母親基本上都是請他來幫忙。<br>他還是村里的殺豬匠。殺豬的手藝，是跟龍背上癲子吳師傅學(xué)的。癲子師傅是七嶺最好的殺豬匠，也是唯一的殺豬匠。癲子師傅是他的舅舅。三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小伢兒的時候，他就開始殺豬。過了冬至，他跟他的弟弟老四、老五，從早到晚，一天要殺好幾頭豬。那時候，一頭豬收一兩塊錢。豬毛收起來，送到鎮(zhèn)上的雜貨鋪，也能換點錢。現(xiàn)在殺一頭豬的價錢我不知道，但是總能收到一些錢的，可以補貼家用。他沒有發(fā)財，但是手頭上總是活的。他們家的老五，跟他一起學(xué)會了殺豬，是個專業(yè)屠夫。每天都很快活的樣子，喝得多多的，臉上紅紅的。遇到我了，跟我說：不但的而且，總而的言之……很文化。<br>除了殺豬，這些年他還干了很多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中的工程。他當(dāng)不了包工頭，他做他最擅長的事情，出工出力。有幾年回去，都是在鄉(xiāng)村公路或者基本農(nóng)田改造的施工現(xiàn)場遇到的。修路的工地上，看到他，下了車，喊他的名字。他拿起手巾擦一把汗，走上前來，笑瞇瞇的喊我：“三爺回來了啊！”遞一根煙給他，他那粗糲的手指，夾住我遞過去的煙，看了看煙上的字，止不住夸：“好煙呢，三爺，我喝就糟蹋了。”不敢耽誤他們的工夫，閑聊幾句，我上車就走。走之前我說，到完俺屋里玩哈。他一定會說，空點了就來哈。<br>隔一兩天，他準來。有時候在完俺屋里吃飯，有時<b></b>候就來看一下，也不吃飯，不喝茶，打一路就走。有時候，做完了工夫，夜里還來，聊天喝茶抽煙，他已經(jīng)很少喝酒或者不喝酒了。<br>那么多年了，過年的時候，他一定會給我父母親送臘肉。幾十年來，從無間斷。八月十五、清明節(jié)，他和他的媳婦兒一般也會來拜節(jié)的。<br>他的婚事，是我的父母親做的媒。他的媳婦，是我母親的堂侄女，戰(zhàn)馬山邊的菊妹。<br>這是天作之合的好姻緣。景連對菊妹，很少說重話，兩個人很少有爭吵，我沒見到過。早些年，景連喜歡玩牌，菊妹最多也就是說幾句；跟別的夫妻不一樣，他們不吵鬧。所有的重事，都是景連做；菊妹姐兒是個賢惠人，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凈妥帖。她收拾好伢兒和屋里，幫著做點地里田里的事情，就行了。菊妹遇到這么個憨厚的好男人，是這個同樣老實的人的福氣。<br>我父母親舉薦這個婚姻，做了個大好事。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的父親是主事的人，我是接親的人之一，專門去背帳篙子。按照習(xí)俗，主家不給喜錢，帳子的鉤子就不拿出來；拿出來了，有喜錢。我是討到了喜錢的。<br>結(jié)婚的第一年冬天，沒幾天，我的父母親去了別的地方，我、哥哥和弟弟都還小，他來我家?guī)臀覀兇虬榭次荨Ｋ宜晃荩瑩е艺f：三爺，你個小伢兒，完俺的媳婦兒好啊，害得我來陪你俺，耽擱了一個夜間。那時候，我不懂；我問，哪門的？他說，你曉得個卵。只是笑。我現(xiàn)在明白了，良辰美景今需記，春宵一刻值千金呦。<br>婚后幾年之內(nèi)，他們就有了一兒一女。大的是女伢，叫華麗；小的是男伢，叫亮伢。我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們小的時候，要是沒有人帶，有時候送到完俺屋里來。這一雙兒女也都有了自己的小伢兒，前幾天看到了的，小的都十幾歲了。華麗嫁到了對山后面的通津鋪；他的兒子亮伢沒有學(xué)殺豬的手藝。不學(xué)也好，宰牲多，怨報多。過完年后，說是準備去江西的廠里打工。</h1><br><h1>這是和睦的一家人，人都是溫和的，很少跟人發(fā)生矛盾。父輩的氣質(zhì)，是可以傳承的，這就是家教和家風(fēng)。他們不懂得什么是家教家風(fēng)，可是他們就是有好的家教、家風(fēng)。做個好人、善良人、勤勞人的傳承，就是他們的家教家風(fēng)。景連的父親也是這樣的人，他的兄弟也是這樣的人，他家所在的死人坡，一坡都是這樣的人。這不僅僅是我的話，也是旁人的話。他們家的人，都沒讀過什么書，他認識的那幾個字，都是后來學(xué)的；可是，他比一般讀書識字的人都要強。強在他們都很善良、堅韌，他跟讀書人比，更像個完人。</h1><h1>景連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出生就沒見到過，是他的父親把他們幾兄妹養(yǎng)大。大哥在煤礦里，他是老二，俗名叫連二寶。他的老三、老五，做了招郎女婿；老四在他們老屋里住，取了元峪吳家的女。應(yīng)該有個姐姐，只是我不記得了。她早早嫁了人，去了外鄉(xiāng)。老四和他父親住了老屋，他沒得地方結(jié)婚，在老屋的下面修了新屋。結(jié)婚就在新屋里。那個房子，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去了，都有好飯吃。</h1><h1>沒了娘的孩子，苦。他們的衣服，都是幾個男伢兒洗。去杉木橋上學(xué)回來的路上，我就經(jīng)常看到他或者老四在路邊的堰塘里，捶衣洗衣。做了田地里活路的男人，還要拿針縫補，取皂洗衣。那個日子，有娘的伢兒體會不到。</h1><h1>他的一生，從我記事起，都是在勞作。</h1><h1>他也是在勞作中死去的。</h1><br><h1>菊妹姐前幾天到我家拜年，我倒了茶，取了點心和橘子，請他們吃。坐在火邊，聊起他來。我本來不想聊的，可是沒忍住。語未出，菊妹姐的眼眶紅了。</h1><h1><br></h1><h1>去世的頭幾天，還在到處做工。死去的前一天，他跟菊妹姐去地里，一畝多地弄完，他要先走，說要玩會兒。菊妹姐收場的。此前幾天，他就不舒服，但是沒當(dāng)回事。就這地里的事情做了的第二天，他去龍背上表弟家，幫忙砍樹，到中間，挺不下去了。表弟打了電話，叫他的女兒華麗弄了個車到了通津鋪衛(wèi)生院，吊了水，還是沒好；這才送到縣城醫(yī)院。腸穿孔了，大量的污物進入了腹腔里。這個時候，離他發(fā)作已經(jīng)一天多了。醫(yī)院讓送回來，整不活了啊。然后，他就走了。</h1><h1>他是個鐵漢。有一次，被煙草公司的車撞了，掉在坎下。他都暈過去了。醒了，人家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覺得沒事，也沒去檢查。他怕麻煩人家。腳被刺傷了，他穿起筒靴耕田；手指受傷了，腫得亮盞盞的，他還繼續(xù)做事。給人砍樹，腳砸腫了，繼續(xù)砍，直到完工。</h1><h1>他這輩子，多為他人著想，忘了自己的痛和苦。人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曾經(jīng)偷過懶、懈怠過。</h1><p></p><p></p><h1>給人幫工，他總是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我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請他當(dāng)主廚。頭天一大早，他就來了，他是大廚。那會兒他帶著一個幫廚隊，三五個人，一套廚具，這就是他的班底。他們幫人炒菜架席，收點手工錢。本來，我結(jié)婚架席的事，那個標準的工錢他都不要的；可是，還有其他人，完全不要是不可能的。我給了標準的工錢，另外給他送點煙和錢，他都不要。</h1><h1>晚上，客人還在來來往往，只要有客，他擺的流水席就繼續(xù)架。賀郎的酒席，是婚期前夜的最后一桌。我洗澡更衣，敬了祖人，然后請他來喝一杯。我敬酒給他。他的那個高興，比他自己結(jié)婚還高興。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情誼，一個山民跟一個出了山、所謂工作了的讀書人的情誼。</h1><br><h1>菊妹姐沒了男人，他的兒子女兒，失去了一個平凡偉大的好父親，七嶺失去了一個好人。他從來沒給社會造成負擔(dān)，他也沒有得到過社會的體恤。上天的恩惠，社會的陽光，沒有光臨過他的頭上。自生自滅，自強不息，最后死在勞作的山頭上，也埋在了他生長、生活的山林里。這就是七嶺的一個普通山民的離去。</h1><p></p><h1>送他上山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哭了。嚎啕大哭的人、掩面而泣的人，都在為他的離去悲傷。</h1><p></p> <h1><p><br></p><p></p></h1><h1>過年回家，我沒敢去他們家，也不敢去他的墳頭。他的離去，是這個時代的縮影，是這個年代的人的寫照。他的同輩人，我的堂兄，六十多歲，跟他一樣的硬漢。過年前，也走了，沒有過成年。他們有病都不舍得去看，沒有錢，怕耽誤時日，怕真有病。這些努力活過的人，就都這么走了。想想啊，心里隱隱地疼。</h1><h1>走的時候，景連六十八歲。寫到這里，眼睛起了霧。</h1><h1>昨夜，雨一直下，到現(xiàn)在也沒停過。</h1><br><h1>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故事。今天，湘西山村的蕭條和沒落，無可挽回地發(fā)生著；這從昨天開始，到明天也不會停止。景連、我，以及我們的這一代人離去，就是傳統(tǒng)湘西鄉(xiāng)村土崩瓦解的開始。最終會土崩瓦解，一定的。這就發(fā)生在我生活的這個時代。</h1><h1>這是我無比留戀的鄉(xiāng)土，我什么也做不了，成了無可奈何的旁觀者。</h1><h1>他曾經(jīng)來過，我們曾經(jīng)跟他一起生活在七嶺。把他記下來，不敢忘記。</h1><p></p><p><br></p><h1>最后，我把他女兒華麗在朋友圈里面發(fā)的一段話，摘錄如下。</h1><div><br></div> <div><i>爸，過年好！這一聲爸，再也無人答應(yīng)了。今年您缺席了。2022年5月13日，女兒雙膝跪地，送您歸與塵土。從此我們再無團圓年。您長眠，我長念。爸，我想您了。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i></div><div><br></div><h1>這是一個女兒對父親最樸素、最真實的想念。</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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