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記（一）

梅開如意

一日，我去藥店買藥，裝扮詭異。頭戴絨線帽，面戴N95口罩，外加塑料面罩，手提酒精噴壺，距離大白只差一件白色隔離衣。凡藥店老板經手之物，無論是一盒藥一個塑料袋還是我的醫保卡，我接過來后，都要舉起噴壺一陣狂噴酒精。女老板見狀詫異道：“你還沒陽？”我答：“是的。我上有八十老母，她患有多種基礎病，腎衰每周三次透析，需要我照顧，我實在是不敢陽，也陽不起呀。”沒錯。當奧米克戎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涌之時，我無一日不提心吊膽，甚至幾次出現“幻陽”，一會兒覺得喉嚨疼，一會兒覺得頭疼，三番五次量體溫，其實啥事也沒有。每次我和先生陪母親透析回來，一走出醫院大廳，我就先對著被我包裹成幾近宇航員的母親渾身上下噴酒精，進車后給她去除口罩和面罩，然后用酒精巾擦拭雙手及面部脖頸，回到家洗手洗臉，淡鹽水漱口，所有換下的衣服和從醫院帶回來的物品全部放在一間單獨的小屋里，用紫外線消毒燈照射半小時以上。不知道是奧密克戎真的被我嚇退，還是老天爺決心放過我們，后來我們一家三口平安地進入決賽圈。疫情高峰期，路遇熟人或者有親朋通電話，第一個問候總是有關陰陽。我總時刻提醒自己務必保持謙虛謹慎的作風，不可說大話，唯恐因妄言招致天怒，總是低調再低調些，聲稱盡管到目前為止還沒陽，這個誰也不敢保證，沒有把握之類云云。母親做透析每次僅上機時間就長達四個小時。疫情高峰時，同一個病房的人大都陽了，這個咳嗽，那個嘔吐，還有現場拉稀的，醫護人員人手不夠時更不乏帶病堅持工作者。每次接母親回家，我都像等待裁決的罪人，心里七上八下，祈求蒼天的特赦。我每天仔細觀察母親的一舉一動，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給她測體溫，測血氧飽和度?？吹侥赣H談笑風生，食欲旺盛時，我的心就幸福得像盛開的花兒。我知道老天眷顧我。我唯有一溜小跑著去買菜做飯，變著花樣投其所好地為母親做好一日三餐，小心服侍，方對得住這福分。母親生我時二十五歲。也就是說，我們母女的年齡相隔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的我，就是母親今天的歲數。二十五年后，八十多歲的我會是什么樣子？每念及此，心中不免一驚。后面就不愿多想。時間是一個魔術師，其手段高明且心狠手辣。二十五年，不過轉瞬即逝。他能改造一切，顛覆一切。我不免又想到二十五年前母親的樣子。1998年，她跟現在的我同歲。那一年，我的侄子出生，她做了奶奶。那時母親的身體還很硬朗，還沒發現腎病?？墒菫槭裁茨莻€時候我已經覺得母親老了呢？而看看鏡中的自己，雖然老態已現，但還很不服老呢。母親透析出來，有時候會很虛弱，走路晃晃悠悠。有時她甚至會頭暈，出虛汗。我攙扶著她，像走在一條時間的長廊里，內心五味雜陳。見到透析科的醫生和護士，對我體弱的母親噓寒問暖，說話慢聲細語，像跟孩子說話一樣耐心，我內心的感激無以言表。說他們是白衣天使，真的毫不為過。救人于病痛之中，在人最無助的時候施以援手與關愛。醫者，悲憫為懷，是人世間菩薩的化身。母親自小聰慧，天生學霸一枚，初中畢業因品學兼優被保送到聊城師范，一生從教?，F如今，雖八十高齡依然頭腦敏捷，口齒伶俐。固執起來也是八頭牛拉不回。她每次從醫院回來，總習慣滔滔不絕，講述透析室里的故事。如同一個放學歸來的孩童，所見所聞，如數家珍。一次，我囑咐她透析時閉緊嘴巴，不要亂講話，做好防疫。她當即翻臉，搶白道：“那些病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跟誰說話？”不過沒過幾天她又說，自己在透析時跟朋友通話太久，病友不勝其煩，說：“大娘哎，你少說兩句吧？”可是偶爾哪一天，母親回來突然懶言懶語，倦怠起來了，我又擔心她不舒服了。感覺還是更希望聽她嘮里嘮叨。一次，母親對我說，她問一位護士：“在這里，我是不是透析病人中年齡最大的一個？”護士回答：“不是。還有一位大爺九十多歲了。大娘，您在我們這里只能算是壯年呢?！?lt;/p>母親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眉開眼笑。我也被母親樂觀的樣子所感染，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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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歡記（一）

梅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