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正月是走親戚的季節(jié),在正月走親戚就是拜年,由晚輩、年幼者到長輩、年長者家拜,反過來就是回拜,正所謂“走親戚,拉大鋸,我來來,你去去”。一般正月初一向本家族長輩或鄰居拜,初二以后給親戚拜。</p><p class="ql-block"> 又到正月了,又該忙著拜年了,我不由得回憶起小時候拜年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是拜十爺?shù)哪辏疇斉c我親爺共爺,排行老十,他有很多特別之處。</p><p class="ql-block"> 十爺八十歲,沒有剃光頭,卻頂著一頭濃密的白花花的頭發(fā),在我們這兒六十以上的人都是光頭,要不怎么能算得上老頭呢?</p><p class="ql-block"> 十爺給生產(chǎn)隊放牛,掙公分,卻經(jīng)常寫字,他寫字時手像吃了寡雞蛋一樣抖抖顫顫,筆在紙上深一下淺一下地劃,如同腳片子在秧稞子里薅秧。不過他寫的字比我們村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寫的還好看。我巴望著十爺天天寫字,因為他寫的都是信,他寫好信總是讓我郵寄,給我一毛錢郵費,郵票八分,我可以貪污兩分。</p><p class="ql-block"> 十爺孤身一人,但聽說他有兩個“十奶”,而且都兒孫滿堂。一個十奶家安在西安城,另一個十奶是十爺養(yǎng)的二奶——我們更應(yīng)該叫做十二奶,陪十爺在任上。解放時,十爺攜著十二奶準(zhǔn)備逃到臺灣,不知怎么搞的,最后他被押解回原籍,接受改造,獨自一人住在我家隔壁。他寫的那些信,估計都是與他的兩個“滿堂”聯(lián)系。</p><p class="ql-block"> 十爺沒剃光頭,卻是個十分和藹又可愛的老頭兒,常與人斗嘴開玩笑,一點沒有長輩樣,更沒一點官樣,不像狼行虎步的大隊干部和鴨行鵝步的生產(chǎn)隊長,官威十足,我們一見到他們就像老鼠遇見貓,渾身瑟瑟發(fā)抖。十爺當(dāng)?shù)墓賰海瑩?jù)說大了去了,比嚇人的大隊干部和生產(chǎn)隊長不知要高出多少個段位。</p><p class="ql-block"> “十爺!十爺!”初一的大清早,我在十爺門外大聲喊。十爺?shù)拈T關(guān)著,估計他還沒起床,但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雙手拍門,一邊拍一邊喊,因為一會兒村里的晚輩就會陸陸續(xù)續(xù)來給他拜年,我必須拔得頭籌,雖然這樣有逼迫這位爺接受拜年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連忙一腳跨進去,尺把高的門檻子絆了我一下,撲通一下我跌倒了,我就勢跪在地上,念叨著:“十爺,給您拜年!拜年!”并磕了幾個頭,抬眼一看,屋里沒人。</p><p class="ql-block"> 十爺?shù)奈莘浅8蓛粽麧崳l(fā)著淡淡的樟腦和肥皂混合的味兒,不像別人家的屋,隱約著一種說不清是臊還是霉的味兒。十爺屋的地面雖然也是灰土墊的,感覺卻比桌面還光潔,不像別人家的地面,掃一千遍還是臟,前頭掃一遍,后頭雞豬糟蹋一遍,就算是過年也一樣。所以全村的晚輩只有到十爺家才會毫無顧忌地跪下磕頭拜年,也只有十爺才會毫無愧疚地接受這樣的跪拜,我親爺爺還因為我沒有給他下跪拜年,嫉恨過十爺。</p><p class="ql-block"> “今年這個年,你拜得是真正的實在。”十爺在身后邊笑邊說。原來,十爺正在門后的洗臉架邊洗臉,我忙又抹過屁股,對著門后邊給他磕頭,十爺說只有給供桌拜的,哪有給門旮旯拜的?</p><p class="ql-block"> 十爺給我二毛錢的壓歲錢和一把糖果,我剛收下,呼啦一下,跳進來五六個小孩,齊刷刷地跪著磕頭,因為屋太小,還有幾個只能跪在門外邊。有喊爺?shù)模泻疤珷數(shù)模€有喊老太爺?shù)摹?lt;/p><p class="ql-block"> 一時之間跪地聲、拜年聲、叫好聲充斥小屋,似乎要把屋抬起來,好像火塘邊的銅壺,被滾燙的開水沖得搖搖晃晃,大家呼出的熱氣早把窗紙外的霜花融化了。十爺?shù)哪樞Τ梢槐P老向日葵,他當(dāng)那么大官兒,不知可有過這么高興的時候,不知他是不是把我們當(dāng)成了他遠在千里之外的滿堂兒孫。</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給十爺拜完年,我加入了拜年大軍——村里的小孩自發(fā)地組成一隊隊拜年大軍。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小孩,鼠蛇貓狗一樣散落在村莊的邊邊角角,就像秋天用掃帚在地上隨便劃兩下,就能聚攏一堆落葉。七八個小孩組成的拜年隊伍由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領(lǐng)著,給村里人拜年。一個村莊的人家大多同姓,不同姓的扯扯葫蘆藤子也是個瓜蔓親戚,都能叫上個大爺、二嬸的,反正拜不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像篦子篦頭發(fā)一樣,從村東頭往西頭篦下去,家家必到,不漏一戶。到了家門口都齊聲吆喝:拜年拜年,糍粑上前,算是提前通知屋里人,大家魚貫進去,喊一聲稱謂,呼一聲拜年。那家的大人就笑盈盈的,讓座,讓烤火,讓喝茶,讓吃東西,往每個人衣兜里塞瓜子、花生。大桌子上的篩子堆滿熟花生,叵簍里堆滿熟瓜子,大人們預(yù)設(shè)的果品,如果那天不能銷完,就說明來他家拜年的人不多,他們就覺得自己人緣不好,就認為自己在上一年為人處事不得體,就警示自己要在今年搞好鄰里關(guān)系,立個好形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都提前準(zhǔn)備好八個衣兜,棉襖上有兩個,棉褲上有兩個,套在外面的新褲新褂各兩個,拜年不掙回幾大口袋東西,就是沒本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這個隊伍里的三毛六個衣兜已經(jīng)裝滿,準(zhǔn)備動用棉褲上的衣兜,他解開褲帶往下拉外面的套褲,不想呲溜一下所有的褲子都滑到了腳后跟,他當(dāng)庭光屁股光腿的杵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惹得滿屋炸開了鍋一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了門,立即有個伙伴叫道:“三毛三毛你真賴,拜年時候解褲帶;三毛三毛你真孬,拜年時候露鳥毛。”</p><p class="ql-block"> 三毛又羞又惱,慌忙去捂那伙伴的嘴,其他伙伴又紛紛嚷道:三毛三毛你真賴……三毛又手忙腳亂地去捂嘴,可捂了這個那個在叫,捂了那個這個在叫,大家把三毛出的洋相當(dāng)唱兒一樣唱著。三毛丑得不能過,哭喪著臉說求求你們,別說了好不好?不說可以,你拿炮來換,有人提議。三毛只得掏出炮,一人一個,他手掌還沒張開,就被別人一爪子挖走了。</p><p class="ql-block"> “這個炮沒引。”有人說。</p><p class="ql-block"> “沒引你倒楣!”</p><p class="ql-block"> “三毛三你真賴……”還沒等人往下說,三毛馬上妥協(xié),換上了有引的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拜到長青家,我也跟著說拜年了!長青先一愣,馬上叫道:了了喂,小老爹,我哪擔(dān)得起你給我拜年,你是老爹,是長輩,給我拜年不是打我么?</p><p class="ql-block"> 他讓我們每個人吃東西,對于其他人他只是問問,吃不吃也不強求,可偏偏把我按在桌子邊說讓我喝口水,他端來一碗米酒湯圓,里面臥著幾個荷包蛋。我說吃不進,他不聽,一直央求著我吃。如果在平時,面對這夢寐以求的美食,我會兩口吃掉蛋三口喝完湯,可是今天從清早起床到現(xiàn)在,我嘴都沒適閑兒,一直在不停地吃東西,胃里的東西都快堆到喉嚨管來了,感覺就是用棒錘搗也搗不進去。但長青非讓我吃,不吃就不讓走,肯定是他認為我雖是小孩,但論輩分是長輩,長輩屈尊給晚輩拜年,不合禮數(shù),會折煞他,我只有吃了他的東西,他才會心安。沒辦法,我只能硬著頭皮,一點點往嘴里塞。那一會兒,我寧愿降低輩分,也不愿這么撐著受罪,撐著比餓著更難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把荷包蛋梗進去后,我脫離苦海般飛出門,小伙伴兒們拖著曲折的唱腔,唱著“老爹老爹,下田吃麥,棍子一打,尾巴一撅;長輩長輩,拜年不對,年沒拜成,蛋吃飽沒?”他們又叫又笑,鬧得不可開交,三毛叫得最兇,笑得最野,我取笑過他,他報復(fù)起來毫不客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拜年的路上我們常會遇到送財神的,其實就是叫花子拜年。平時叫花子討要時總會被看門狗為難或被主人嫌惡,受盡屈辱,現(xiàn)在是叫花子一年中最榮耀的時候,他們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借助送財神的名義給老主顧們拜年。他們理直氣壯地高聲唱道:“財勝財,進門來,一年四季大發(fā)財;財神到,放鞭炮,金銀財寶往家抱!”這時候狗也不叫了,主人更是急慌慌地跑出來,滿臉堆笑,滿眼感激,用一毛錢從叫花子手里請回一張油印的草紙財神,畢竟誰會嫌棄富貴和幸福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年拜完了,我們就在空地上放炮,比賽誰的炮炸得響丟得高。炮在我們頭頂在我們腳底乒乒乓乓地響著,像一群蟲子逗引著我們上竄下跳;硝煙在我們身邊彌散,穿行,帶著一種好聞的嗆人的味兒,這是一種久違的只有在節(jié)日里才能嗅到的煙火氣息;腳底散落著一層鞭炮的紙屑,碎殼,紅紅綠綠,花花白白,燦爛異常,如同滿天的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炮放膩了,我們就去擠油。大伙排成一排,側(cè)身靠在墻上,兩頭的人往中間擠,邊擠邊喊著號子:擠油壓油,蛤蟆吃奶頭。中間被擠出來的人又回到兩頭,繼續(xù)使蠻力往中間擠,不一會兒,大家頭臉都冒出一層油汗,熱氣騰騰上升,土坯墻被磨得呲呲啦啦,灰土簌簌下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突然,處在中間位置的三毛放出一個大響屁,把我們都震開了。再仔細一瞅,原來是三毛褲兜里裝的炮擠炸了,大家轟然大笑,叫囂著:三毛的雞雞炸掉了,三毛的雞雞炸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里,我們就想,這些歡樂都是拜年帶來的,我們拜著年,祈求年也能像我們戀它一樣戀著我們,別走,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這么有意思,是不是我們就成神仙了?</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二俗稱“迎婿日”,是女婿給丈人拜年的日子,尤其對新女婿來說,初二“走老干爺”是一等一的頭等大事,風(fēng)雨無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抱著“寧被刀子砍,不誤丈人年”的意志。</p><p class="ql-block"> 新女婿要提前準(zhǔn)備好禮物,禮物并不是只送丈人一家,而是丈人家族五服以內(nèi)的所有宗親,這些宗親就是你的“親戚圈”,親戚圈里每一個分開家立開戶的都有一個鍋臺,有多少鍋臺就有多少戶,有多少戶你就得帶多少份禮物。禮物是紅砂糖,白砂糖,麻葉,金果條,餅干之類的甜品。</p><p class="ql-block"> 提著禮物,由丈人家的人領(lǐng)著,你踏進每一個需要拜年的門樓,有媳婦的大爺,二伯,三爹,四哥等尊長。到每一家你都要極盡謙恭,如同進入廟觀,不管什么佛祖、菩薩、羅漢,只管虔敬地拜,雖然那些神像嘴巴不言,眼睛卻能看出你的真誠或虛浮。</p><p class="ql-block"> 每到一家,主人都會都會熱情地請你“喝口水”,其實就是吃便飯,大多是糖水泡斗米,糖水泡油果子,米酒湯圓,肉絲掛面,等等。你不餓,也得吃,不吃就辜負了主人的盛情,但不能全吃,全吃完了就顯出了你的寒相。吃之前,你要把食物往一個空碗里趕下去至少一半,這時主人肯定會阻攔,客氣地說你要吃飽莫要存心莫要作假,你就真誠地說哪有存心哪有作假,我又不笤,才剛放下碗,不餓。主人再三阻攔,你要再三堅持,若你拉扯不過主人,也要留下一半不吃。現(xiàn)在想來,這樣做,估計是因為那個時候糧食不富足,魚肉更金貴,客人要體諒主人家的艱難,不能只顧自己大快朵頤,要與主人家分享食物,至于客人剩下來要分享的,誰還敢吃呢?其實那個時候這根本就不是問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飯過程中,有時充滿著各種陰謀。</p><p class="ql-block">有的主人故意在碗邊沿涂抹一圈油煙子,若有若無的,不經(jīng)意間,你嘴就沾上了,你自己還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別人總對你笑,你覺得那是熱情是友好,可又覺得笑得有點別扭,你就看看衣服扣子是不是扣錯了,摸摸頭發(fā)上面是不是沾了草灰。回到丈人家,自己媳婦兒埋怨你怎么滿嘴黑灰,你對鏡子一照,臉?biāo)⒌貪q得通紅,只有黑嘴唇紅不了,那黑灰像是錯把鞋油當(dāng)口紅涂抹的,窘得你無地自容,你帶著涂了一圈黑口紅的嘴竟然混吃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你又到了某個堂哥家,堂嫂非常熱情,對你噓寒問暖,體貼有加,比身邊火塘里的旺火還讓人感到受用舒服。堂嫂眉眼舒展,滿面春風(fēng),端上來一碗水泡油果子,紅糖濃得化不開,堂嫂姑爹長姑爹短的——比照孩子叫的,叫得比你正吃著的紅糖果子還甜。剛吃罷,堂嫂遞上一杯茶,你嘬一口,不燙不涼,水溫正好。堂嫂又捧出一盤子花生,歡快地叫你吃呀喝呀,笑瞇瞇地說,姑爹可要家常,要把這兒當(dāng)自己的家啊!你的拘謹早已融化得一干二凈,真感到是賓至如歸了,你不禁心下感慨,這媳婦兒真溫良賢淑啊。</p><p class="ql-block"> 一會兒又進來幾個堂嫂,都熱情地跟你攀談,不斷往你杯子里續(xù)水,不停讓你吃花生,那樣子恨不得剝好花生米往你嘴里塞。</p><p class="ql-block"> 你感到腹部像有人揪了一把,隱隱作疼,并且越疼越狠,不一會兒,小肚子處已經(jīng)像貓爪子在抓了,你心說不好,肚子壞了,你覺得奇怪,自己體質(zhì)一向很好,肚子從來不壞呀。你緊一下肚皮,想忍著,可那疼已經(jīng)像貓在啃了,并且那貓似乎在腸子里竄,呼嚕呼嚕的響聲清晰可聞,這是要拉了。</p><p class="ql-block"> 你起身準(zhǔn)備上廁所,可那幾個堂嫂堵在門口,正不懷好意地盯著你,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你咬咬牙,坐下,深呼吸,收腹,提肛,意守丹田。堂嫂們吃吃笑著,繼續(xù)問東問西,關(guān)心你,迷亂你,你氣為之泄,真切地感覺到屁股下面噴薄出一團囫圇物,你再也忍不住,闖開守門的婆娘,沖向廁所,撂下身后一片狂放的笑聲。</p><p class="ql-block"> 你沒料到這肚子拉得這么認真,這么執(zhí)著,你剛從廁所出來,又要拉了,屁股下面似乎沒了把門的,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最后,你干脆在廁所邊等著,忍受著刀子一樣的小寒風(fēng)。</p><p class="ql-block"> 回到丈人家,你告訴你媳婦今天的遭遇,媳婦問她娘,丈母娘說這肯定是那幾個害人精專門害的,泡油果子和泡茶的水都沒燒開,花生也沒炒熟,吃了夾生花生,喝了沒開的溫水,正月間肚子里油水又多,馬上就會瀉肚子,見效得很。</p><p class="ql-block"> 你不禁懊悔,抵擋不住糖衣炮彈,終會挨上那溫柔一刀。</p><p class="ql-block"> 中餐和晚餐是正餐,一般在丈人家或妻叔伯家,自然是非常豐盛的宴席,上最好的菜,最貴的酒,陪客是家族里混得有模樣又比較利落的平輩,能喝酒,會說話,并且是七個,正好配成一桌。</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你是今天最尊貴的客,飯桌上必然要坐第一座,但你不能直接就坐上去,要經(jīng)過一番謙讓,被強行按在第一座上才行。自然你得懂得哪是一座,進屋時你就得留意堂屋正中間的正方形飯桌是怎么擺放的,如果桌縫豎著,左手上方是一座,如果桌縫橫著,上手左方是一座。其他的位置陪客們按年齡依次坐,也有多禮的非要推讓拉扯半天。</p><p class="ql-block"> 無酒不成席,不喝酒就寡淡無味了,尤其是招待新女婿的宴席,在座的各位更是抱著特別能喝酒、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攻關(guān)、特別能奉獻的“四特”精神,以最昂揚的斗志,憑最過硬的本領(lǐng),用最高超的技巧,取得最出色的戰(zhàn)果,那就是一場宴席下來,人人酒足飯飽,起碼有人醉倒,當(dāng)然新女婿跑不掉——這似乎是陪客們的終極目標(biāo)。</p><p class="ql-block"> 你擔(dān)心濕鞋,妄想不去河邊走,推說自己從來不喝,一直滴酒不沾。</p><p class="ql-block"> ——那好,今天正好破戒,連破戒喝酒的勇氣都沒有,哪還有什么勇氣為我們家的姑娘遮風(fēng)擋雨?</p><p class="ql-block"> 你又找理由說最近身體不佳,不便喝酒,連過年都沒喝。</p><p class="ql-block"> ——到這兒來拜年難道不比過年重要?過年沒喝,拜年得喝。</p><p class="ql-block"> 你有一千個不喝的理由,陪客們就有一萬個讓你喝的理由,無非是小猴不上樹,多敲會兒鑼,他們個個猴精,能說會道。</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堅持“任你風(fēng)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他們就對你起了看法:一你不男人,二你不實誠,以后與你打交道,就心存芥蒂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這個新女婿要本著慷慨赴醉,喝醉不過爛如泥的心態(tài),坦然端杯。只要你肯下水,就由不得你不入港。</p><p class="ql-block"> 酒過三巡,如果有某個陪客撐不住塌拉了,會被一個婆娘拽下去,啐道:別在新姑爺面前丟人現(xiàn)眼。她自己跨腿坐上桌,說,俺后來,自飲三杯,看似單薄文弱的小娘子喝起酒來干脆利落,毫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你這個新姑爺漸感不支,想舉手投降,其他人就叫嚷道,你還能敗在女人唇下么?你說,是是是。</p><p class="ql-block"> 那婆娘說只要你認,這杯酒俺替你喝。你說認就認,我就敗在女人唇下。</p><p class="ql-block"> 那婆娘呼啦站起身,一條腿翹到板凳上說:來來來,姑爹,俺正好系著圍裙,來拜吧!她一邊叫著,一邊手指自己的胯部。</p><p class="ql-block"> 一桌人嘩然大笑,無不起哄:拜!拜!拜!你方才醒悟,自己原來是要“拜在女人裙下”。</p><p class="ql-block"> 這次拜年,你用真誠的心意和實際表現(xiàn)受到了丈人家族的殷勤款待,也獲得了丈人家族的了解、認可和接納,從此,你才算真正融入了你的親戚圈。</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姑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姨姨親,皮皮親”,姑是父親的姐妹,舅、姨是母親的兄弟、姐妹,同為父母的至親,為什么只有姨打斷骨頭只連著皮不連著筋?反正人們就認為姨不是與姑、舅同等重要的親戚,所以我三歲前就多次去過姑和舅家,直到八歲時才第一次去姨家,當(dāng)然,也只有在正月去才有十足的理由:給姨拜年!</p><p class="ql-block"> 那次是我大哥帶我去的,自然受到俺姨家隆重招待,招待主要體現(xiàn)在吃喝上。我們吃飽喝足后準(zhǔn)備回家,俺姨和姨父再三挽留,大哥說明天要到哪哪拜年,后天要到哪哪拜年,不能耽擱。俺姨才放我們走,姨全家把我們送到村口,再三說:慢走,慢走,慢走哈!大哥再三應(yīng)著:回吧,回吧,都回吧!如同電影里戀戀不舍、依依惜別的場景。</p><p class="ql-block"> 走不多時,大哥就開始踉蹌,深一腳,淺一腳,東一步,西一步,搖搖晃晃起來。我連忙過去扶他,他見有人扶,就往這邊靠,八歲的我哪能扛得住成人的一靠,我倆就一起栽倒在路邊的麥田溝里。</p><p class="ql-block"> 大哥挎包里的東西也摔出來了,是姨家回的禮包:一塊肉糕,一包麻葉果子,一個白瓷小碗,碗口封著紅紙,紅線系著,一雙紅筷子,紅紙條捆著,一框紅毛線。顯然,這些碗筷毛線是俺姨打發(fā)給我的,碗里應(yīng)該盛著一碗米,米上躺著一個紅包,紅包里包著一塊錢,紅毛線本應(yīng)該繞在我脖子上,隨著我一直戴回家。我是上門客,回家走到村口時一定會有人問我:上門的,你把你姨家大門扛回沒有?我會自豪地回答扛回來了,然后把打發(fā)的禮物亮給他們看。</p><p class="ql-block"> 我從麥田溝里爬起來,把散落的東西收進包里,然后看我大哥,他竟然仄歪在麥田溝里睡著了。我喊他他不理,我揪他臉,揪一下他吭一聲,越揪越吭,越吭越覺得不對勁,最后發(fā)現(xiàn)那吭聲竟然是他扯呼嚕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這下可不好辦,這一覺不睡到半夜恐怕醒不過來。過了好半天,俺姨家的老表來了,是過路的人告訴他他家的客人醉倒在麥田里了。</p><p class="ql-block"> 老表一喊我大哥,大哥奇跡般地就醒了,看到老表大哥兩眼放光,一把薅住老表的袖子叫道,老表,你不夠味兒,酒沒喝完,怎么跑了?老表應(yīng)著,沒跑,沒跑。大哥五根手指屈在一起,猛地朝下一戳,麥地里就戳出一個窩窩,大哥說,倒酒,再喝!老表應(yīng)著,再喝,再喝。大哥掏出打發(fā)給我的紅筷子往地上一插,嚷道,杠子!老表應(yīng)著,杠子!大哥又一插,嚷道,虎!老表應(yīng)道,虎!大哥又掏出小碗,一把抓破紅紙,把米潑在地上,說,酒沒喝放下,哪能吃飯?老表應(yīng)著,不吃,不吃。</p><p class="ql-block"> 大哥僵著舌頭說:“老表,俺倆誰是天下無敵手?”</p><p class="ql-block"> “你是,你是。”</p><p class="ql-block"> “誰是東方不敗?”</p><p class="ql-block"> “我是,我是”</p><p class="ql-block"> 大哥繼續(xù)著酒桌上的戰(zhàn)斗,他把麥田當(dāng)成酒桌了,他身前的麥田被糟蹋得凌亂不堪、一片狼藉,本來清秀墨綠、挺拔旺盛的麥苗變得面黃肌瘦、肢斷腰折。我不知道大哥是酒醉心明,裝著發(fā)酒瘋,還是真的醉糊涂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老表那邊又來了幾個人,兩人抬腿兩人抬手,把我大哥抬回了姨家。</p><p class="ql-block"> 我家與俺姨家雖只隔了座大山,但也隔著一個省,我大哥這回丟人可丟大了,從河南省丟到了湖北省。我真后悔中午在飯桌上沒有揭露俺老表作弊,開始老表與我大哥打杠子老虎,大哥贏的多,后來他們換下酒盅,換上茶杯。老表趁寫酒的時候換上表嫂遞上的一茶杯白開水,老表喝的是水,我大哥喝的是酒,我大哥白白多喝了一大茶杯酒,怎能不醉?要不然河南的“天下無敵手”怎么會敗給湖北的“東方不敗”,還敗得那么慘?</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們只能在姨家歇,我看到姨父到鄰居家去借床,我心里就忐忑起來,害怕大哥不能跟我一床睡,沒人喊我起夜。</p><p class="ql-block"> 幸好,晚上大哥還是與我睡在一床。半夜,我迷迷糊糊聽到大哥喊我起來解手,我就出門上廁所。白天上過的廁所明明在那兒,卻不見了,再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我已經(jīng)快忍不住了,就對著墻角尿,猛不拉地沖上來一條狗,嚇得我撒腿就跑,我狂奔了一陣,終于找到一個廁所,舒舒服服地尿完了。</p><p class="ql-block"> 早晨醒來,我感覺到屁股下不對勁,摸摸,濕濕的一大片,我不禁打個激靈:尿床了!原來我大哥沉醉不醒,睡得太死,根本就沒喊我起夜,我上一夜廁所,其實都是在夢里。</p><p class="ql-block"> 這回拜年,我丑可丟大了,比起我大哥我才是真正地把丑從河南丟到了湖北。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掌心一個筋斗翻到如來佛豎起的一根手指下,誤把那手指當(dāng)做天盡頭的巨石,便在巨石下撒一泡尿,當(dāng)作記號,并在巨石上寫道:“到此一游”,我也誤把夢境當(dāng)做現(xiàn)實,撒了一泡尿,豈不也是標(biāo)記著“到此一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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