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畫家”

魯英

30多年前在美術(shù)系讀書時，但凡有空樂去水陸洲風(fēng)景寫生。那時的水陸洲上一條被人自然踩踏形成的彎曲黃泥小路，蘆花野草，樹木錯落、歪斜，勢如翩翩窈窕舞者，那么自然生成，我就喜歡那種野景的舒展與粗放。一次我沿著水陸洲江邊寫生，正是冬天，那陽光被云遮霧擋，弱弱的要出不出，江風(fēng)吹來感覺寒意幾分，既來之，總要畫一付才是，我提著畫箱在江邊堤坡樹下遛跶，不時回望選景。不覺來到停有好幾艘?guī)酌赘咪P跡斑斑大鐵船的堤坡岸邊，幾位工人正在給船身除銹涂刷防銹漆，堤坡上端有幾棟破舊的廠房，提升機(jī)的鋼纜從廠房向江邊延伸，木樁斜撐高低有力插入地面。這里是一家船舶修理廠，整個環(huán)境沉重、雜亂，那些歪斜的船舶在雜草和江水的映襯下呈藍(lán)灰色調(diào)，有種蕭瑟凝重的美感，濃濃的畫味。就畫這里，我急切的支開畫架，迅速把顏料擠在調(diào)色板上，正興致勃勃大筆粗放的抅勒輪廓、鋪上大色塊時……“喂！喂！干什么的？喂！”我用余光見一個身穿軍大衣，臂戴紅袖章的“保衛(wèi)”在相隔20米開外向我叫嚷著。真他媽掃興，早不來遲不來，剛動筆他來了，不理他！我眼不斜視裝迷糊。“生產(chǎn)重地，閑人免入，那大的字你不看見不認(rèn)得？喂！聽到冇？”我還是沒轉(zhuǎn)頭，心想，無非是畫付畫，又沒做啥壞事，懶得答理他。“喂！喂！叫你呢，你看不見還聽不見呀！”又來一個，他們邊嚷邊朝我走近，叫喊聲又引來兩個圍在我的旁邊，“哦！是個畫畫的，他們在喊你，聽不到么？喂…喂！”他的聲調(diào)一聲高過一聲，“我說啰，搞噠半天還是咋聾子”這一句“聾子”倒是個啟發(fā)，我不亢不卑瞥了他們一眼。“十聾九啞，是聾子即是啞巴”另一理手說。“喂！你們圍在那做什么？”是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方堂客來看啰，一咋啞巴畫畫”，又來一個。“哦！剛在那邊看到他提起個箱子，還以為是剃頭師傅呢”我想笑，卻強(qiáng)忍著。“啞巴聰明呢還會畫畫”“我見過一個啞巴，靈泛得很，一手夾兩支毛筆，一臼畫朵梅花，一筆點(diǎn)只喜雀，捏像的”“喂！那里又冇得船你哦解多畫一只船？”“看啰！那里明明是顆筆直的樹，他畫成了歪樹？”“你各咋寶，他又聽不到，哈哈哈哈！”他們笑得好爽朗開心。已確認(rèn)我即聾又啞他們說起話來更加隨意放肆，我憋住不笑任由他們嘻哈。“各畫噠做什么啰？莫非是政府要征收，把廠子拆了搬遷，搞測量？”“你打別港呢，你冇看到過搞測量唄，是用一種帶三角架的望遠(yuǎn)鏡……還在各里盡港些外行話”他們理論得津津是道。“劉妹子呃！快來看各咋啞巴畫爛船，畫得幾好看的”“看看，看看，哇！真的畫的像”，那劉妹子撥開他人肩膀，踮著腳把頭探了進(jìn)來。劉妹子的到來氣氛愈加熱烈。“聽說各哈油畫在香港拍賣，一付賣得幾萬塊錢呢……嘖嘖嘖嘖！”“你港點(diǎn)別的啰，各哈唆皮畫哪里兌得錢到啰，鬼要！送得別個都不在屋！”“各是怪事，多少高樓大廈，城市美景，山河花草不畫，偏要在這畫破舊爛船？”那“軍大衣”頗有不解的發(fā)表高論并帶有批判的語氣。“這你就不懂啰，各是藝術(shù)，曉得啵”劉妹子反駁道，“軍大衣”板著一臉不服，“藝…術(shù)，我是不懂，你懂！”“只要好看就要得噻，各吵什么吵啰”有人打了個圓場，安靜了一會。“喂！你想喝水不啰？”這是劉妹子在問，“你問他？他是咋聾子，哈哈哈哈……”氣氛又熱絡(luò)起來。不一會劉妹子還真雙手捧著一杯溫開水遞了過來，我用微笑表示謝意，還得堅(jiān)持裝聾作啞下去。“喂！劉妹子呃，找噠各咋啞巴畫家做老公要得唻”，“我碰噠你娘屋里的鬼呢！老子就各冇見過男人唄”劉妹子懟了一句，但依然是一臉的笑。“各咋啞巴又不嗦”“嗦不嗦讓我作古正經(jīng)看看”劉妹子調(diào)皮的彎著腰把頭探到我的側(cè)面，“咿呀！蠻嗦倒也不，還哦里不哦里呢，哈哈哈哈”圍觀的幾個被惹得前伏后仰狂笑起來。“劉妹子呃，找噠我做老公只怕還靠得住些哦”后面?zhèn)鱽硪粨u滾旱煙喉嚨，“港相聲唄，你馬不知面長呢，那我還不如找各咋啞巴”劉妹子用手捫著嘴笑，毫不客氣的回敬。頓時人群吆喝雀躍還夾著掌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有人在推搡擁擠，“呃…呃！莫擠啰！哦…嚯！莫……”有笨重的身體從背后壓來，只聽得咔啦嘩啦畫架畫繃畫箱瞬間散落堤坡雜草中，圍觀人中一連趴倒三四個，喔啰子鬼們蜂湧獸散，“軍大衣”翻身爬起仰頭破口大罵“是哪咋雜種無嗦聊啰…呷多噠！…”我拍打著身上的灰土草屑惱怒得正想發(fā)作，見得劉妹子還坐在地上，調(diào)色板正落在旁，她哭喪著臉攤開沾滿五顏六色的雙手，清秀的臉額也沾上了顏料，“啊…呀！各哦肆洗得干凈啰……”那付不堪窘像倒讓人忍襟欲笑，“用肥皂可洗去的”我告訴她，她驚詫地瞪著我，忽地爬起，如驚弓之鳥撒腿跑開。“喂！你的水杯”，她顧不上回頭，高一腳低一腳的邊跑邊聲嘶力竭的尖叫“他…會港…會…會港話…不是啞巴…”我懊惱地?fù)炱甬嬁嚕业脫p壞程度不算很糟糕，回家再作修整還是可以補(bǔ)救的。整理好畫具，畫箱上肩，我轉(zhuǎn)過頭只見遠(yuǎn)處墻角落里攢動人頭幾點(diǎn)。我向他們揚(yáng)起右手揮了揮。其實(shí)自那以后我就沒能再去那里寫生。幾十年過去，那里已被開發(fā)成了公園，雖漂亮卻沒有了自然野趣，失去了畫味。而那啼笑皆非的“啞巴畫家”寫生趣事，常讓我禁不住笑出聲來。 魯英 2023.1.14.寫于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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