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今年11月20日,我收到林師姐從國內發來的短信,說“王福堂老師上個月摔了一下,現在情況不太好”。我趕緊問我大學同學趙彤和熊燕,知道最近在等醫院床位,很難排上。今天12月16日美國時間下午1點,石同學在漢語班群告訴我們,王老師過世了,應該是國內時間晚上9時許。</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王福堂老師是我在北大最喜歡、最敬重、也是跟他最有緣分的一位恩師。今年是我們入校30周年(1992-2022),但沒想到這個周年“紀”竟成為“祭”,我最親愛的老王老師走了!</p> <p class="ql-block">回想起來,當時是大三上的王老師的《漢語方言》課,也是這門課和那年暑假的方言調查引領我對方言學開始入門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搬了無數次家,但當時上課的教材我還一直保存著,應該是王老師自己油印的吧。</p> 里邊那密密麻麻的國際音標應該也是王老師一筆一畫手寫的。 要不是還留著當時的各地代表方言聽音記音作業,上課的內容現在基本上都忘了。 <p class="ql-block">但有一點,印象永遠深刻:王老師任何時候背都挺得筆直,給人一種剛正不阿、一身正氣的感覺。想想王老師那時候已經62歲了,頭發也已花白,但他給你一種很難用語言表達的氣質,一種特別正派的人格魅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老師對學生總是非常平和親切。記得有一次聊到晉語的分屬問題,大部分山西方言是有入聲的,而我的老家晉南話沒有入聲。王老師就問我:“劉津啊,你愿不愿意把晉南話從晉語中分出去???”我當時一聽完全不能接受,大聲嚷嚷著: “不愿意,不愿意!我們老家當然是屬于山西的”。當時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其實現在想想,我們晉南方言確實跟陜西話西北官話更像一些,所以讀賈平凹的《秦腔》或者觀看前兩年比較火的《山海情》電視劇更有戚戚焉,更有認同感,而像賈樟柯電影中的晉語我基本上聽不懂。</p> 那年也就是1996年的夏天,我們漢語班去江西宜春進行方言調查。記得當時王老師快退休了,但他還是很愿意跟學生一起外出田野調查,但好像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們那屆漢語班的學生特別幸運,因為有李小凡和王福堂兩位老師帶領。<br><br> 江西話基本上是贛語,但很巧的是,我們那個小組的發音人是客家人,但很小就離開家鄉移居到江西。那位老人叫李流芳,七十來歲。當王老師用客家話給他念了一段客家歌謠時,老人竟然頓時激動得淚花噙在眼里。那個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鄉音對離家多年游子的巨大魅力,也是第一次聆聽客家話和體驗“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的客家文化。 <p class="ql-block">也是在那次方言調查中,王老師聽說我家鄉話中的文白異讀現象,就鼓勵我進一步做這方面的調查。我還記得當時一位師姐告訴我,王老師很少主動對學生這樣講,你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但我當時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沒把這當回事。直到上了研究生準備申請出國了,發現有論文發表的話對申請有幫助,這才想起這個研究課題,于是非常功利地去找王老師。用錢理群的話說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當時絕對是。我這點小聰明、小算盤老師肯定也知道,但他或許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反正老王老師一如既往地對我如春風般溫暖,非常熱情地指導我論文寫作。當時剛開始用電腦,也不記得是用電腦還是用手改的,反正是修改了無數遍,每次改完以后,王老師又仔細重讀,不耐其煩地指出其中欠妥和不準確的地方,然后笑微微、慢悠悠地告訴我,“現在你知道了吧,文章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改出來的”。等后來我真正開始做學問寫論文了,才真切體會到這句話的真諦和老師的一片苦心。</p> <p class="ql-block">2000年我出國了,一年以后小王老師告訴我,那篇《鄉寧方言的文白異讀》發表在《語文研究》2001年第1期上,并郵寄給我一本刊物。現在回想起來,最后的投稿還有和主編/本篇的責任編輯沈慧云老師的定稿出版應該都是老王老師幫我做的吧。那篇文章也很有紀念意義,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正規學術刊物文章,現在在中國知網上還能查到,有800次下載,被引用37次。到目前我也陸續發表了十幾篇英文論文了,而剛才重新翻開那篇文章,里邊竟一字未提謝謝王福堂老師,我的指導老師,也沒有感謝我的師姐李倩,當時是我死纏爛磨請她陪我一起調查的,因為怕把音位標錯。哎,真是不堪回首,羞愧不已!想到這學期班上的一個中國學生找我寫讀研推薦信,寫信之前表現特別積極,11月份信發出去后,作業就開始敷衍,上課也不認真聽講了,對比非常明顯,正想把錢老師的用詞安在他的頭上,但想想自己當年何嘗不是這樣?還是用《圣經》的話聊以自慰吧:“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Forgive us our debts, as we also have forgiven our debtors).</p> 在康奈爾那八年,幾乎每年春節到來的時候我都會給兩位王老師拜年,現在還能找到2009年發的一封電郵: 2009年的夏天,我也如愿以償,跟同窗好友趙彤和熊燕一起去看望兩位王老師,現在看這些照片好珍貴! 后來我因為工作太拼,得了甲減,身心健康都受到一些影響。兩位老師知道后,同時給我回復,一人一封,讓我至今依然感動萬分。他們不僅是我學術上的領路人,也是我的人生導師。 <div>那時開始讀《道德經》研究道家思想,老王老師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在我眼前。在我看來,他早就達到了“道”的境界。這么多年在生活上深居簡出,清靜無欲,書房有古典音樂作伴就怡然自得。記得王老師有一次對我說:“沒想到吧,很多人都以為我研究方言,一定很枯燥無趣?!笔堑模趵蠋熓枪诺湟魳钒l燒友,在他小小的書房里,收藏了很多絕版寶貝。他說他最喜歡聽的還是貝多芬、老柴那幾個,不同交響樂團不同指揮的各種版本,反復聽對比著聽。他平時省吃儉用,但擁有一套特別好的音響設備。前些天林師姐還告訴我,“老師對我特別好,不說別的,以前給我的音樂唱片和音樂磁帶就有近百張(盒)”??傊贤趵蠋煹纳畈惶芡饨缬绊?,他在獨處寂寞中能找到心靈的快樂,這可能也是老王老師長壽的一個秘訣。</div> 2015年回國看望兩位老師 2017年大學畢業20周年聚會,同學們相約去看兩位老師 <p class="ql-block">一直到2019年夏天,只要回國,我都盡量去北京看望兩位老師。每次去老師家,老王老師都會給我們這些小輩們沏茶倒水,他一般坐在桌子右邊的硬椅子上,小王老師坐在桌子左邊的椅子上,而我們當學生的都是座上客,坐在客廳中間最舒服的沙發上。兩位老師的家很小,可能就五六十平米,一個小客廳,兩個小書房,還有一個只能塞下一個人的小廚房。他們的臥室沒有印象,應該也特別小吧。但他們淡泊名利,潛心治學。我現在經常翻的參考書《漢語方言概要》(2001年出版的第二版的重排本),就是王老師花了大量心血,幾乎重新改寫的一本書。但出版社的排版說明只輕描淡寫地兩行帶過,而大家引用該書時一般也只會引袁家驊先生。</p> <p class="ql-block">現在想想我們那時上課用的油印教材,估計是老王老師不滿意1980年的那個第二版(第一版是1960年出版的),但還沒有完成這個“重排本”的過渡教材。除了《漢語方言概要》,他還二十年如一日,一絲不茍、精益求精,修訂完成了另外兩本重要的工具書大字典《漢語方音字匯》和《漢語方言詞匯》(我身邊這本是628頁),作者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前言應該也是王老師寫的,他把自己一筆帶過:“具體工作由王福堂同志負責”,感謝了很多人后,最后署名“編者”。王老師您太不在乎名了!20年!埋頭用心在做這些不標明自己著作的繁重繁瑣工作!對我們這代學者來說這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王老師您太偉大了,完全沒有自我!</p> <p class="ql-block">更讓我感動和敬佩的是,對于老王老師這代人,他們在人生最好的年華碰上了反右文革等一系列政治運動,到了四十多歲時才重新回到學術之路。老王老師是1952年上北大,1956年本科畢業,畢業之后就留校任教。袁家驊先生的《漢語方言概要》第一版序中提到王老師早在1958年就參與合寫這本書,“幫助完成了全部初稿”。但在文革初期1968年11月,當時報紙登出特大消息“開除國家主席劉少奇出黨”,王老師隨口感慨了一句“早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結果被當時在場的同系同事八人中的一人檢舉揭發,一夜之間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參看嚴紹璗先生寫的<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與歷史悄悄的對話 —— 嚴紹璗北大五十年紀事》</span>的一章:《1968年秋冬的故事》)。這之后,王老師除了燒鍋爐之外,還被裝上卡車拉到天安門廣場圍個圈圈斗爭,拉到北大北邊圓明園的村子里斗爭,到干校時也還身背反革命的罪名。后來好像是算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但帽子還沒有完全拿掉,一直到1976年四人幫被打倒。</p> <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這些已經是2019年了,當時是咬著牙屏著氣讀完的,原來王老師經歷了那么多屈辱和苦難,真是不寒而栗!因為這個罪名,王老師不僅耽誤了事業,耽誤了婚姻,一生沒有子女,而且還徹底改變了他的性格!聽說王老師以前是很開朗活潑的,但等王老師教我們的時候,他早已變得沉默寡言、內向木訥。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跟那位檢舉揭發他的后來還在同一個系繼續工作了二十多年,對方也從來沒有檢討自己給他真正道過歉。這得需要多大的涵養和多強的包容心和忍耐力??!我們平時聽到的“以工作為重,不計個人得失”,但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估計只有您,王老師!</p> 這么多年,王老師從來不跟學生說這些。以前每次當我好奇地問王老師在文革中的經歷時,他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我記得他對我們說:“那個時候,最大的打擊是自我否定自我懷疑。別人都說你是壞人敵人,你也開始懷疑自己不是好人啦?!币贿呎f還一邊笑一笑。說到沒有孩子,他也特別淡然地幾句話:“文革結束后,我年齡就不小了,還好后來認識了小王老師,跟她結婚了,但我們都抓緊時間忙著做研究,所以就沒有孩子。”兩位老師雖然沒有孩子,但是他們把學生都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們每次去看望他們,都是王老師請我們吃飯。這個規矩一直到2019年我疫情之前最后一次回去看他們才勉強打破。 <p class="ql-block">那年老王老師已是85歲高齡了,他的牙齒基本上都掉光了,但他走路還不用拐杖,腰身依然挺拔,而且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老師走得很快,我真怕他摔倒,一邊扶著老師,一邊跟他講話,內心覺得無比幸福!后來聽小王老師說,老王老師已經不大愿意跟別人交往了,但“你能慢慢地跟王老師對話”,她念叨著“你要是經?;貋砭秃昧恕薄_@可能是我跟老王老師之間特別的緣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后,總以為還有以后,總以為老王老師還是上身筆直地坐在桌子的右邊,聽我們跟小王老師在那兒神侃足球、世界杯、趙堡太極、昆曲,而談到方言問題、比如紹興方言或者魯迅作品中的新造字時,老王老師就開始興致勃勃地、帶著他那有些沙啞的嗓音,給我們示范最標準的老派紹興話發音。老王老師寬厚超脫,小王老師睿智風趣。他們的生活既簡單又豐富,我們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聊不盡的話題,而每次又都是匆匆而別,意猶未盡,而那次居然是跟老王老師最后一次見面。</p> <p class="ql-block">長歌當哭,淚別恩師。<span style="font-size: 18px;">高山仰止,景行行止。</span>親愛的王老師,雖然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像您那樣淡泊名利不求功名,但您的治學作人、人格魅力和精神風范永遠影響、感染和激勵著學生。您言傳身教,這么多年對學術研究勤勤懇懇,嚴謹扎實,孜孜不倦,就是去年2021年還出版了第三本專著《漢語方言論集》(增訂版)(商務印書館)。正像系里總結的,您“篤志學術、品格高潔、大雅君子、一身正氣”。親愛的王老師,我們就當您又出去方言調查了。您在天堂,一定也有一間不大不小的書房!您既可以精心研究漢語方言,也可以閉目欣賞古典音樂,其樂無窮,永永遠遠!</p> <p class="ql-block">文章末了,附上九二九三中文系漢語班剛剛發送的唁電(劉愛義、趙彤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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