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自然的不變規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莊子》的《天下》篇說,老子的主要觀念是“太一”、“有”、“無”、“常”。“太一”就是“道”。道生一,所以道本身是“太一”,“常”就是不變。雖然萬物都永遠可變,在變,可是萬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本身不變。所以《老子》里的“常”字表示永遠不變的東西,或是可以認為是定規的東西。老子說:“取天下常以無事。”(第四十八章)又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七十九章)</p><p class="ql-block">萬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中最根本的是“物極必反”。這不是老子的原話,而是中國的成語,它的思想無疑是來自老子。老子的原話是“反者道之動”(第四十章),和“逝曰遠,遠曰反”(第二十五章)。意思是說,任何事物的某些性質如果向極端發展,這些性質一定轉變成它們的反面。</p><p class="ql-block">這構成一條自然規律。所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五十八章);“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第二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第四十三章);“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第四十二章)。所有這些矛盾的說法,只要理解了自然的基本規律,就再也不是矛盾的了。但是在那些不懂這條規律的一般人看來,它們確實是矛盾的,非常可笑的,所以老子說:“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第四十一章)</p><p class="ql-block">或可問:假定有一物,到了極端,走向反面,“極端”一詞是什么意思?任何事物的發展,是不是有一個絕對的界限,超過了它就是到了極端?在《老子》中沒有問這樣的問題,因而也沒有做出回答。但是如果真要問這樣的問題,我想老子會回答說,劃不出這樣的絕對界限,可以適合一切事物,一切情況。就人類活動而論,一個人前進的極限是相對于他的主觀感覺和客觀環境而存在的。以艾薩克·牛頓為例,他感覺到,他對于宇宙的知識與整個宇宙相比,簡直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小孩所有的對于海的知識。牛頓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盡管他在物理學中已經取得偉大的成就,他的學問距離前進的極限仍然很遠。可是,如果有一個學生,剛剛學完物理教科書,就感覺到凡是科學要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學問就一定不會有所前進,而且一定要反而反退。老子告訴我們:“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第九章)驕,是人前進到了極端界限的標志。驕,是人應該避免的第一件事。</p><p class="ql-block">一定的活動也相對于客觀環境而有其極限。一個人吃得太多,他就要害病。吃得太多,本來對身體有益的東西也變成有害的東西。一個人應當只吃適量的食物。這個適量,要按此人的年齡、健康以及所吃的食物的質量來定。</p><p class="ql-block">這都是事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老子把它們叫做“常”。他說:“知常曰明。”(第十六章)又說:“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第十六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處世的方法</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子警告我們:“不知常,妄作,兇。”(第十六章)我們應該知道自然規律,根據它們來指導個人行動。老子把這叫做“襲明”。人“襲明”的通則是,想要得些東西,就要從其反面開始;想要保持什么東西,就要在其中容納一些與它相反的東西。誰若想變強,就必須從感到他弱開始;誰若想保持資本主義,就必須在其中容納一些社會主義成分。</p><p class="ql-block">所以老子告訴我們:“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還告訴我們:“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這些話說明了通則的第一點。</p><p class="ql-block">老子還說:“大成若缺,其用必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第四十五章)又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這說明了通則的第二點。</p><p class="ql-block">用這樣的方法,一個謹慎的人就能夠在世上安居,并能夠達到他的目的。道家的中心問題本來是全生避害,躲開人世的危險。老子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和解決,就是如此。謹慎地活著的人,必須柔弱、謙虛、知足。柔弱是保存力量因而成為剛強的方法。謙虛與驕傲正好相反,所以,如果說驕傲是前進到了極限的標志,謙虛則相反,是極限遠遠沒有達到的標志。知足使人不會過分,因而也不會走向極端。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第四十四章)又說:“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p><p class="ql-block">所有這些學說,都可以從“反者道之動”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著名的道家學說“無為”,也可以從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無為”的意義,實際上并不是完全無所作為,它只是要為得少一些,不要違反自然地任意地為。</p><p class="ql-block">為,也像別的許多事物一樣。一個人若是為得太多,就變得有害無益。況且為的目的,是把某件事情做好。如果為得過多,這件事情就做得過火了,其結果比完全沒有做可能還要壞。中國有個有名的“畫蛇添足”的故事,說的是兩人比賽畫蛇,誰先畫成就贏了。一個人已經畫成了,一看另一個人還遠遠落后,就決定把他畫的蛇加以潤飾,添上了幾只腳。于是另一個人說:“你已經輸了,因為蛇沒有腳。”這個故事說明,做過了頭就適得其反。《老子》里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這里的“無事”,就是“無為”,它的意思實際上是不要為得過度。</p><p class="ql-block">人為、任意,都與自然、自發相反。老子認為,道生萬物。在這個生的過程中,每個個別事物都從普遍的道獲得一些東西,這就是“德”。“德”意指power(力)或virtue(德)。“德”可以是道德的,也可以是非道德的,一物自然地是什么,就是它的德。老子說:“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第五十一章)這是因為,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德是萬物之所以是萬物者。</p><p class="ql-block">按照“無為”的學說,一個人應該把他的作為嚴格限制在必要的、自然的范圍以內。“必要的”是指對于達到一定的目的是必要的,決不可以過度。“自然的”是指順乎個人的德而行,不做人為的努力。這樣做的時候,應當以“樸”作為生活的指導原則。“樸”(simplicity)是老子和道家的一個重要觀念。“道”就是“璞”(“Uncarved Block”,未鑿的石料),“璞”本身就是“樸”。沒有比無名的“道”更“樸”的東西。其次最“樸”的是“德”,順“德”而行的人應當過著盡可能“樸”的生活。</p><p class="ql-block">順德而行的生活,超越了善惡的區別。老子告訴我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所以老子鄙棄儒家的仁、義,以為這些德性都是“道”、“德”的墮落。因此他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由此可見道家與儒家的直接沖突。</p><p class="ql-block">人們喪失了原有的“德”,是因為他們欲望太多、知識太多。人們要滿足欲望,是為了尋求快樂。但是他們力求滿足的欲望太多,就得到相反的結果。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十二章)所以,“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第四十六章)。為什么老子強調寡欲,道理就在此。</p><p class="ql-block">老子又同樣強調棄智。知識本身也是欲望的對象。它也使人能夠對于欲望的對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為手段去取得這些對象。它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仆。隨著知識的增加,人們就不再安于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中說:“慧智出,有大偽。”(第十八章)</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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