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雖是初冬,但夜晚已寒氣逼人,天上的星星如蒼涼的冬日荒野疲憊的眨著眼睛,放射出暗淡的清輝。河水嘩啦啦的流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葉旋轉著順著彎曲的水道極速而來,在一相對狹窄處聚集擁塞,找到一突破口倏地一沖而下,不見了蹤影。沒有了蟲啾蛙鳴,風兒也像熟睡了似的,唯有流水聲不知疲倦的在歡騰,在跳躍,在嗚咽。</p><p class="ql-block"> 此時的彩春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雙手抱頭,胸脯緊緊地貼在兩條大腿上,遠看猶如一尊靜止的雕像。她壓抑著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夜里仍然十分明顯。想好的要在夜里來到河邊大哭一場,此刻她反而不能放開聲哭,因為半年多來,她已習慣了暗自流淚和悲傷,習慣了壓抑自己的情感和痛楚。此時她的眼淚順著兩頰匯聚到下巴合二為一滴落水中,與河水融在一起,河水吞噬和接納了她的眼淚,伴隨著她的淚水一起嗚咽。</p><p class="ql-block"> 丈夫慶豐從一進醫院檢查那天開始,就基本被判了死刑,胃癌后期且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轉移。盡管輾轉多個醫院治療,花去了家里大部分積蓄,但最后的結果還是回家等著吧。醫生是這樣說的:“回家吧,回家看看有什么別的偏方什么的,說不定會出現什么奇跡。”彩春當然明白醫生的意思,說不定會有什么奇跡出現意思就是不會有奇跡出現了。這也是她早知道的結果,不得不來的結果,只是這一天來的太快,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天到來了,她還是慌張和驚恐的不得了。這幾日,就在這幾日,她親愛的男人慶豐就會離開她,離開他們的女兒,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想到這里,彩春心如刀割,五內俱崩。哭了一會,她稍微好受了一些,便站起身回家,因為家里還有好幾個人守著慶豐,得讓人家回去歇歇了。</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慶豐蜷縮在被窩里,從外面看,好像被子下面遮蓋著一個小小的布袋。屋頂熒光燈放射出幽藍的光線映襯著慶豐暗黃毫無血色的臉。看到彩春進來,慶豐費力的睜開眼睛說:“彩春,你躺下歇會吧,我的病快半年多了,這可苦了你了。”“你說什么呢,慶豐,我不苦,我只盼著你快點好起來,因為這個家需要你這根頂梁柱。”彩春坐在床邊邊脫衣服邊對慶豐說。“我還能好起來嗎?彩春,你說我還能活下去嗎?”“當然能,慶豐,你沒聽醫生說,你化療的效果很好,只是化療也不能次數太多,這次回家需要靜養,半年以后再回去復查一次,說不定連化療都不用了。”彩春故作輕松的說。這半年來,彩春無數次的這樣對丈夫撒謊,這也是他們結婚二十二年以來唯一以同一個理由對丈夫撒謊。</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靜,慶豐努力壓抑著無法忍耐的疼痛,臉上滲透出豆粒大的汗珠。右手握成拳頭狀使勁頂住上腹部,他不愿意讓妻子看到他痛苦的模樣,更不發出一聲呻吟。此刻他只有這樣做才能最大程度減輕妻子的心理壓力,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又開始疼了,要不再給你打一針止疼針吧。”彩春輕輕的撫摸著慶豐骨瘦如柴的軀體。“別打了,我盡量忍著吧,打針也只是止疼麻醉,也不治病。”慶豐憂郁的說。彩春望著丈夫的臉,眼球凹陷,眉骨和顴骨高聳,兩腮深塌,仿佛能放下一個雞蛋,如果揭去那層薄薄的面皮,活脫脫的一副骷髏頭。這曾是一張多么俊俏的臉,濃眉大眼,長方形臉廓,肌肉結實而平滑,當年相親彩春只看了一眼,內心就歡喜的不得了,心想:只要這個男人愿意,我一定愿意,我跟定他了。</p><p class="ql-block"> 婚后生活是幸福的,彩春和慶豐結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女兒圓圓。兩人相敬如賓,恩愛和睦,一家人過得日子讓人羨慕,慶豐對妻子和女兒投入了全部的愛。從公司下班后,只要趕上飯點,他總是不顧疲憊搶著做飯,按他的說法,他喜歡做飯,更喜歡他的女人和他們的女兒吃他做的飯,那對他來說是一種快樂和欣慰。在外面個性分明,頗有脾氣的他回到家總是滿臉笑容,哪怕有時候遇到不順心的事,只要進了家門,便換了一副臉色,不讓彩春有一點擔心。彩春曾這樣問他:“慶豐,在外面都知道你的脾氣,為什么回到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慶豐說:“在外面所有的人都是外人,你們是我的家人,我最愛的人,我怎么能對最愛的人發脾氣呢。”“不虧上過高中,也不枉你閑暇之時看的那些書,那我問你,什么是愛?”彩春笑著問。慶豐沉思一下說:“愛是一種理解,一種給予,一種付出,一種讓對方過得快樂和舒心的努力和追求。在我看來,愛更是一種最怕失去對方的恐懼,正因為這種恐懼才使得對被愛的人格外的珍惜和謹慎。正如我怕失去你,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世上最珍貴的東西。”記得當年慶豐說這些話的時候,竟惹得她哭的稀里嘩啦。這世上,唯有真實的語言,純真的感情能讓人感動,而感動之時往往伴隨著眼角的淚水和心靈深處的顫抖。我的親親,我最親愛的男人,此生能嫁給你,我是多么幸福的一個人,老天對我多么的眷顧和垂憐。</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彩春想著法子給慶豐做不同的飯菜,她要在自己男人很有限的時間里盡一個做妻子的義務,這飯菜里包合著彩春的祈禱、心痛、淚水和濃濃地愛。她曾經望著鍋里的米飯升騰起的蒸氣化作了一道清煙盤旋著由廚房飄進了臥室,并奔著慶豐胃部的位置鉆了進去。他那被割去的三分之二的胃在修復,在生長,慶豐真的康復了,甚至可以下床活動了,他好像從沒得過病一樣。彩春高興極了,緊緊的擁抱著慶豐,仿佛久別后的重逢,一股熱淚噴涌而出,滴落在熱鍋里。唉,原來白日做夢也使人覺得跟真的似的,這美麗的夢啊。</p><p class="ql-block"> 此刻慶豐已經滴水不進十三天了,覺得嘴唇干燥了,彩春就用棉棒蘸點清水把他的嘴唇濕潤一下。很難相信,平時食量很大的他,竟然空著肚子和病魔戰斗了十三天。他不是不想吃飯,因為他吃不下,他僅存的胃已經無法包裹和消化食物,唯有用自身殘余的免疫力和病魔抗爭,但最后的結果必定是以他的失敗而告終。在這世上,有一種病是治不了的病,索命的病,只要和它相遇,注定就把命交給了它。“慶豐,能不能吃一點,哪怕吃一小口都行啊。”彩春幾近哀求。慶豐睜開眼睛,對彩春說:“彩春,我一口都吃不下,我現在光想吐,你別忙活了。”彩春心想:“我的男人,以前哪怕我有個頭疼感冒,你都非要喂我吃飯,因為這個,我還說你把我當成個孩子。可我想把你當成孩子的時候,你卻不能進食,你連這個機會都無法給我。”</p><p class="ql-block"> “彩春,我覺得我撐不了幾天了,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圓圓,我要去那邊找我的爹娘了,我走了你們娘倆可怎么辦呢,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慶豐側了側身子,痛苦而深情的的望著彩春。彩春的心臟像受到了利刃的切割,一股氣血從胸部涌起直沖腦門,她的眼前一片發黑。她安慰著慶豐,說:“慶豐,你別這樣想,千萬不要有心理壓力,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醫生不也是這樣說嗎?”她避開慶豐的目光,把臉轉向床頭柜上面一棵因缺水而枯黃的蘭草上面,眼淚滴落在花盆里,洇濕了表皮的泥土。這眼淚不足以使這棵蘭花變綠,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草木枯萎來春又發新綠,又迎來一次生命,循環往復。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無法再生。我的男人,我親愛的男人,我無法挽留你的生命,我無法阻止你離我而去,我真想陪著你到你去的那個地方,我怕你一個人在那邊孤單啊,我親親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窗外起風了,沙沙作響,一扇沒關嚴的窗戶一開一合,發出“吱吖吱吖”的聲響,這聲響單調而乏味。門前懷抱粗的楊樹上,兩只烏鴉不知是意見不合還是心煩氣躁,其中一只“呀呀呀”發出悲愴的嗚咽,猛的獨自飛到了遠處,這叫聲在寂靜的夜里傳的很遠,彩春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片烏云遮蓋了月亮,一種不詳的預兆彌漫在彩春的心頭。</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陽光溫和,天空微風,樹木稀疏的殘留葉片孤零零的掛在樹枝上,仿佛使勁全力對抗寒冬的摧殘,它們并不情愿被風吹落,可又無可奈何。“彩春,我想去大門外看看,行嗎?”慶豐動了一下身子,想抬起頭,坐直身子,試了幾下沒有成功,他細細的脖頸已無法支撐頭部的重量。彩春說:“行啊,我推你出去,出去曬曬太陽。”彩春把輪椅推到床的一側,掀開被子,給慶豐穿上了厚點的衣服,雙手抱起慶豐放到輪椅上。這曾經是多么健壯和結實的一個男人,如今彩春就能輕松的抱起,這哪里是肉體,這就是一具肉皮包裹著的骷髏啊,隔著厚厚的棉衣就能觸碰到輪廓分明的骨頭。這男人曾經無數次的擁抱彩春,摟抱的彩春喘不過氣來。“你這樣擁抱我,是要我的命嗎?”“是的,我想把你的心緊緊地鑲嵌在我的心里,我想我們倆合二為一,永遠在一起。”慶豐說這話的時候,彩春心里暖暖的,她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p><p class="ql-block"> 當她與自己的朋友和親戚說起他們兩個人結婚后幾乎很少吵架,說他的男人從沒有剜過她一手指頭。即使她說的是事實,并且毫無夸張的成分,但幾乎沒人相信她說的話。換來的是當面和背后的評論,評論的結果是:她是為自己的男人要面子,更為自己的自尊要面子,兩個人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都說唇齒相依,牙齒還總是咬破嘴唇來。更有嫉妒者如此說:嗨,其實兩個人過日子,這樣平平淡淡反而不好,缺少了調味劑。好像兩口子隔三差五大吵大鬧、唇槍舌劍、暢叫揚疾才是正常的生活之道,可這是彩春從未有過的經歷。</p><p class="ql-block"> 慶豐對彩春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他能包容彩春的小性、執拗和蠻不講理。有時候彩春故意欺負慶豐,她甚至想激起慶豐的怒火,她想看看自己的男人發火的樣子。咬牙瞪眼、氣勢洶洶、大發雷霆,摔東西,破門而出,甩袖而去,甚至鬧脾氣幾天不回家。可慶豐從來沒有一次讓她實現自己的目的,彩春失望又幸福的罵慶豐:“你這塊死木頭,臉上除了微笑就不會有別的表情。”他倆白天的生活是甜蜜的,溫馨的,令人羨慕的。夜里的生活也如白天一般和諧。慶豐強壯的身體和不知疲倦的努力耕耘總能帶給彩春最大的暢快和歡愉,從而誘發出她精神世界里最原始最純真最兇猛的激情。兩個人默契的纏綿和近乎瘋狂的勞作使他們樂此不疲、飄飄欲仙、死去活來。這就是生活,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另一種美麗的生活,是在黑夜里延續和創造生活。彩春給慶豐的評價是:我的男人是個好男人,是個真正的男人,感謝蒼天讓我此生遇到了慶豐,感謝!</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東西,連太陽和月亮都不能永恒,我們今天看到的太陽,到了明天就不是今天的太陽了。正如人的生命更不能永恒,人既不能把握自己的生也不能把握自己的死,時光不能倒流,時光也不能靜止,生命一旦停下腳步就意味著死亡,人一出生其實就是奔著死亡而去的。有的壽終正寢,有的中年早逝,有的少年夭殤。四十八歲的慶豐即將離開人間,即將離開他親愛的的女人和孩子,永遠告別自己辛辛苦苦營造的溫馨和睦的家,這讓彩春如何承受?她內心劇烈的悲痛,“慶豐,我的男人,我親愛的男人,你走了,我和圓圓怎么辦?我沒了丈夫,孩子沒了爸爸,你不擔心我娘倆怎么過嗎?你舍得離開我們嗎?老天爺啊,為何你不睜開眼,為何你那么狠心,我的男人才四十八歲,你怎么現在就要了他的命啊,老天爺啊,你拿他的命太早了。該死的癌細胞啊,你在我男人的肉體里歡呼雀躍,生兒育女,肆意妄為。你瘋狂的浸潤他的肉體,蠶食他的細胞,你讓他痛不欲生,病骨支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暴戾恣睢、傷天害理、罪惡滔天,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啊,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慶豐啊,我的男人,我最愛的男人,我如何才能留住你的生命,我如何阻止你奔赴陰間之路,可我……我無能為力,我做不到,我束手無策,力不能及啊。”此刻,彩春是天下最孤獨無助的人。</p> <p class="ql-block"> 慶豐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呼吸微弱,眼珠深陷,口齒不清,目光分散,眼皮上翻,眼珠滿是眼白。嗓子眼里好像一口痰堵塞著下不去上不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呼吸的深度好像僅僅達到喉結以下的位置,就剩下此生的最后一口氣了。將死之人都有一瞬間的回光返照,慶豐一下子好像暫時清醒了一些,對彩春說:“彩春,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隨即一只手揮舞著抓住虛空,好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彩春放聲大哭:“慶豐啊,慶豐,圓圓的爸爸,我多想救你,我真想救你呀,我知道你不想走,我實在救不了你,我沒有本事,我對不起你呀,慶豐。”彩春接近崩潰,握著慶豐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大喊道:“慶豐,你帶走我的心吧,有我的心陪著你,你到那邊不寂寞,你安心的上路吧,我的男人。”慶豐的手滑落下來,手掌落在自己的心臟上面,面帶不舍,帶著牽掛吐出了那口含在嘴里的生命之氣。彩春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使勁的搖晃著慶豐。剛才自己的男人還是一具肉體,轉瞬間已成為了尸體。人的生命多么的頑強可又何等的脆弱,鮮活的生命可能在一瞬間就戛然而止,疾病、天災、人禍,無時無刻不在虎視眈眈的窺視和垂涎著人的生命。“我的男人,我親愛的男人,你終究還是走了,你終究還是撇下了我們娘倆。我的慶豐,我親愛的男人,自此你我陰陽兩隔,夫君離去,永失我愛。”</p><p class="ql-block"> 寒冬幾聲驚雷,彩春昏死在慶豐身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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