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習那一年

濤聲依舊

文/馬之濤立秋以來，天氣似乎變得更加悶熱。晌午過后，太陽像火球一樣炙烤著長滿莊稼的山山峁峁。湛藍的天邊，幾塊銀灰色的云彩正在慢慢向南飄移著。對面山坡上的受苦人，光著黝黑的膀子，唱著反映凄美愛情故事的陜北民歌，佝僂著身子，細心侍弄著快要吐穗的莊稼。土壩里的玉米，在烈日的照曬下，葉子打起了卷兒，顯得無精打采。棗樹上這時傳來一些不知名的小動物的鳴叫聲，打破了山間一時的沉寂。遠遠望去，狀如蛇形的一條土路從溝底一直延伸到山頂。此時，在路的陡坡處，一個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吃力地推著破舊的自行車，用衣袖不停地揩著從頭上滾落的汗珠，他心懷忐忑，腳步匆匆地向學校方向趕去……自從七月十二日參加完小中專正式考試后，我的心情始終被焦慮和忐忑的情緒籠罩著，和父親在山上勞作時也心不在焉。在盼望和害怕中終于等來了今天公布成績的日子。在去學校查詢成績的路上，腦子里不停的想著兩種可能的結果：考上或落榜，心中不停的向神靈祈禱著有個好的結果。那樣父親再也不用東挪西借為我籌措上高中的學費了，也再不用為我娶媳婦的事發愁了，我也能成為掙工資的公家人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已來到了校門前的土坡上，路旁的兩棵槐樹枝葉茂盛，曾經是我和同學們背誦古文的好地方。現在回到這里，內心不禁悵然若失！在胡思亂想中，看到大門旁的石墻前圍著許多人，大家都在議論紛紛。頓時，忐忑的心情更加緊張起來，湊近一看，紅紙上的內容正是我們小中專的考試成績。極度緊張和慌亂中，居然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名字，終于在稍微冷靜下來后發現了我的成績：“416”分，看到成績的一剎那，頭頂“轟”的一聲，渾身癱軟下來，錄取成績是“418”，兩分之差落榜了！頓時，感覺自己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大腦一片空白，反復想著觸手可及的“2”分，悔恨和痛苦的淚水悄悄溢滿了眼眶……查完成績，走出校門的一剎那，天色漸晚，立秋的傍晚已稍有涼意。此時，我已不知道應該走向哪里。懊悔和沮喪的心情交織在一起，覺得對不起艱苦奮斗的自己，更對不起拖著病體，東挪西借供我讀書的父親，委屈和悔恨的淚水再一次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然后推著破舊的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在暮色中向村里走去……在我十四歲那年，多病的母親撇下我們撒手西去，弟弟、妹妹還小。經過胃切除手術的父親，正經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已無力撐起我們那個殘破的家，我的家庭走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已沒有繼續讀高中的條件，補習初三已成了我繼續讀書的唯一選擇。當時很多同學也為了考上小中專，放棄了讀高中考大學的機會，而且補習初三的學生大都是中考成績好的學生。補習班學習氣氛非常濃厚，競爭非常激烈。為了省下學費，我來到了距我家五公里的鄉辦中學補習。白天學校上課，下午放學后步行五公里山路，回到家幫父親打棗、收割莊稼。第二天天不亮又翻越一座大山回到學校讀書。這樣持續了一個月，學習成績非但沒有長進，還非常不適應這種跑讀生活。九月的一天，父親拖著病體，帶著一點上好的綠豆和小米，找到我家的親戚，卑微的向人家說了許多好話，又把我轉學到老家最好的學校。真正的補習生活開始了，教室坐落在一齋校園內，本不明亮的教室前長著兩棵茂密的柳樹，更顯得教室低矮和昏暗。教室雖然很小，里面卻坐了近一百名學生。這些學生大都是前一年預考上小中專的“高材生”。而且女同學居多，成績好的男同學大都上了更有前途的高中。我進校遲，座位被安排在了倒數第二排，雖然位置不太好，但能有此學習環境，已經非常滿足了。教室里班主任老師用紅紙寫了標語“戰勝暫時困難，曙光就在前面”來激勵同學們。其實這群與命運抗爭的補習生們，遠不用老師鼓勵，他們都以決絕的心態拼搏著。老師看到同學們矢志不移秉燭夜讀的態勢和勁頭，心想著召開一次班會試圖做做我們如何對待升學的思想工作，但又覺得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行行出狀元”之類的話在同學們面前顯然蒼白和無力。同學們都在孜孜不倦地拼搏著，每天晚自習熄燈后，補習班的同學還要學習近兩小時。第二天還沒上早操，其它教室還漆黑一片時，我們的教室已燈火通明，同學們都已來到教室學習了很長時間。我自己也不例外，為了節省一點伙食費，還能學習到深夜不打擾其他同學，我和表哥花了六元錢在學校附近合租了一孔窯洞，每天拖著吃不飽飯的肚子，演算各種數理化習題至深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誦各中資料的政治考題、古文、英語句式和單詞。因為冬天天氣非常寒冷，很多同學在室外看書時凍傷了手指，到了晚上手背奇癢睡不著覺。我的左手現在都留著那時凍傷的疤痕。當時背會的許多課文，如《出師表》《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三十年后，我現在都能暗誦如流。現在回想起來，真為可愛的同學們擔心，按當時的升學比例，肯定有不少人是考不上的，肯定的。臨近元旦時，學校舉行歌詠比賽。出人意料的是，學校居然讓補習班也參加！按照往年的慣例，補習班是不參加這種活動的，因為那樣會耽誤了學習。但班主任老師認為同學們學習氣氛過于濃厚，同學們情緒太壓抑。所以決定參加此項活動，以便緩和一下當時的氣氛。我班出了兩個節目：一個是合唱《過雪山草地》，一個是獨唱《我的祖國》。使我至今難忘的是演唱《我的祖國》的那位女同學，是我的鄰桌，紅撲撲的臉蛋上嵌著兩顆晶瑩剔透的大眼睛，走起路來高挑細長的身材使腦后的馬尾辮一翹一翹的，非常可愛。她清脆悅耳的歌聲在簡陋的禮堂里響起了陣陣掌聲。至今我仍能想起那甜美的歌聲：“好山好水，好地方，條條大路都寬廣……”可惜的是這位同學在參加小中專預考的時候就被篩選了下來，上了高中又中途輟學，再后來聽說在農村當了民辦教師，又后來聽說農村學校又倒閉了……有時想，不要被補習耽誤，如有現在的條件，說不定她是一位歌唱家。“清明時節雨紛紛”家鄉的春天遠不像詩中描繪的那樣，節氣雖然到了清明，但真正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只有陽坬上有一星半點的綠色、路旁的柳樹抽出了嫩芽外，天氣還很冷。清明節是放假的，但我們補習班為了更好的復習，很多同學選擇不回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繼續在學校里復習功課。一天飯后，我在校外的河邊忘情地背誦《社會發展簡史》里面的論述題，恰巧校長鍛煉身體路過我的身邊，看到我刻苦讀書的樣子，一時很是感動，對隨行的人說：“這孩子考不上，誰也考不上”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在我的內心激起了巨大的波瀾！一次偶然的邂逅，給一個陽光少年內心里增添了無窮的信心！在繁忙的學習中，時間過得真快，預考的日子（六月十五日）一天天的近了，我的心一天天的惶恐和惴惴不安起來。預考是為減少參加正式考試學生數量的一種篩選辦法。如果不能通過這一關，那么考上小中專的目標就徹底無望了。同學們都在做著應考準備。一些年齡稍大，已補習過三四年的同學，聯絡一些學習成績好的同學報名時報在一起，以便考試時趁監考老師不注意伺機互通一下答案。我也收到這方面兩個女同學的紙條，但生性膽小、性格靦腆的我拒絕了這樣善意的合作。預考成績發布那天，有多一半的同學被篩選了下來，我考了“422”分，順利通過了預考。分數的競爭非常激烈，大家其實學習水平都差不多，臨場發揮非常重要。我清楚的記得有一位女同學平時成績非常好，卻意外淘汰了，知道成績的一剎那，她在教室外幾乎癱軟在地，失魂落魄、絕望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都令人不寒而栗！正式考試的時間（七月十一日）很快到了，考場設在縣城旁邊的一所中學里。我因沒有去縣城的盤纏，知道父親也沒錢，再不敢向父親要錢，硬著頭皮向在醫院工作的親戚借了十五元錢。考試的前一天，學校的大卡車載著我們通過預考的二十幾位同學來到設立考場的學校。考試期間，為了省錢，晚上住在同學親戚單位的庫房里，白天午休時就和一位要好的同學來到河邊棗樹林里，頭枕著石塊，議論著考題的難度，估算著自己的分數……考試進行的很順利。成績發布那天，我坐著機動三輪車顛簸五十里山路來到縣城查看成績，在工作人員贊許的目光中，我知道了分數，“456”分，高出了錄取分數線一大截，位立全縣第二名。知道成績的一剎那，心情出奇的平靜。晚上，在喜悅、興奮、激動、成功等多種情緒的交織下徹夜未眠……正式考試又淘汰了很多同學，真正能考上小中專的同學很少，真是鳳毛麟角！他們和被預考淘汰下來的同學，下半年又和往常一樣來到新的補習班學習，可更殘酷的命運等著他們，正當他們又一次準備迎接命運的考驗時，當時地區教育局為了緩解補習生過多的局面，讓更多有才華的同學上高中，為國家輸送人才。出了文件不允許任何一個補習生參加小中專考試，這則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幾年的努力付之東流！很多同學因為補習年齡已大，也有的家庭條件不好沒有上高中的條件，只能回家做一個有知識的農民。光陰荏苒，歲月悠悠，三十年前我通過補習考上了小中專，從而上了師范學校，成了一名國家工作人員。三十年后回憶那段補習生活時，被同學們那種在困難的環境中不畏艱難、與命運抗爭的精神所深深震撼！也為一個陽光少年在家庭瀕臨崩潰，缺吃少穿，忍凍挨餓且交起不學費的環境中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所感動！然而面對現在的環境，我們還有什么懈怠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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