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還沒上學,家里沒有條件把我送到幼兒園,我就成了全家人的“累贅”,畢竟總要有一個人在家照看我??晌也挪还茏约菏遣皇恰袄圪槨蹦?,每天都覺得很快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喜歡跟著我媽去河邊給大鵝割草,喜歡看我姐她們在大門口跳皮筋。也很喜歡聽每天街道大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如果趕上我媽不用去上班,我姐她們就不用在家帶我,她們去找她們的伙伴玩,我就坐在炕上擺撲克,折紙玩,而我媽在炕上一邊縫著棉褲棉襖,一邊嘴里哼著歌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小到大,我只聽媽哼唱過唯一的一首歌——“新苫的房,雪白的墻,屋里掛著毛主席的像……”這首歌我好像沒聽大喇叭里播放過,也不知道這新苫的房是什么意思,我當時以為是新鮮的房,心里想,我們家的房子也不新鮮啊。窗戶小而舊,距離外面的地面只有半尺高。我經常從窗戶跳到外面,去找我家房后的古林英玩,我倆同歲,后來上學還在一個班,要好得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從大門進我家,不大的小院子滿滿當當,燒柴和煤要放在柴房,雜物堆在另外一面木板房里,這木板房里還有一個地窖,放冬天吃的白菜蘿卜。剩下的地方種點小蔥小白菜,還有養的雞呀,大鵝等,房檐下是雞窩,進屋里要往下走三個臺階。進了門是廚房(外屋),左右兩邊是一大一小兩個房屋,廚房里有一大一小兩個灶臺,煮飯,取暖,燒炕燒火墻都靠這兩個灶了。大灶是一口大鍋,全家人吃的大鍋飯全靠它。常常是一大鍋的土豆酸菜,鍋邊貼一圈玉米面大餅子。小灶主要是燒開水,逢年過節也用它炒菜,誰若生病了也可以吃到小灶上煮的面條。這房子真不能說是新鮮的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家的墻的確是雪白的,每年過年,我哥姐都會把墻刷得雪白,地板刷上紅油漆,炕上鋪的纖維板也會刷上綠或黃色,窗簾洗得干干凈凈,墻上掛著毛主席的像,鏡框里鑲著毛主席像章,我記得有瓷的,有鐵的,還有晚上關了燈以后會發光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媽一邊干活一邊哼唱,所以聲音并不大,但我聽得出,媽媽聲音好聽,唱歌不跑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起我媽,不覺也想起了我爸。我從來沒有聽過我爸他唱歌,但是他喜歡聽。他說他很愛聽學校里放的運動員入場時的樂曲,這總是會讓他想起自己多災多難的童年,進而熱淚盈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的童年充滿血淚。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日本人在屯子里做細菌實驗,屯子里孩子都生疥瘡,有錢人的孩子有藥治,我爸的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無錢醫治,十幾歲的兩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這樣含恨而死。爺爺先是瘋癲很快也離世。奶奶哭壞了雙眼,她抱著襁褓里的叔叔,牽著年幼的我爸,只想一家人去地下團圓,同族人施以援手,救了這可憐的三條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又是在同族人的資助下,我爸進了屯子里的學堂。這是日本人辦的學堂,所以老師用日語教學,我爸不想學日語,被罰站在操場上一整天,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去過學堂。母子三人艱難度日,最苦的時候甚至要討飯。后來,解放軍來了,奶奶把我爸送到部隊,在部隊里,他才有機會學習文化,后來還當上了通訊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剛上一年級時,每天晚上,我爸給我削鉛筆,幫我在白紙本子上劃上橫線,讓我好好寫字。我不知道我爸有沒有給我哥姐他們削過鉛筆,有沒有跟他們講過他的苦難的童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鉛筆削好了,我趴在炕桌上寫作業,我爸在炕桌邊繼續給一大盆的土豆削皮,這樣我媽早上起來燒白菜土豆湯或者蘿卜土豆絲湯什么的能節省不少時間。老師會讓我們把每個新學的字寫滿一頁田字方格。我一字一字認真寫,我爸一個一個土豆認真削皮??粗易鳂I本上的100分,他也不會表揚我一句,也不會笑一笑,但我能感覺到他其實挺高興的,那時候我爸是一廠之長,但在家,跟我們一樣都聽我媽的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快就到了八十年代,家里日子越來越好,還搬到了樓房。自從有了春晚,我家也充滿了歌聲。我哥買了一個唱片機,我大姐夫的二姐夫幫我們搞到好多唱片,我姐姐她們喜歡聽李谷一,我媽最愛聽的是黃梅戲《女駙馬》,我覺得黃梅戲也很好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樓房沒住多久,我們又搬到大平房里。我爸媽覺得平房可以自己種菜,更自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6年,我去讀大學了,家里就剩下我爸和我媽兩個人了。我爸也退休了,他沒事開始研究菜譜,還去書店買了一本《豆腐的一百種做法》,這本書只有薄薄的幾頁,可惜我都沒去讀一讀,只覺得我爸燒的豆腐真的比以前好吃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時,我哥又給我爸媽買了卡帶錄音機,我爸自己去商廈買了好多磁帶,不是流行歌曲,都是廣東音樂,還有二人轉。我爸他喜歡聽廣東音樂《步步高》《雨打芭蕉》等等,而我媽說吱吱呀呀一點都不好聽,她喜歡聽我爸買回來的二人轉《回杯記》《馬前潑水》《包公賠情》。于是,我爸也就不去聽他的什么廣東音樂,跟著我媽一起聽二人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他倆第一次聽二人轉是在哪里,那時的他們是否相識,不過我猜應該就是在海倫縣長發屯,那個我從小到大填寫在“籍貫”一欄但卻從未去過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那時的爸媽應該還沒結婚,因為聽我姐說,爸和媽其實是從小的鄰居,是姥姥和奶奶兩人做主,所以爸媽是屬于包辦婚姻。我爸在部隊表現出色,我叔后來也當了老師,我奶奶是不是很了不起,孤兒寡母的,不僅把兩個兒子養大,還讓他們在屯子里出人頭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時,我姥姥不嫌奶奶家窮,要把自己最漂亮的二女兒嫁給我爸,我不知道媽是否樂意,爸是不是很想娶我媽。我姥爺別看是土生土長的屯里人,但不耕種不勞作,喜歡吃喝玩樂,一大家人全靠姥姥撐著。姥爺跟我奶奶要了很多彩禮,奶奶東挪西借,總算把我媽娶進門。我曾聽我媽說過,我爸結婚那天穿的新郎服都是借來的。早上起來,連被褥都還給了人家。我爸在家里沒呆幾天就回部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后來,爸跟著他的戰友們乘著綠皮火車,攜家帶口從海倫來到伊春市紅星林業局,參加林區建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們全家又從紅星林業局搬到了伊春市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退休以后最喜歡侍弄菜園子,所以,我家后來的大院子里,有三棵果樹,一棵紅沙果數,一棵黃海棠,一棵櫻桃樹。樹下是我爸種的茄子辣椒西紅柿小蔥小白菜,窗前是我媽喜歡的大麗花,格桑花,只是這么好聽的名字我們當時竟然不知道,我們把大麗花叫做土豆花,把格桑花叫做苕周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窗前還有一道風景就是我家的大醬缸。每年入冬,我媽領著我們去糧店買好多黃豆,有時候,三姨也會帶來很多。然后,在一個特定的日子里,我媽把黃豆洗干凈放大鍋里煮上半天,然后把煮爛的黃豆搗碎,用手團成長方形的三四塊磚頭那么厚那么大的塊,用報紙或白紙包裹好,我媽叫它大醬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些大醬塊在我家溫暖的火墻臺上靜默著,直到春暖花開的某一天,我爸媽把大醬塊掰開,洗干凈,然后放到一口大大的缸里,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來我家那口大醬缸,土黃色,半人高,洗臉盆口那么粗。至于醬塊放在缸里,是否需要放水,放鹽,放多少,我是一概不知,在爸媽身邊生活了二三十年,竟然一次都沒看過我爸媽怎么把醬塊變成香滿院子的大醬的。就記得醬塊放到缸里以后的若干天,我爸每天早晚都坐在醬缸前,手拿醬耙一下下搗醬,就這樣搗啊搗啊,忽然有一天,餐桌上放著一大捆小蔥,還有黃瓜,蘿卜,干豆腐,剛出鍋的二米飯,然后一大碗大醬擺在桌子中央。這碗大醬簡直就是眾星捧的月,萬綠叢中的一點紅。我們爭搶著吃著小蔥黃瓜蘸大醬,而這個香味,自爸媽離世后,就如同他們喚我的專屬稱呼“老姑娘”一樣只能出現在夢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延著院墻,我爸還喜歡種向日葵和窩瓜。他實在是種地的好把式。窩瓜接得是一個一個又一個,西紅柿一串一串又一串。葵花朵朵向太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早都長大了,也當了爸爸媽媽了,心安理得地把孩子交到爸媽手里,從不覺得他們會累,因為看到他們臉上總是爬滿了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離合悲歡,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只有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1998年臘月初一半夜,我媽媽走了,2001年中秋佳節上午,爸爸走了,我不到三十歲就無父無母,就像那浮萍,沒了根,沒了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2年,我們三口人離鄉背井來到上海,到如今竟也走過了二十多個暮暮朝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媽走了,我一開始很排斥聽人家唱關于爸媽的歌,那些跟爸媽有關的節日,節目,我都很排斥,一直到現在依然如此。我把關于爸媽的回憶打包密封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心的某個角落,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假裝他們還在,然后在心里和他們說說話?,F在,我終于說服了自己,開始養爸爸喜歡看的花,學著做爸媽喜歡吃的飯菜,聽爸媽喜歡的二人轉,和人家說起爸媽在世時的點點滴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想,我爸他到底會不會唱歌呢?我想他一定會唱,一個喜歡廣東音樂的人肯定有基本的音樂素養,我也想,如果讓我爸唱歌,我爸一定是歌唱我們的祖國,歌唱共產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記憶中,我爸做過廠長,當過總經理。立過功,得過表彰。他管理有方,領導能力強。我曾看過我爸自己在家寫的發言稿,洋洋灑灑,好多頁,可惜那時我不懂,也沒想著保存下來,但如果那時有手機,我肯定會拍下來發個朋友圈炫耀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媽病重的時候,我大姐夫買了當時最時髦的大哥大,我媽坐在炕上,拿著大哥大給我大姐打電話。電話接通的一剎那,我媽激動得流下眼淚。眼看日子越來越好了,媽卻無福消受了。時隔三年,我爸病重,我兒子才三年級,他給我爸用紅紙折了一面小紅旗,我爸愛不釋手,每天盼著我兒子放學回家。盡管臥病在床,爸依然喜歡看新聞聯播,而自我媽去世以后,他再也沒聽過二人轉,那些唱片、錄音帶也都不知所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房拆遷了,爸媽走了,家散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悟得太遲,醒得太晚。</p><p class="ql-block">若有來生,一定帶著爸媽去唱歌去漂流,去滑雪,去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p> <h3>媽媽年輕時的一張照片,托照相館的人幫忙翻新了。</h3> <h3>1959年,我爸還很年輕</h3> <p class="ql-block">1977年五一節</p> <h3>記不得是哪年拍的了。</h3> <p class="ql-block">大概是1995年,我兒子三歲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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