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蹤謝家塘

山稔子

一 從高處俯瞰，三面環山，面朝田疇，宛如寬大的躺椅，謝家塘端坐其間。 在粵北樂昌廣袤的群山與丘陵地帶，謝家塘古村并不是孤獨的存在。在樂昌尋山問水，我探訪過慶云鎮戶昌山、梅花鎮大坪、坪石鎮皈塘、廊田鎮樓下村，這些曾經數百年風雨滄桑的古村落，大都薪火相傳，發展成為人丁興旺、市聲流動的街肆，而謝家塘含隱毓秀、明暗掩映，仿佛遺世獨立，一派寂靜幽深。 樂昌，地處韶關西北，與湘南宜章、汝城山水相連，樂宜、西京驛路古今相通，素為楚粵孔道。 而突出于樂昌西北部的三溪鎮，猶如楔子，深深嵌入湘南騎田嶺南麓紅砂巖廣布的丘陵盆地之中。 一水武江，源出臨武三峰嶺，經宜章梅田流入境內，穿山過坳，跌蕩迂回，常常見首難見尾，遠處眺望，酷似三條溪流。 二 我去三溪，正值春末夏初，奔騰出湘的武江，來到地勢平緩的三溪低山丘陵盆地，九曲盤桓五十余里，顯得異常豐潤平和。在浪頭村雨意飽滿、沿岸綠樹密匝的河道里，江水深遂，厚如凝脂。聚居于此的是鄺氏家族。 據說，四百多年前，三溪一地寂寥無聲，人煙罕見，仿佛敞開的院場，隨時迎接入住的主人。而最早投向這片青綠山水的灼熱目光，來自湘南臨武鄺氏。在臨武，鄺氏為宗族大姓，北宋天圣年間，他們由江西吉州敖城遷入臨武壽塘，從此子孫瓜瓞延綿、繁衍日眾，生存空間變得局促，一部分富有冒險精神的鄺氏后人，懷揣譜牒，開始背井離鄉，另謀生路，擇地辟園。 明洪武年間，鄺季錡常年攜子穿梭于武江水道，往來湘粵行商貿易，至乳源縣上積里（今屬樂昌市），相其陰陽，觀其流泉，見山清水秀，一脈龍氣逶迤而來，更聞此地舊有龍浦之名，視為吉兆福地，決意開基于此，取名浪頭。 數百年間，湘南各地鄺氏家族如鯽過江，紛紛由湘入粵，小小三溪便有廟灣、神前嶺、石村、車頭園浪頭及燕石嶺、大坪頭謝家塘等鄺氏家族聚居村落。三溪，儼然成了湘南鄺氏安居樂業的世外桃源。 三 進入浪頭村，武江岸邊那座風塵滿面的古戲臺，仍然散發余溫。雖年久失修，墻垣頹廢、木構朽塌，但透過古戲臺爬滿青藤碎葉的背影，還能聆聽到當年“一支嗩吶兩把弦，敲鑼打鼓五人兼”的鄉風村韻。 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樂昌縣志》載：“立春先一日，坊民扮戲劇”，“清歌急管，達曙洋洋，扮魑魅侏儒之像，以衣飾相麗，沿市婆娑，類古之儺者”。好一個“沿市婆娑”，那瑟瑟抖動、翩翩起舞的彩妝隊伍，讓寒氣逼人的早春，變得鮮活、喧騰、熱烈。 因為湘南移民帶來的詼諧風趣、生動活潑的湖南花鼓戲，與輕松明快、客家氣息濃郁的粵北釆茶調水乳交融，誕生了被稱作“唱花鼓”、“調子戲”的樂昌花鼓戲。而這種最早源于圈地作場表演的民間踩矮臺，以民歌小調、彩燈對唱的形式，取材于勞作過程、日常生活瑣事或民間傳說、神話故事。通俗易懂和“無丑不成戲”的俏皮活潑，一經亮相，便廣受追捧。直至清代中期，樂昌花鼓戲從擺攤踩臺到登堂入室，出現以戲為職業的班社。浪頭《鄺氏族譜》記載：清乾隆年間，海、澄、清三房子弟，為春祈秋報，增娛鄉里，資管弦以邀，組建“余慶堂”班社，登上戲臺，創為扮演。 四 驅車穿過三溪墟，翻上座馬嶺，隱約可見謝家塘。明萬歷年間，浪頭鄺氏九世孫鄺祖代、鄺祖光分枝開葉，舉家遷來，而此時，謝氏衰微，遷徙他鄉，只留下一個謝家塘的老地名。從此，謝家塘雖還姓謝，但經營的主人換了鄺氏。 鄺國章，是我走進謝家塘遇見的第一位村民，他清廋、精神矍鑠，一個人守著寬闊大屋。或許是聽到門外動靜，他推開矮門，上下打量我，眼神里藏著警惕的光，這是我行鄉走野常有的情形，一旦對方弄清了我的來意，那種警惕立馬會變得盛情、親切。他邀我來到家中，泡上自制的山茶。 在謝家塘，像老鄺這樣，至今仍居在村里的，已為數不多。就連老鄺也只是前兩年才回到村里，過去二十年，一直與兒孫待在深圳。老鄺有一身木工的手藝，憑著這身手藝，走到哪不怕沒飯吃。談到木匠手藝，老鄺是一臉的興奮，按照他的說法，杉、椿、梓、楮貴，尤其楮木沉水百年不腐，是打制家具的上等木料。我環顧廳堂、臥室，果然看到老鄺的家具頗顯敦厚皮實，很有份量。但真正讓老鄺引以為傲的是，他打制的所有家具、木器，全是榫卯結構，不用一根釘子。 我查了下鄺姓，主流的說法是源出唐代古鄺國，或來自黃姓、方姓，還有一說，便是善于營建大屋城堡的族群，從“鄺”字左邊為“廣”，右邊為“邑”的形態，也可見端倪。我打趣道：老鄺啊，如果這一說能夠成立，鄺氏的基因在你的身上，也算得到了完美的傳承。 五 謝家塘坐北朝南，深藏于后龍山、龍角嶺、炮嶺濃郁的翠竹當中，向南的一面豁然開朗，沃田千頃。自明代萬歷年間，浪頭鄺氏后人蟹居此地，經四百余年，繁衍十四、五代，以堅韌、勤懇、匠心，創造了屬于鄺氏的生存智慧和富庶。 舊時三溪當地曾流傳這樣一句順口溜：“謝家塘、龍門塘，銀子堆上塘”。村子正北，茂林修竹間，謝家塘建于清代的徽派建筑古民居，規模不大，保存完整，遺留著鄺氏在謝家塘有過的黃金時代。青磚黛瓦，飛檐翹角，硬山頂磚木結構，風火式山墻，屋檐鉤頭滴水，門樓、窗欞、梁柱、額坊花鳥、瑞獸、祥云、紋草雕飾古拙生動。窗楣之上“芝蘭室”、“惟吾德馨”磚刻題款清晰可辯。古民居中，最重要的部分是鄺氏兄弟宗祠。十年前，面對宗祠門窗、棟柱朽爛，瓦面坍塌的狀況，鄺士耀、鄺少陽、鄺賢松發起修復，其余鄺氏后人給予了極大熱忱，在政府的支持下，很快籌款近七十萬元。修葺一新的宗祠，成為謝家塘鄺氏傳人尋根問祖、安放愁緒的原鄉。 2010年，作為樂昌市不可移動文物掛牌，兄弟祠堂得到了政府的保護。對于謝家塘鄺氏，不啻為一件大事，老鄺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翻給我看，里邊保存著浪頭鄺氏宗族輩份。 錡章紹文義，良臣宗祖傳。世代朝廷用，安邦治國賢。忠孝承家德，詩書繼美全。克崇源本盛，榮華慶光先。 老鄺說，到我“國”字輩，十四代人，人丁四、五百口，三十年前，絕大多數聚居村里。可以想見，那時候的謝家塘是怎樣一幅雞鳴犬吠、煙火繚繞，晴耕雨作，人語相雜、村風洋溢的生境圖。 六 如今，屬于謝家塘的時代已經遠去，無論在它看上去留存完好的徽式建筑，還是圍繞著徽式大屋營建的磚石土屋，也基本人去樓空，一片安寂。走進村中，鄺國武是我遇著的第二位謝家塘村民，平日里住在大鎮坪石，一邊陪讀，一邊做些小生意。隔些日子回到村里小住，也是因為放不下自家的苞谷地、香芋田。 偏僻封閉的生存空間，畢竟擋不住年輕人對外面世界的夢想與向往，這二、三十年，謝家塘鄺氏子孫，和所有僻地鄉村的年輕人一樣，洗腳上田，扛上行李，開始了新一輪移民潮。 仿佛曲終人散，他們把自己的老家留在了身后，留在了不時襲上心頭的鄉愁里。 走在謝家塘，除了灰墻黛瓦的徽派建筑群，便是沿坡或建在谷地的普通民居，這些民居大多紅磚或泥磚砌就，大門裝有矮門，兩側嵌有紅砂巖鑲角石，鑲角石上雕刻龍鳳、麒麟、鹿、鶴、蓮蓬、仙草、寶瓶，既加固墻體，又寓意美好，這種建筑樣式，在嶺南地區粵北風格的古民居上隨處可見。 古村留給我的印象總是蒼茫。一此年久失修的斷椽殘墻，爬滿荒藤苔蘚。厚重潮濕的門樓、瓦楞上，江南星蕨、狗尾草、構樹，長勢旺盛，是歲月留給古村的風雨標記。 七 告別老鄺驅車回程，途徑神前嶺。嶺叫斗子嶺，海拔兩百余米。相傳，嶺前建有大庵堂，供奉神像，得名神前嶺。清順治時，浪頭鄺氏另一房九世孫祖縉、祖雄率眾來此租田耕地，漸成聚落，成為生長在三溪的鄺氏大村。 數百年間，一種民間傳統獅舞，在這里廣為流行。這種被俗稱“蛤蚧獅”、“神獅子”的擬獸舞蹈，起于桂陽，由湘南移民帶入粵北，歷經歲月流轉，桂陽及湘南地區，曾經風生水起的景象，早己后繼乏人、消聲匿跡。而這一驅魔逐害，祈求祥瑞、豐收的民俗活動，在三溪一帶卻扎下深根，得以光大延續。蛙獅獅形蛙像，一人穿戴表演，樣貌卡通可愛，它借助獅的力量，更青睞于蛙食蟲驅害，有益莊稼，護佑豐收的習性，來自于農事生活，反映出人們對蛙最樸素、最直接的喜愛與崇敬。另有兩人分別扮演佛、猴。表演時，佛、猴手執葵扇，或彩巾、青草，做出各種挑逗、驚恐、滑稽的動作與表情，配合蛙獅的撓癢、舔毛、抖毛、騰越、翻滾。每逢節慶喜事，尤其農歷正月，蛙獅表演游村串戶，與迎春接福的主人，即興對歌，朗聲唱道：鑼鼓打來鬧連連，瑞獅登門拜新年。恭賀主家人安樂，五谷豐登萬萬年。主家便會呈上早早準備的紅包，有時遇上善歌的主家，便可能是一場難分伯仲的擂臺賽，引得圍觀的人群哄聲喝彩叫好。 農耕時代，青蛙獅，既是鄉民娛人娛神的民俗民風，也是糊口謀生的手藝。 2009年，青蛙獅以其獨特的民俗魅力，入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年過七旬的省級傳承人鄺治彬，依然在為這種民間“活化石”的傳承創新傾心盡力。 八 樂昌三溪，地居湘南深處，楚音粵俗在這里風云際會。一水武江，不僅是出入湘粵的澎拜水道，更是輸送湘粵氣質與人文基因的精神血脈。這種地理、水系的緊密關聯，注定了這片土地上的山水風情、人文掌故發生碰撞交融。 叩問三溪，尋蹤謝家塘，除了行政區劃上的概念，你很難純粹地區分湘粵特質、習俗、傳統、風情的不同。在三溪墟橋頭小飯館，我點了辣椒熏肉，那股子味道，果然是勁爽、銳氣，在客家人的口味中，很難體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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