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池”的青春

簫聲如水17884957

法國作家喬治·庫特林說：不快的記憶我也欣然接受，因為那是我遙遠的青春。 ——題記 　　1980年代，是廢墟上生長出來的美好時光，文學與藝術，青春與夢想，還有少男少女的心事，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一 我有幸于1984年考入江津師專中文系（后更名為“重慶師專”，現為“重慶文理學院）。　　后陸續在其他大學完成了本科與研究生的學歷教育，但念茲在茲的還是那段時光。 學校坐落于重慶永川，依山傍水，風景宜人。 我們的教學樓就矗立湖畔，如一艘蓄勢待發的航船。　　站在教室窗前，湖光山色映入眼簾。 遠山如黛，湖水波光粼粼，不時有水鳥劃破天空，留下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湖中有一小島，島上桃花灼灼，故名“桃花島”。 清晨薄霧泛起，水氣氤氳，猶如蓬萊仙閣一般，令人遐想。 夜幕降臨時，不少“鴛鴦”翩然而至，快活賽神仙。 　　二 與桃花仙島隔湖相望的還有一仙地，名曰“八仙池”。 八仙池其實乃一俗地，男生宿舍502寢室是也。 “仙池”約三十平米的一蝸居，陳設簡陋，甚至有些寒磣。　　四個上下鋪木床靠兩邊墻壁而立，兩張八個抽屜的大書桌橫亙中央，空間就所剩無幾了。 沒有電腦電視空調風扇，唯一電器就是懸于半空的日光燈管，一副獨孤求敗的模樣。　　能吸人眼球的，恐怕只有床上碼放整齊的書籍了。 那是我們從口中節省下來的精神食糧，是每個人心中的黃金屋，深藏千鐘粟與顏如玉。 藏書也是我們的通天塔、登天梯。 可能有人要問，如此一陋室，既無煙云繚繞，又無瓊漿玉液，何敢妄稱“八仙池”呢？ 　　記得大一時，適逢學校開展寢室文化建設，除將寢室整潔美化外，還需取一美名。 那時年少輕狂，“金鱗本非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正是我們的真實寫照。 加之生活無憂（學校每月按時發放飯菜票），就業不愁（國家包分配），八個單身漢，整日信馬由韁在精神世界里，云游四海，逍遙似神仙，于是取名“八仙池”。 記得一同學還作有一幅《八仙圖》為證，只是不知還在否？ 三 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藝術異常繁榮，各種文藝思潮涌進國門，國內各種文學流派也如雨后春筍般興盛，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朦朧詩先鋒詩，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我們如久旱遇雨的土地，如饑似渴地吸吮著從天而降的甘霖。　　斯是陋室，卻出入皆鴻儒，往來無白丁。 劉心武王蒙路遙陳忠實王安憶梁曉聲張賢亮朱光潛北島顧城舒婷海子是我們的座上賓。 我們隨《平凡世界》里孫少平的命運跌宕起伏，在《子夜》里見證了一個時代的波詭云譎。 我們吟誦著“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而完成了人生的的第一次啟蒙。 　　高鼻深目的泰戈爾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大小仲馬海明威卡夫卡博爾赫斯海涅高爾基也常來造訪。 我們為《悲慘世界》里小人物的悲慘命運掬一捧眼淚，把悲憫根植于心，待時日破土而出。 我們被毛姆的《面紗》所震撼。 震撼源于里面羸弱的修女，信仰讓她們漂洋過海，面對瘋狂肆虐的病毒無所畏懼。 我們也褒貶秦皇漢武，抑揚唐宗宋祖，激情飛揚時也曾想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四 當時中文系有一“太白文學社”，主辦一月刊《太白詩刊》，寢室哥們幾個皆為社刊骨干，寢室兼作編輯部。 每到月底，我們便開始忙碌起來，有的審稿定稿，有的編輯排版，有的刻字插圖，有的印刷，有的裝訂，分工協作，有條不紊。 審稿定稿是最重要的環節，也很費功夫。　　那時正是詩歌野蠻生長的季節。 小有名氣的詩人是正宗的無冕之王，粉絲無數，所到之處皆前呼后擁，風光無限，遠勝今日之娛樂明星。 其時寫詩的也多如牛毛，撿一顆小石子往人群一扔，肯定會砸到一個詩歌愛好者。 即使那時的“流氓們”也寫詩。 看著某人不順眼，上去一腳踹翻，地下這位爬起來說，“兄臺身手這么好，一定寫得一手好詩吧。” 　　每期的稿件都堆積如山，花中選花既要編輯眼力，更需文學功底，編輯的水平決定著刊物的質量。 編輯部有不少有趣的故事，這里暫且按下不表。 那時尚無打字機，全靠手刻，這是個技術活，很考功力。 刻者不僅要寫一手好字，還要經驗豐富，字體工整，大小一致，輕重適當，稍有不慎，蠟紙便報廢了。　　這是最難的環節，所幸寢室人才濟濟，真乃“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印刷裝訂也全是手工活，后幾個環節我們往往用一個通宵，一氣呵成。 晚十點以后熄燈，我們就點燃蠟燭，那如豆的燈火，點亮了無數學子的文學夢。 伴隨黎明的曙光，我們的刊物也裝訂完成，望著散發出油墨香味的詩刊，都有初為人母樣的欣喜。 五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周末，是我們最愜意的時光，蝸居又成我們的娛樂中心。 那時圍棋正風靡神州，聶衛平手搖紙扇，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儒雅風度，令我們心儀不已。 胡亂吃過晚飯，碗都來不及洗，我們便擺開戰場，捉對廝殺。　　有時不見狼煙四起，金戈鐵馬，一方就兵敗如山倒。 有時你來我往，大戰幾十回合，也難分勝負。 有時正好擒住對方一條“大龍”，突然停電，急忙翻箱倒柜找來蠟燭，繼續挑燈鏖戰，直至把對方斬落下馬。 待人困馬乏，翻身上床，卻無一點睡意，腦袋里全是黑白子的世界。 　　更多的時候是四人圍坐打紙牌“拱豬”。 或每盤記分，總分輸者打一周的飯菜，贏家則在寢室坐享勝利成果； 或每盤輸家鉆桌子，贏家則連續猛擊桌面，發出勝利者的狂歡； 抑或每盤在輸家臉上貼一紙條，直至貼不下為止。 有時半夜醒來，燭光幽暗搖曳，忽見四個白發飄飄的人，恍如闖進聊齋的世界。 六 周末也是聚餐“打平伙”的良辰佳日。 幾斤白酒，三五斤花生，一飯盒豬頭肉，偶爾加一紅燒鯉魚，那就是我們的饕餮盛宴了。 聚餐伊始，大家都默不作聲，個個作梁山好漢狀，埋首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一番風卷殘云之后，氣氛逐漸活躍起來，大家便賭起酒來。　　往往以桌為界，分成南北兩派。 或劃拳或敲棒或猜子，輸家喝酒，遇“春雷”或“悶雷”，輸家則連喝兩杯。 有時也學古人行酒令。 輪流吟誦一句詩詞歌賦，其中必須嵌有“酒”字，且不能重復，否則罰酒一杯。 記得吟誦最多的是“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共銷萬古愁”、“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后放寬至與酒相關的意象也可，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再后，凡有“風花雪月”或“棋琴書畫”中一字皆行，如一句里含三個字以上，則其他人需連干三杯，如“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酒酣耳熱之際，有人亮嗓高歌，從獨唱逐漸轉為男生小合唱，歌曲也從豪放派的《一無所有》、《我的未來不是夢》慢慢變成婉約派，“我踏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等待你的到來……”，“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也帶來了我的煩惱……”。 唱著唱著有的人聲音哽咽了，有的則伏在桌上小聲哭泣，歌聲撩動了少年心底的情弦，將心事灑落一地…… 七 從三十四年前的一別，如今已步入了中年。 然而一直魂牽夢縈那段青春時光，無法忘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正如北島在《波蘭來客》感嘆：“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我不知道如今的學弟學妹是否還懷揣著夢想？ 是否還相信純真的愛情？ 是否還有飲酒賦詩的雅興？ 是否還具“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氣？ 2017年7月因同學聚會，我又回到闊別三十載的母校。 　　教學樓靜靜矗立湖畔，湖光山色秀麗如初，只是人去樓空，不免有些許落寞與惆悵。 桃花島已褪去往日的仙風道骨。 島上樹木陰翳，昔日的“鴛鴦”早已不知漂落何方，只留下一汪離人渾濁的淚。　　“八仙池”依然昨日的模樣，站在坡前深情凝望。 曾經的少年鄉音未改，只是兩鬢飛霜。 少了幾分當年的銳氣，多了幾許歲月沉淀后的智慧與從容。　　很想悄悄唱響張行的《遲到》，看能否再次掀起我們心中的波瀾？ 依依惜別時，忘了問一句：我們奔走紅塵，可否忘記曾經是書生？ 二O二一年四月于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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