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勇氣

徐桂芳（六月梔子花)

但丁說：我崇拜勇氣、堅忍和信心，因為它們一直助我應付我在塵世生活中所遇到的困境。 兒子的班主任突然發來一條邀請消息：希望你能在明天的家長會上代表學生家長發言。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思想一下子空白。 少時的我，除了家人，見親戚和長輩都靦腆著不敢開口叫人。母親曾千般教導，萬般訶責仍是難變半分。后來嫁給先生，需要與人周旋的人情交際都是交給先生替我擔擋。我的生活圈子一直簡單純粹，在人間行走半生也未能學會人情練達，應付自如。這如今怎的敢去面對那么多陌生的家長、學生去侃侃而談呢…… 短暫的幾秒逃避之后，我給老師回信息：“我不太擅長發言，謝謝美意！還是請你把這個機會讓給別的家長吧。”打完字自己覺著有些不妥，倘若今天我就這么輕意放棄這個邀請，勢必給老師和兒子留下一個消極、遇困難逃避的印象，刪除。若果真去，又恐怕緊張說錯或者結巴地講不下去，不是反而給兒子丟臉么……該怎么辦呢？ 老師又來一條消息：我感覺你是一位比較細心認真的家長，而且你的孩子比較優秀，希望你能來跟我們交流交流家庭教育經驗。 老師的誠意讓我再也無法拒絕，況且我是母親啊，這是給兒子言傳身教多么難得的機會。 重新編輯信息…… “好的，謝謝你的抬愛！我明天準時參加?！?lt;/p> “很高興你能接受這次邀請！到時候簡單地談談你對于孩子的家庭教育以及新高中生在家庭教育方面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就行?！?lt;/p> “好的?！?lt;/p> 望著手機上的這些消息，我自己都有點佩服我的勇氣。其實許多事情往往難在做決定之前，不自信、懷疑、困惑、糾結。真正決定之后，人便只剩下勇往直前的膽氣。自離開校門以后，我再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發過言。既然這活兒接下來了，就得往好里盡力，更何況還有兒子的那雙眼晴看著呢。 按捺住澎湃的心，安靜幾分，找來紙筆，坐下來仔細回憶兒子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幾次大的轉變過程，我們是如何渡過的。以及未來三年高中生活中的成長和可能要面臨的問題我們又打算怎樣去面對 ……洋洋灑灑寫了三四張稿紙。寫完讀，讀了改，改了又寫，一直折騰到夜里十二點。一夜輾轉，盡是第二天教室里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情形…… 　　第二天，清晨五點我便趕緊爬起來，因為夜里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有幾處寫的不大適宜。 重新刪改重新謄寫，直到兒子從學校打來電話。 “媽，老班說讓你今天做家長代表發言，你可早點來哈，我在學校門口負責迎接家長呢，你過來就直接找我，我領你去會議室。“兒子的聲音里既興奮又充滿新奇。 “好，我知道了?！蔽业男挠珠_始沉甸甸的，像壓著石頭。 趕緊收拾儀容，一定要給兒子一個神采奕奕的母親。 正要出門，突然接到一條緊急消息：需要核實一下個人電子檔案信息，上午九點前提交。剛剛收拾好的心緒一下子又亂了，煩躁、著急。眼看著手機上顯示離家長會僅剩半個小時，我心里一緊，慌亂至極。 等我匆匆忙完趕到學校時，只剩兒子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校門口等。我著急地跟兒子解釋遲到的原因，兒子卻說，“不誤，只是他們來的太早?！眱鹤拥脑捵屛业男念D時寬松了幾分。 跟著兒子進入教室。 首先是班主任代表學校先發言，接下來是學生代表發言，再下來該我了。 “歡迎家長代表xxx的媽媽上臺來跟大家分享一下她的教育經驗，我們一起學習交流?！?lt;/p> 從進教室我就一直在做深呼吸調節情緒。當老師念到我時，我還是不受控制地身體發冷，四肢發緊，身體里的血液全往頭上涌。隨之而來的熱烈的掌聲更是沖擊得我心潮洶涌。我從座位上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四周都是陌生的眼睛，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我不受控制地開始渾身顫抖，腳像釘住了一樣挪不動。我還是膽怯了。“我……就在座位上發言吧……不用去講臺了……”我小聲向班主任發出請求?！拔覀冊俳o這位家長一些鼓勵！”嘩啦啦……一片響，我聽得最清的是我身旁兒子的掌聲。我是母親！我是母親啊！我深吸一口氣，暗暗捏緊了兩只手，穩了穩神，開始向講臺走，一步比一步穩定……班主任很讓人溫暖地悄悄退到了教室外。我站在講臺上微笑著環視了一下臺下幾十雙陌生的眼睛，也望到兒子那雙滿含期待和驕傲的眼神。 開口還是有點難，手開始哆嗦，腿也哆嗦，聲音干澀還有點顫。第一段的自我介紹漏了一句……管它呢……顧不上彌補……已經到第二段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即便哆嗦著也只能繼續講下去……不要去想漏掉了有無人笑話……繼續講下去。漸漸，破釜沉舟的膽氣上來，人反而慢慢平靜，也越來越不緊張，氣也平了，聲音也開始圓潤，思路也越來越清晰，滔滔不絕、娓娓道來。講到動情處便脫離原意自由發揮，眼睛直視下面的眼睛……當結束的掌聲響起時，我看到兒子那雙有力地鼓動的雙手。 后來我一直回想，如果那天我不是一位母親，是別的其他的什么人，大概我是沒有勇氣站上講臺。 　　曼德拉說：我懂得了，勇氣不是沒有恐懼，而是戰勝恐懼。勇者不是感覺不到害怕的人，而是克服自身恐懼的人。 那個夏天，天剛亮母親就叫醒我，“快起來，去給包菜抓青蟲?！?lt;/p> 包菜是吃過的，青蟲是什么樣子？我只見過棉花蟲，也是這般樣子么？大概是青色的小蟲吧？是圓形還是長形呢？長翅膀的么？……我想像著無數個樣子。孩童的心永遠是好奇為重，我踩著晶瑩的露水，蹦跳著向包菜地跑去。 離開村莊的蟬噪，霧氣籠罩的包菜地顯得格外靜謐。站在我視野里的包菜像一朵一朵碩大綠玫瑰，好漂亮的菜。我蹲在一顆包菜前，沒有發現叫蟲子的東西呀？又看了看菜周圍，也沒見什么蟲啊。正疑惑，母親遞給我一個空玻璃瓶。“看到唦?！蹦赣H蹲下來，用手輕輕掰開一層葉片，天啦！兩條綠瑩瑩的肥蟲軟趴趴地臥在這玫瑰花一樣漂亮的大葉片里，像染了包菜汁的蠶，又像是掉了毛的毛毛蟲，蟲體周圍還散落著零星黑色蟲屎，我嚇得一下子彈跳開來，想起前天晚上還吃過包菜……“呃……呃……”頓時翻江倒海地嘔個不停。初來時的那點新鮮和好奇已經被恐懼和惡心給攪得稀碎，殘存著的一點害怕母親責罵的理由也悄悄隱退。看一眼恐懼前進一點，想往前挪一步恐懼又前進一點。恐懼一點點進攻，我一點點后退。 　　怎么辦呢？我看向母親，母親也看著我。面前那一行行排在白茫茫的霧氣里的包菜，像一條很長很長的路，望不到邊。我茫然環顧四周，沒有什么可以讓我求助。母親等得不耐煩了，過來一把我擰過。”有么事怕？一個小蟲又冇得牙又冇得毒，對你有么事傷害？你只要用手抓住它，把它丟進瓶子里就行了。”母親邊說邊撿豆子般，把一條一條”面目可憎“的一團綠肉撿進玻璃瓶子里，面色風淡云清。我?異地盯著母親的臉，疑惑她是否長著跟我一樣的肉心?？粗切┸浥颗康木G蟲被母親捏在手指間，我的心就忽地吊了起來，望著那蟲在母親手指間婀娜地扭動，胃也跟著扭動，人便像彈簧一樣迅速彈到一米開外，直到望見那團綠肉被母親扔進玻璃瓶后迅速蜷成一團不動了，我的心才”咚“地一聲掉下來。我驚恐萬分望著母親迅速演示撿完又轉向另一行包菜，我的雙手雙腳仍是巋然不動。 母親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遠，我仍是一副“呆”樣，像被釘在了原地?！敖裉焐衔缒悴粨焱暌涣锞蛣e回去吃飯了?！蹦赣H邊說邊兀自向著霧氣里撿去。 我望望薄紗一樣的霧，再望望空曠的四野，沒有什么可以讓我抓得住的依賴。我磨蹭來磨蹭去，覺著今天這關肯定逃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自己給自己壯壯膽氣，“沒事、沒事的，母親抓了它不是仍完好無損么……”我一步步挪向包菜。剛剛能看清蟲子的視線里，那蟲像死了一樣的靜，似乎真的如母親說的并不可怕呢。我嘗試著把手輕輕地伸近一點，再伸近一點……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咚、咚、咚”像要蹦出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不行不行，手又縮回來，人一下子彈跳開外。三番五次后，終于確定我做不到像母親那樣安然淡定。 我負氣地撿起一塊土圪塔向一顆包菜砸去。“我用土把它砸死行不行？”我抓住救命稻草地問霧氣里的母親?！蹦雰拥糜玫模s緊捉，捉完了把蟲子拿回去喂雞，我們也能早點回去吃飯?！?lt;/p> ……母親已經撿完一溜菜，開始另一溜往回撿。 眼瞅著實實逃不掉了。又用一只手捂住眼，另一只手一點一點往長伸，遠遠地夠。從手指縫里瞄見每次手離蟲子約一厘米的距離，心里便生出它突然爬向我的手臂又或者它突然昂起頭來要攻擊我的臆想，手便本能地縮了回來。 母親站起來，看見我仍在笫一顆包菜前，搖了搖頭，從旁邊地里折了兩截菜籽桿拿過來，“給你，用它夾吧?！?lt;/p> 我終于戰戰兢兢地開始了抓青蟲的歷史。 每年暑假母親都要捉了我去抓青蟲。 如今，每年夏天都有種菜的親戚送來些豆角、青椒、西紅柿……都是些從不用藥的農家有機菜，少不得會與菜青蟲再次相見。時至今日，我還是會怕它，只是不似那些年的怕，我也能不動聲色地用手捏起它，然后迅速把它甩到垃圾桶里或別的什么地方。因為抓青蟲的經歷，我對包菜厭惡了好多年，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能夠邊同兒子吃著包菜邊談論抓青蟲的過程，那過程里有我的母親和我的樣子。 文章已發當代作家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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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勇氣

徐桂芳（六月梔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