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父母的中年時光,我們姊妹四個都上學,拮據的日子被年輪撐得又瘦又長。</p><p class="ql-block"> 懵懵懂懂上完初中,高中就要去更遠的縣城念。雖然兩個姐姐都不上學了,成了家里的替補勞動力,但日子過得依然艱辛。母親好生伺候的老母豬一年產兩窩豬仔,這就是一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青黃不接的時候,谷倉犄角旮旯都被打掃過好幾回,剛收回曬干的小麥就被磨成面粉做成掛面,可四川人天天吃、頓頓吃面條也不是個事,父親就得背些去鎮上換回一些大米。即便這樣,也得搭配著些雜糧蔬菜才能挺過去。記得那時候吃飯了,看到母親揭開鍋蓋白花花的滿滿一鍋就滿心歡喜,等到盛進碗里再吃進嘴里,才覺得滿嘴的白蘿卜粒中有幾粒米飯都能數得出來,直到現在對白蘿卜都不感興趣。</p> <p class="ql-block"> 就是這樣艱難的日子,我在縣城里的學習生活作為家里的頭等大事被安排得妥妥的。父親那時候已經開始獨立行醫了,起早貪黑、翻山淌河地為村子里的病號號脈問診、開方吊水、剜瘡正骨、保胎接生,城里一個全科醫生該會的他都會、醫生不愿上手的護理活兒他也得會,醫術在不斷實踐不斷考驗中逐步得心應手。病家感念陳醫生的診療,紛紛表示愿意分享一些緊缺的資源和關系。村里有個大字不識的地道農婦,丈夫在縣里衛生局當局長,想辦法把她安排進一家中學食堂,正巧我就在那個學校上高中。父親醫好了局長還留在農村的侄兒全身的疥瘡,就把我介紹給局長夫人加以關照。于是,只要我出現在她賣飯菜的窗口,她總會給我多半鏟米飯和一勺葷菜,甚至花個素菜的錢偶爾會給我打份最貴的粉蒸肉。少年不識愁滋味,學校的日子比家里吃白蘿卜愜意多了,寒暑假在家待上十天八天的就想開學。父母為此暗自高興,戀學堂的娃兒孬死也有幾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得承認我還是個挺爭氣的娃兒,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在班里前十名,尤其是高三下學期,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跟開掛了一樣,來自北京海淀、西城和湖北黃崗、天門的模擬題,隔天一小考、一周一模考,原來不會的都會了,別人不會的我也會了。父母見有這樣的局面就相當激動了,高考前三個月,非要在離學校不到1公里的一家剛蓋好的民居租了間房子。說是間房子,其實門都還沒安裝,用幾塊木板釘了個簡易門湊和,室內就張鋼絲床,連張桌子都沒有。就是在這張鋼絲床上,我把該背的東西像過電影一樣過了一遍又一遍,最不擅長的英語單詞也背得個八九不離十。高考的前一天,父親專門從老家趕來,還帶了幾支注射用葡萄糖液,說是要給我增加些營養。我百萬個不愿意,父親見勸說無效,那就改成兌水喝吧。看著父親從未有過的順從甚至帶點巴結的眼神,我知道這是他、是全家人能夠想到和做到的最大支援了,咕咚咕咚一口灌下去,甜絲絲的,卻不敢再看父親的眼神。不全是感動,更多是心里實在沒底。我上的是縣二中,前些年考上大學的都是回爐過好幾次的“高四”“高五”考生,應屆生基本上就是剃光頭。心里怕呀,父親走了十幾里山路趕過來,一定不是心血來潮,一定是帶著母親的希望,帶著全家人希望,帶著光宗耀祖的希望來的。可學校歷年考進大學的名單我們人手一份,分析來研判去,辜負全家人的期望應該是個大概率事件。我知道,父親心底的緊張不比我少。是衣錦還鄉還是名落孫山,是昂首挺胸在村子里接受鄉親們的祝賀與恭維還是被指點與奚落,就這閉眼睜眼的咫尺之遙。高考三天,父親都目送我走進考場后,默默地在出租屋里等我回來,一切都小心翼翼的,原本平常就不茍言笑,現在基本就靠眼神交流了,見我回來神色輕松就裂嘴笑笑算是回應,如果無精打采想安慰又不知如何開口的局促更令人心顫。我基本上是在逃避父親的眼神,考完了也就考完了,頭都沒回就跟他回到了村子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等待出分的那些天不知是怎么熬過來的。那時沒有網絡,閱完卷統完分后,從省里傳真到地區,縣鄉的學校要派人去地區抄分數(反正上線的沒多少,也不是多大個體力活)。算著快出成績的日子了,我說要去學校看看。母親早早起來,給我做了最愛吃的熱湯面,里面臥了兩個雞蛋,兩只筷子并得緊緊的放在碗沿上,我懂她的心意。埋頭吃面,母親照例坐在旁邊,就裝作若無其事而又吸溜得很有氣勢的樣子,生怕我的心虛閃爍會涼了她的希冀。我們學校是校長親自去抄分的,打回電話說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學校上了本科線的就11人,理科6人、文科5人,跟往年一樣,基本上都是復讀生,沒有實現希望中的突破;好消息是,學校破天荒應屆生考出了個全縣文科狀元。聽同學們議論紛紛,我的心卻漸漸跌入冰窟,狀元跟我有啥關系,看樣子今年是沒戲了。不等了,跟著幾個狐朋狗友去了離縣城最近的同學家,當天沒有回家。后來才知道,父母一夜沒睡,越等越覺得心慌,就發動住得近的親戚分頭尋找,等到第二天中午找到我時,父親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差不多就要噴出火來,眼見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硬生生地被氣喘吁吁跑來的同學帶來的天大喜訊吹散:我就是那個應屆生文科狀元!當時大家全都傻了,誰呀?我!咋的啦?文科狀元!誰呀?我!我是誰……腦子里一片空白。記得最先清醒過來的是父親,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一步,再近一步,用手在我后腦勺上拍了兩下,撂下一句“你娃兒行,回家”,拔腿就走。印象中上一次拍我后腦勺還是上小學拿回人生第一張獎狀的時候,那感覺是沾沾自喜的得意;今天,象是被雷擊了的茫然與空洞。等我醒過神來,父親已走出去好遠了。我知道,父親是急著趕回去把這個喜訊告訴母親,就連忙跟上去,這得走兩個來小時才能到家呢。一路上,父親沒有回頭,也沒有跟我說話,就這樣一前一后、一步跟一步地走著。我看見父親抬起手很快地在臉上抹了兩下,嘟囔一句“狗日的天真熱”。那天確實很熱,但我知道他抹的不是額頭,汗水還在額頭上。眼見著翻過這道山梁就到家了,父親說坐下來歇一歇。剛坐下來,他就扯著嗓子喊,“崔定春,娃兒找到了”。崔定春是我母親的名字,父親扯著嗓子喊,并不只是讓母親知道,也不只是想說娃兒找到了,他是想讓山風把這句話傳遍村子的每個角落。他是故意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就這樣,我成了全村第一個考到北京的大學生。北京在鄉親們眼里是個莊嚴、尊貴而又遙遠的符號,除了孩子們語文課本上天安門插圖外,基本上一無所知。于是,院子里每天都有好幾撥來道喜的,當然也有來看熱鬧的。女人們拉著母親的手說個不停,直到該做飯了就一起忙碌。父親照例是跟男人們打上幾輪“上大人”(一種川式紙牌),再陪他們喝上幾杯,心滿意足地接受大家的贊揚與恭維。奇怪,他們并不多跟我說話,只是在來和走的時候打個招呼,說些去了北京不要忘了家之類的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被提前批次第一志愿北京師范大學錄取,錄取通知書樸素得跟個對折的銅版紙紙片一樣,但就這個輕描淡寫的紙片,卻成就了父母最大的榮光,感覺去上大學的不是我而是他們。大學四年,前三年不繳學費,每個月還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費補助,加上大姐二姐都在北京打工,每個月都給些零花錢,日子過得相對寬裕。四年間七個寒暑假我都回了家,父母把攢了半年舍不得吃的東西全拿出來,還想方設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找些山珍野味。父親照例是去村衛生所上班,但我在家的日子他都盡可能早點去,料理完病號趕回來吃午飯。一家子都有些不善言辭,飯桌上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找些話說,有時聊著聊著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就是這沉默,父母也都愿意圍坐在一起,就著靜靜淌在血液里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以前日子苦,哪有心思聊個閑天。現在倒是清閑了,平時兩個老人在家里各忙各的,各自關注的點不在一個頻道上,交流也不多。即便孩子們回家,頭一兩天就把叔伯嬸娘姑舅姨表的家長里短,村里的婚喪嫁娶奇聞異事擺完了,剩下的日子就以沉默為主,大家都客客氣氣小心翼翼,弄得我在家時里總感覺是個客人。印象中,父母基本上沒有跟孩子們開過玩笑,更沒有像別的家里沒大沒小的打鬧嬉戲。父親在家族里是長房長孫,平時話雖不多,但同輩的、小輩的都有點怕他,反正有事找他商量,沒事最好都繞開,因為不知道哪點他看不慣就會教訓你,有時弄得你下不來臺。母親骨子里有些“文化人”的“雅好”,上年紀了眼睛不太好使,原來喜歡看書就改成看電視了。她看電視很挑剔,除了新聞聯播外,就看北京衛視有檔養生節目,固定時間雷打不動,筆記都記了厚厚的兩大本。看完后還要付諸實踐,父親說我們都不在家時,母親炒菜基本上不放油,因為北京臺的專家說飲食要少油少鹽,要清淡。</p> <p class="ql-block"> 過完年返校是一家人最頭疼的事。四川是勞務輸出大省,北京又是打工首選目的地,平時每天就兩趟從重慶開往北京的火車,春節期間不得不增開加班車,即使這樣,在達縣站仍然是一票難求,更不用說有座位的票了,要擠上火車就得過五關斬六將。那時達縣火車站的社會治安比較差,長期被一伙東北人和一伙本地人交互控制,一進火車站地界,心里就有一種無助的恐懼感。但怕也得上學啊,沒有特殊情況父親都會送我去火車站,裝作老江湖的樣子,跟盤踞在進站口的兩個彪形大漢討價還價。不知道人家看在學生份上,還是看父親確實榨不出多少錢來,要了50塊錢就把我放進去了。50塊錢可是賣一只豬仔的錢啊,我知道,父親送我進站后,連碗面都舍不得吃,哪怕一碗面才3塊錢,就會空著肚子再顛3個小時回家。東北人還算講義氣,車來了,一個人撥開人群擠進車廂,下邊兩個人中的一個人要求我再交20塊錢,另一個人就把我托起來,車上的那個人一把將我從車窗拽進去,靠窗座位上的人雖忿岔卻不敢言。3個東北彪形大漢一氣喝成完成一單買賣,我也終于被塞進了車廂,各得其所。塞是塞進來了,過道里的人擠擠插插的,座位底下都全躺滿了人,連衛生間里也擠進了拖家帶口的一家子。后來想,北京早高峰時的地鐵車廂算什么,那都叫擠成照片的話,我那時坐的火車車廂里的光景就只能叫擠成影子了。還有最搞笑的一次春運,我跟江蘇籍姐夫一同返京,找了個熟人早早的就送進站。火車一進站,照例是沖鋒陷陣,姐夫負責把我塞進車廂,自己卻再也擠不上車。后來聽他說,他在火車站替人燒了一夜鍋爐,第二天早上才讓他擠上一趟達縣始發的加班車,咣當咣當五十來個小時才到北京。打這之后,姐夫基本上沒有在過年的這幾天回家,說是想起來就發怵。</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大學四年轉瞬即逝,在感嘆前幾屆學長多才多藝、博聞強識之余,自己學業上卻乏善可陳。尤其是漢語之外的英語、手語、盲文,統統都像天書,英語四級考了三次才過。跟一個教語音學的哈老師學一個顫音直學得惱羞成怒、逃離課堂。我從山里來,迷迷糊糊的看著光怪陸離的市井和好象放不下一張平靜書桌的校園。慢慢地我把同學們大致分成四撥兒,一撥兒人起早貪黑的啃外語,為的是畢業就出去,姑且稱之為有目標的人;另一撥兒急吼吼的走出去做家教、搞推銷、弄創業,為的是練練手順帶賺筆外快,我把他們稱之為有想法的人;還有一撥兒按部就班地學,考試了突擊一下,考研了抱抱佛腳,能中就中不中就就業,我叫這部分為有正事的人;還有一撥兒就是不知道在干啥,其實是啥都不想干,課能逃則逃,考試不掛就行,反正四年過后要不哪兒來回哪兒去,要不哪兒要去哪兒,現在的說法叫“佛系”,我把他們叫做有時間的人。我本來生性懦弱,沒啥遠大抱負也不沖動冒險,加之佛系學習的后果又無力承擔,所以就做了第三類。四年里學業上最大的收獲就是沒有掛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畢業了,該工作了,可工作在哪里呢?拼成績,除了在大三不再必修英語時獲得過年度獎學金,再無拿得出手的干貨;拼親爹,爹除了村長熟絡些外不再認得幾個有面兒的人;拼孔方兄,真是兜兒比臉還干凈,不是不想意思意思,而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怎么辦,只有等用人單位來需求,算不上坐以待斃,但絕不是心如止水的淡定。當時壓根兒就沒有想留在北京,女朋友是浙江人,回杭州是她的首選;我是四川人,回成都本來也就是父母的期盼。怎么辦?跟父親商量,我去杭州行不行。父親好長時間沒說話,嘆了口氣說,家里就你一個男娃兒,走那么遠。我懂他的潛臺詞,杭州是去不成了。后來不知道是上天眷顧還是誤打瞎撞,反正我倆都留在北京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告別了學生生涯,踏上了另一段征途。顧不上流連風光,歲月的鼓點催你上班加班,催你結婚生子,催你敬老養老……</p><p class="ql-block"> 新的輪回。不亦忙乎。不亦樂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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