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肖家源

山稔子

一進肖家源，迎面就碰上老同事劉毛毛。這已是今年他和家人、朋友第三次來肖家源歇伏。連月來，盛夏暑熱來得猛，時間長，山里山外炎涼之別有如天壤。因此，對于劉毛毛這樣擁有大塊時間享受退休生活的人群，攜家帶口、邀集朋友，追尋海拔八百米以上的習習涼風，過一段山居日子，成為最佳的選擇和常態。 生活在北武夷周邊的居民是幸福的，出門便是大山，抬腳可淌溪流，峰巒起伏、清風吹拂的北武夷，仿佛近在身邊的廣闊公園、綠地。 肖家源，武夷海拔2128米獨豎尖下，日夜奔涌的古老溪流，切割出來的一條不大峽谷。 峽谷不大，但溪流不小，整條溪流淤滿巨大卵石，清澈溪水激蕩澎湃，發出的喧響，讓緊挨溪畔的莽草、竹林風中起舞，?嗦有聲，掀起的山風，層層疊疊吹遍峽谷。 在肖家源，沒有誰想過給這條溪流取個名字，但這條自帶清甜的溪流，始終臍帶一樣為肖家源人提供著營養與代謝。溪流的下游是石垅河，出了石垅河，注入紫溪河，溪流有了一個名字：紫溪水（肖家源段）。 車過石垅，一路爬坡，右拐進入垅下、埠頭、薛家邊、篁碧畬族鄉方向，路是水泥路，卻是迤旎盤桓、崎嶇狹窄。相間五、六公里，能見到一座座村子，村子不大，有的建在路邊，有的建在山坡，有的建在溪上，但大多兩到三層，色調醒目，庭院寬大，仿佛別墅。也有的依然保留著山區特有的老式桿欄木屋，與新樓雜在一處，既傳統又現代。 肖家源就在寄腳嶺綠色奔流的峽谷里。 該怎樣描述這條峽谷的純凈、恬淡與野性呢？ 峽谷坐南朝北，日夜奔流的紫溪水，塑造出兩岸青蔥的臺地。峽谷口，也就是肖家源村口，密集地生長著二、三十株挺拔墨綠的巨大柳杉，這種熱愛水生的高大植物，不知何年何月，將自己的種子從獨豎尖順流而下，群集其間，繁衍生息，茁壯成林，無意間成了肖家源的路標。 峽谷兩側是羽毛一般蓬松的竹山，峭壁一樣，天空懸于頭頂，是一幅流動的寬銀幕，底色藍得干凈，纖塵不染。一團團白云，仿佛從黛色的山尖緩緩涌出，白得讓人心悸，亮得有些刺眼。 我約的這家，位于峽谷的高處，民宿的主人謝棉波攜妻帶子，常年離鄉，民宿由母親張春銀打理。 對于張春銀，整個盛夏幫助小兒子守著房子招呼客人，說辛苦也不盡然。住在謝棉波家，屬于自助消夏，最適合我這樣老小八、九口人的家庭團隊，房費便宜，菜可以從山外自帶。開放式灶間寬敞明亮、游刃有余，這對于常年窩在逼仄的廚房間，制造鍋氣的城里人，無疑有著相當的魅力。這使得張春銀有精力來回穿梭，幫襯大兒子謝棉雙料理。謝棉雙常住村里，客房多，一個消暑季，能有個四、五萬的收入。 爬上三樓，四下望去，峽谷中的肖家源盡收眼底。我大致數了下，沿溪兩岸臺地，三至四層的民居三十余幢，粉墻碧瓦或灰墻丹頂，遠處看去，一色的簇新。家家戶戶寬大院子砌著水池，水從山間引來，透澈清涼，晝夜流淌，池子里養著鮮魚、泡著瓜菜。院子四周，種著紅豆杉，針葉肥厚，綠得能出油、竹架上臥著表皮漸黃的南瓜、籬笆內外，鮮黃的金針花正開得燦亮，紫紅木槿隨風而動、艷麗炫目。 謝棉福，是我山居肖家源結識的第一位村民。用過晚飯，村民和居在村里度夏的，三三兩兩沿路散步，在肖家源是一道風景。 村口，遇著謝棉福，我笑著招呼，我說：老哥，我看肖家源謝姓、吳姓、張姓不少，獨獨不見肖姓。村子叫肖家源，有些名不符實。謝棉福卻是不以為然，乾隆年間，肖姓開基，其后，吳姓、張姓、謝姓相繼遷入，肖姓不知所蹤，但地名一直沿用，從未更改。那時候，謝姓老祖背著一部家譜，從廣東汕頭流落到此，得到一片山頭，刀耕火耘，種苞谷、紅薯、植茶樹，兩百年下來，到我這個棉字輩已是八代人。肖家源總共人口一百來號，平時常住的三、四十，老謝家便占了大半。 在村里謝棉福開著家庭茶廠，廣告牌立在路口，上面寫著：肖家源野茶廠，底下留著手機號碼。我說：奇怪了，在肖家源住了兩天，沒見著一片茶園。謝棉福嘿嘿樂了，這就是肖家源的絕處，明天早起，你往嶺里去，滿山遍野的林間草叢里，盡是茶樹。源里出好茶，伴著野生蘭花、不施肥、不打藥，只在立秋前后清理雜草，純天然。村里，我做野生紅茶，一年三、五百斤，小種賣到200元，老樅貴的賣到500元以上。剩下的工夫，幫人加工，一斤費用25元。子女們不愿意待在山里，拉家帶口定居城里。剩下老兩口，七十大幾，離得開山里，也舍不得這里的好水好空氣。 要說手工綠茶，張世榮做的好。我說：我也注意到了，我住的謝棉波家，旁邊便是“世榮茗茶”，除了茶，還開民宿，人來人往，每晚熱鬧得很。 其實，肖家源作為盛夏季一房難求的民宿村，也就是近五、六年的事。 獨豎尖，華東第二高峰，吸引著眾多戶外探險驢友，而肖家源是登頂的主要通道之一，每年都有不少驢友前來駐扎，約請向導，來的多了，有頭腦的看準了契機，搞起驢友之家，村口望山居便是最早的一家。 隨著武夷山國家公園保護區范圍進一步擴大，整個肖家源、篁碧畬族鄉等被納入保護區范圍，不再允許進山探險，但肖家源消暑度夏、清涼生風，已是名聲在外。 一時間，肖家源里改造裝修、開辦民宿，儼然成了一場自發的群眾運動。 不僅肖家源，從薛家村一路西行，東坑民宿群、拾光小院、同心苑、觀山居、山泉民宿、天涯客棧、華影山莊，星星點點灑滿道路沿線。 次日一早，我溯溪而上，打算尋找保護區新立的界樁，也見證一下謝棉福口中的野生茶林。 進入山間，果然能見到混雜在草木叢中的大片的茶林。茶樹大多枝干健碩古老，年頭久的，長的快有人高，枝頭上掛著露水，竟發出了新葉。正像謝棉福說的，山里地勢高，風多霧大，地氣寒，每年要到立夏邊才出新茶，比山下晚一個多月，但茶葉吸收的山野精華時間長，品質好。 肖家源人，家家都有炒茶的手藝，到了產茶季，整條峽谷便籠罩在茶香的煙火里。 在溪邊巨大的卵石上，我找到了保護區新立的009、010號樁，界樁通體白色，很顯眼。 返程下山，林子里嗖嗖地沖出兩條黑犬，犬的身后，跟著身穿作訓服，腰間系著刀鉸，刀鉸里插著一柄柴刀，身板敦實的犬主人，一問，主人姓謝，名棉告，是保護區聘請的護林員。 不過，他今天進山，是為了放養在1600米懸崖峭壁上的野蜜蜂。 在肖家源，除了紅火的民宿，村民的副業主要是茶、蜂蜜、筍制品，而最為驚險的是放養野蜂。 謝棉告的蜂群來自高山，蜜源純凈，品質天然，價格比山下放養高出一倍。交談中，我注意到謝棉告眉骨至顱骨間深深的凹陷疤痕，敞開外衣，脊椎間同樣有一塊寬大條狀疤痕。這些疤痕是去年年初崖壁掛桶時，失足跌落，爬了四個多鐘頭，才爬到公路，被人發現抬回家中，之后手術住院半年，揀回一條命。 深山養蜂不是易事，除了蛇蟲，野豬、黑熊也是時常出沒，犬的作用不可或缺。 對于謝棉告，深山養蜂是一份能夠給生活釀造甜度的事業，雖歷艱險，卻始終不渝。 說到護林員的工作，謝棉告神情驕傲。他掏出手機，一頁頁向我展示他在野外拍到的彌猴、黃麂、棘胸蛙、黑熊、野豬、黃腹角雉，黃腹角雉被列為世界瀕危物種紅色名錄，是武夷山最具代表的野生物種，如今種群數量得到了很大提升。 作為護林員，最重要的工作是勸阻探險者進山。巡山，也不像過去那樣盲目，保護區范圍監控基本覆蓋，坐在省城都能看到山林里的動靜。接到保護區通知，謝棉告便能輕車熟路、馬不停蹄地趕到，精準勸阻。 我問，不能考慮在村里養蜂，也辦個民宿，舒舒服服同樣來錢？謝棉告抓抓后腦勺，搞民宿，得屋子大，房間多，一年下來，能火兩個來月，光靠民宿還是不行。不過村里人接到約房電話，住不下，也盡量不讓山外人失望，鄰里相幫，互通有無，因此，家家戶戶都會騰出剩余空房，隨時接納客人。大哥謝棉清在村里建有新房，在肖家源民宿中，算得上豪華，包吃包住，價格是其他民宿的一倍，仍然應接不遐。謝棉告約我，晚上有空，可以去大哥院里喝茶坐坐。 在薛家小東坑，我見到游克龍，早些年，他相中小東坑一幢民居，便一次性包下了五年的使用權，絕大部份時間住在山里。北武夷溝溝壑壑間，像游克龍這樣的不在少數。尤其體弱多病的，拿出退休金，就能夠整月整年的住在山里，雖粗茶淡飯，卻圖得日日呼吸負氧離子，飲著甘甜山泉，吹著清爽清風，遠離塵世紛擾，靜心療病養生。 山居肖家源，最溫馨的時刻是黃昏。太陽垂在墨綠色、海拔1300米的金子山顛，晚霞染紅了半個天際，家家戶戶的場院上擺上木桌、竹凳，家人、朋友團團圍坐，吃飯喝酒，談天說地，喧笑不絕，宛如巨大的天街排檔。 山風陣陣吹來，不管屋內屋外也無需要擔心蚊蟲的飛舞叮咬，整個肖家源，活脫脫一個無蚊村，這樣的體驗，在城里很難復制。 晚飯后，見到劉毛毛，我說，一個夏天，你是三出三進，看來肖家源你是住出感情了。劉毛毛笑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居在這里，除了不見雪，花、月、風日日相伴。回到山外，暑熱難耐，還是山里清心醒腦，讓人留連往返。 我說：可不是嗎？我今年是第一次有時間來山里過夏，這些天幾個民宿點跑了個遍，真正感受到了北武夷群山當中，民宿產業欣欣向榮的景象。這當中，我們這些追風人獲得了享受，山民們得到了回報，這種人際和諧的生態根生于美好的自然生態之上，真正打動人心。 肖家源，江西鉛山縣武夷山鎮的小山村，一個盛夏酷暑季節，適宜追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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