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巴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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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上旬登了次哈巴雪山，發幾張圖片和大家共享。 哈巴，在納西語中，是“金子之花”的意思。自1995年昆明登山探險隊首次登山成功以來，探險的人們已經有十數人于此長眠。哈巴雪山，對于世人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攀登哈巴雪頂，是無數人的夢想。而于我來說，它是一個魔鬼所在，是一段不可復制的往事。酒肉穿腸過，對一個大腹便便，飽食終日，年過花甲之人，此行無疑是一次超越生理極限的挑戰，一次飽受爭議和朋友們質疑的冒險。 我是跟隨一個年輕的團隊而去的。近朱者赤，年輕朋友們的精神激勵著我，使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差距，忘記了什么年齡干什么事。 “老夫聊發少年狂”，輕狂了。 這個團隊加上領隊八人，最小的不到三十歲，除我（65歲）之外，最大的45歲。過去也到過海拔五千米以上，這些經歷使我麻痹大意，忘記了那是被車送上去的，而這次需要一步一步的爬。飽漢不知餓漢饑，乘車不知爬山難，結果可想而知。一個字，累；三個字，非常累，超出了生理可承受的極限，收獲是滿嘴一圈大泡。下山后兩天不敢吃飯，接風的朋友們勸酒，只好用管吸。 用吸管喝酒，感動了他們也感動了我自己。 我們爬了三天。 第一天，從海拔2700的哈巴村爬到4100的第一大本營，八個小時，九公里山路。從出發開始，我們一直在原始森林穿行，在馬幫踏出來的泥濘小道上高一腳淺一腳地跳躍，不斷被覆蓋著青苔的枯木攔住，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能擰出水來。青藤，鮮苔，花朵，一個鋪排著鮮活生命的世界。直觀能改變人的認知，海拔3000、3500、4000，這個滿目蔥蘢的大氧巴會氧氣不足嗎？但我真真切切感到胸悶，喘不過氣來。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反差如此之大，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象，真象并非只有一個。綠，是真象，也是假象。與之后雪域的感受相比，雖然累，但沒有死亡的威脅。在這個世界里，死亡是美好的，原始森林因死亡而有了新的生命，到處生機勃勃。 第二天，爬到4500的第二大本營，兩個多小時，沿途多為陡峭的裸巖，像中年漢子堅毅的胸脯，沉默，堅硬，任我尖銳的柺杖結結實實地不停敲打。聽領隊說，這一天主要是適應和休整。在海拔4500米的荒山之巔呆一天，高原缺氧，頭昏腦脹。沒有信號，無所事事，盯著白云遠山發呆，有時候不知道是云在動還是心在動。白云飄飄，我的心似乎在白云之上；青山沉悶，我的心又似乎在青山之下。后來才知道這一天發呆具有重要意義，如果沒有這一天的鋪墊，第二天我是上不去的。在我們前一批，由于缺了這天休整，他們八十個人才上去七個。當然，他們的費用不及我們的二分之一。登山，登的是錢，有多少錢就有多少保障，就能登多高的山。登山的路是用錢一張一張鋪出來的，如果有錢，七十歲的老人可以登上珠峰，這才叫錢能通天。 很多事情，只有事后才會明白。 第三天，夜間大雨，醒來滿天繁星。早上四點起床，簡餐，整理行裝。五點從大本營出發沖頂，泛白的夜空更襯顯腳底的黑，是那種只有頭上頂著光明才能感受到的黑。頭燈在眼前晃來晃去，灑下一片昏黃的光，牽著我的腳步不斷向前延伸。我不知道是我在支配著燈光，還是燈光在引領著我。人在看不到遠方時，看清眼前就行。詩和遠方，人生常常都不需要，對于我們這些小人物來說，走一步是一步，關鍵是把眼前這一步走好。雪頂很高，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爬上去，重要的是能不能爬回來。就像仕途之路，爬不上去不要緊，不能平安降落就麻煩了。 距離很快拉開，隊友的燈光成了遠處山頂的星，或是山坳里飄蕩的幽靈，給寂靜的大山帶來了一點生氣也帶來了神密。說是登頂，并不知頂在哪里，看到的山頂總不是主峰，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卻看到還有更高的在后面。好在每人配置一個向導，“跟著走就行”，這句話是鄧公回憶長征時說的，現在品起來才知道有很深的含義。越過4900米，進入冰川地帶，天已大亮。冰川，裸巖和崩裂的碎石相繼出現在視野里，一個灰茫茫沒有生氣的世界，原來都在黑暗中掩藏。人啊，你永遠不知道鐵幕之后有多少秘密。沒有生氣才能永存，這是一個亙古的世界。向導把我倆的背肩包收攏一起放在一個大石頭下，幫我穿冰抓，系安全帶，最艱難的路段就在前面，開始輕裝前進。速干衣、抓絨衣、羽絨服、沖鋒衣，都穿上了，身體像刀片一樣冷，對，像刀片！主要是沒力氣，一步也走不動，體內熱量出不來。失溫，可怕的失溫！風干一樣的感覺，我想到了在桐柏山區工作時，鄉下農民屋檐下風干的臘肉，透明發亮，我就將成為那片臘肉。還有餓，前天和昨天都沒吃好，早上又只吃了幾口。先是餓的胃疼，然后小肚子疼，全身的神經感應都指向這里。放下背肩包之前我又搜了搜，找到了最后一塊糕點，填到了肚里，沒有一點感覺。 絕望坡，月亮灣，希望坡；坡度40或50或60度，都特別的漫長特別的陡峭。坡頭可望不可及，似乎伸手可及卻又如此遙遠如此絕望。人生的艱難都濃縮到這里，往人不知寫下了多少故事，包括多少事故。沒有陽光的雪原是死灰的慘白色，我絕望地站在絕望坡下感受著絕望。人之所以絕望是因為看不到希望，一種恐懼從心底慢慢升起，浸染全身。除了向導，空曠的絕望坡下只有我一人。“走過去是危險的，在半當中是危險的，回頭看是危險的，戰栗而停步是危險的。”我仿佛聽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幾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我曾無數次地陷入困境，但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因為那時身邊有人，有親朋有戰友有組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孤零零的一個人。孤軍絕地，一己之力。我為什么要到這里，明知不可而為之。絕望坡400米，這是一個靠近天神的地方，是一段人神分界的劃分。人的極限之處就是神的天域，極限就是突破。不能認輸，仰望并非永不可及，只要有信念，極限的邊界就能一再擴展。走，只要還有最后一點力氣，只為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理想，我要戰勝自己。 爬過絕望坡，就走出了絕望。月亮灣，希望坡，多好的名字，我不能辜負了它們。哈巴女神在那里已經等候了我億萬年。從二十步一歇，到十步一歇，到最后五步一停，這架舊機器在超極限運行，我聽到了每一個零件的呻吟。最后的十米，足足爬了近半個小時，每一米都被無限地拉長，充滿了拼搏與絕望的相爭。我把六十多年聚攢的力氣都耗到了這里。上一步滑半步，上兩步后就一點力氣沒有了，要歇很長時間。我除了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腦子一片空白，處于一種癡呆狀態。一種癡呆狀態！人生三重境界，物質（世俗）、精神（哲學）、靈魂（宗教），站在白雪皚皚，被死寂圍困的坡頂下，我覺得自己處于二三重境界之間，精氣神已經耗盡，天國還在前面，人不人鬼不鬼。“5396”的坡樁像天國高高的門檻橫亙在上，令我仰望。它已成為我的一切。最后一撲，我終于爬到跟前，十一點零八分！我生命中一個值得記住的精確到分鐘的時間，我一把抱住它，登界升天，我就是天神！ 風回雪舞，霧起云涌。在這距天國最近的地方，唯我一人與天地同在。我同哈巴雪神一起威嚴地俯瞰大地，群山蒼茫，我就是主宰。如果我化為一尊雕像，我將成為哈巴雪山的化身，在人們的頂禮膜拜中永存。 我不要永存。現實中哪來的不朽哪來的天神，不到一分鐘我就被向導打回了凡塵。“趕緊下山，四點下不去就麻煩了”，向導一再催促我。我是最后一個登頂的，隊友們都先我而去，他們已沒有精力顧及到我。一旦天氣驟變，孤立無援，任何力量也挽救不了任何人。我想到了珠峰上那個“綠靴子”人體路標，幾十年人們擦肩而過不會沒有惻隱之心，但珠峰不相信眼淚，嚴酷環境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幸福是需要分享的，無處分享的幸福只是一種滿足。所有的滿足都是短暫的，登頂的喜悅也是這樣，下山的疲憊立馬取代了它。上的時候，總也不到頂；下的時候，總也回不到營地，就像官員們退休后的路，依然那么漫長那么不容易，時時都有風險。兩腿灌滿了鉛，抬不起來，邁不出去。下山更需要柺杖，一步一滑，需要找準支撐點。有兩次一柺杖插下去，把下半截陷了進去；拔出來，卻沒了下半截。渴望有一口水，一塊面包，或者什么東西稍稍滋潤一下我的胃黏膜，非常后悔早上出發為什么沒帶點吃的以及能量棒之類。經驗主義害死人，沒有經驗更害人。人以食為天，具體到現在，它是命，是我的存身之地。麻木，遲鈍，兩只半截拐杖支撐著我，怎么能想到拐杖有一天對于我會有這么重要的作用。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皮囊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甩掉它！多少次，我感覺靈魂出竅，像一只高山之鷹，張開雙翅，順山風而下。哪一個是我，是那只翱翔的鷹，還是這行將風干的皮囊。我不是癡呆，我本狂人，一個神經迷亂的人。 一個趔趄，我往側坡下滾了兩滾。驚嚇使我從昏昏噩噩中清醒過來。滾動的是我的皮囊而不是我的靈魂，我不是鷹，我的皮囊承載著我的靈魂我的意志我的精神，不，這就是我自身，我的血肉之軀，它豐滿，結實，富有彈性，真真實實的存在。在今后的歲月里，它將決定我的一切，生老病死，特別是決定著我的生活質量。靈魂死不死我不知道，皮囊在我就在，我之所以生活在世間，享受著親情，享受著種種社會福利包括那點不多不少的退休金，都是因為這具皮囊。皮囊就是我，沒有了皮囊，我的世界就不復存在，沒有什么永存！有一個好的身體比什么都重要。是它，而不是什么靈魂、精神、意志等等，“我不走你們的道路，你們這些輕視肉體者！”。我回頭望了望早已不見蹤影的哈巴雪頂，那潔白的天國，我已把我的靈魂寄存到了那里，我只帶回了一副軀殼，行尸走肉也好，酒囊飯袋也罷，我必須善待它。其它的，都它媽的見鬼去吧，不要聽那些理論家的長篇大論，“不要相信那些跟你們侈談超脫塵世的希望的人。他們是蔑視生命者”。心無旁騖，想的越少越好，越簡單越好，健康地活著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向導“老羅”過來給我扣上了安全繩。“老羅”，一個十歲前沒穿過鞋子，現在已在村里蓋起來一棟小樓，女兒在香格里拉中學成績第一，哈巴雪頂已登過一千次的納西漢子，他的日子過的踏踏實實。此時此地，只有我們兩個是有生命的活體，命運把我們兩個聯到了一起。 我足足走了半個世紀。 加繆說，人對自己生命的依戀具有某種戰勝世間一切苦難的東西，對肉體的判斷相當于對精神的判斷，肉體畏懼毀滅。 兩點半，看到了大本營的鐵皮房。眼中咫尺，腳下天涯，但我知道，既然已經看到了希望，就是挪，我也能挪回去。 三點，終于歸來。隊友們出來迎接我，山上一日，心中千年，他們的狂喜好像在迎接一個久別的人。我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上去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下來的。上去和下來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在我心中形象高大，讓我崇拜的人。沒有喜悅，沒有興奮，只有麻木，像一只擱淺的巨鯨，我癱臥在隊友面前。三點，2022年8月8日下午三點，一種解脫，一種告別，今生不會再來。 萬幸今天是晴天。若有風雨，我縱有豪情萬丈也上不去，上去也下不來。有點后怕，但不后悔。感謝老天眷顧，感謝陪伴我的鳳凰衛視劉淵兄弟（圖片中穿紅衣者），感謝領隊和向導，感謝隊友們。 （注：引號中的文字引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希望坡。 月亮灣 絕望坡。 絕望坡 中間黑衣人是作者 鳳凰衛視劉淵先生，很瀟灑。 看著陡峭吧，實景就是這樣。拐杖起了很大作用。 下山后嘴唇起了很多泡，一粘酒就疼的要命，因此少喝許多酒。 看似很悠閑。登峰后的喜悅，下山后才知道喜悅的太早了。下山的路，太遠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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