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淚飛頓作傾盆雨</p><p class="ql-block">——痛悼父親</p> <p class="ql-block"> 天,忽然變了,烏云密布,妖風四起,暴雨傾盆……我心里一咯噔,莫名地緊張起來,下意識地裹緊衣服,目光試圖穿越重重雨簾,尋向百里之遙的故鄉——剛才妹夫打來電話,要我今晚一定去做一次核酸,說父親處于深度昏迷狀態,此刻,不知他老人家在何方云游……</p> <p class="ql-block"> 94歲高齡的父親身體一直不錯,腰板挺直,精神矍鑠,兩年前,還自己買了一輛三輪電動車,到處拉風,吸睛無數。去年春天,夜里起身不慎摔倒,傷了腦子,處于人事不省的狀態,小妹夫與侄兒趕快將他送去上海瑞金醫院開顱搶救,結果他老人家不僅逃回了一劫,思維還越發清晰明了起來,堪稱奇跡。</p><p class="ql-block"> 七月十六日那天,全家人小聚,他看著重孫們戲鬧,除了興奮,一切如常。不料忽然夜里小中風,半身不遂,神智恍惚。被緊急送至海安縣人民醫院后,用了一天藥,病情明顯好轉,還能拿手機與我們視頻通話,我們正暗自慶幸他又闖過一關,命大福大時,他十八號做完核磁共振后又出問題了,連續昏睡兩天。專家診斷說頸動脈血管中的斑塊大面積脫落,再難妙手回春。我和二妹心急如焚從南京趕回,但因為疫情卻進不了病房,后來在夜里悄悄潛入醫院看望,他已經不能交談,卻基本清醒。接下來三天,情況越來越好,與家人視頻時還能揮手示意,已經癱瘓的右腿也有了知覺。我們都很高興,覺得堅強樂觀的他又逃過一劫。然而曇花一現,好景不長,二十七號二十八號,病情又有反復,不再與我們視頻聊天了……</p> <p class="ql-block"> 不知何時,雨停了,地面濁水成溪下流,殘紅敗葉狼藉不堪……</p> <p class="ql-block"> 中午12點半左右,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妹夫說,正準備將老父送回老家,眼淚一下子泉涌而出……父親真是要與我們揮手永別呢,還是上天再次開著一驚一乍的玩笑呢?</p> <p class="ql-block"> 歸心似箭!汽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兩邊的行道樹極速劃過,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往事如煙,父親從記憶深處走來……</p> <p class="ql-block"> 小時候,父親的形象模糊而高大。說模糊,是難得見他一面,沒有擁抱,沒有愛撫,甚至沒有交談,匆匆而回,匆匆又走。說高大,是偶爾從爺爺奶奶的絮叨中得知,出身于打長工家庭的他,現在是四鄰八鄉人眼中的“大紅人”,是全國第一所農業中學的創辦者,副校長,是國家級勞模,1959年出席北京群英大會時,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p> <p class="ql-block"> 那時候,父親風流倜儻,風華正茂,偶爾回家,鄉鄰們都來看他,屋里屋外都是人。記得他拿出一支“英雄”牌金筆給我們看,說是群英會發的獎品,市面價是180元。因為我學習成績最好,他承諾,等我上大學了就獎勵給我。后來,我上大學了,卻再也沒見到那支金筆,但父親的形象卻在我心里節節攀升,成為行的高標。</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親模糊而高大的形象,忽然有一天轟然倒塌——1965年,名聞遐邇的雙樓農中成了“四清工作組”的試點,血氣方剛敢做敢為的他莫名成了壞人,被開除黨籍摘掉烏紗打回原籍,成了我們鄉最邊遠的迮莊小學的普通教師。不到一年,文革開始,他曾經的同學被屈打成招,指鹿為馬,說他參加過“三青團”(國民黨的青年團組織),又被抓進了所謂“學習班”關押,一時間,天昏地暗日月無光……</p> <p class="ql-block"> “風如拔山努,雨如決河傾”,那是父親生命中的至暗時光,一如此刻的窗外。哥哥也因為他的政治污點上不了高中,這成了他一生的心病,多年之后,說起這事,依然忍不住老淚縱橫,捶胸頓足……</p> <p class="ql-block"> 因為查無實據,也因為父親至死不屈從,后來父親又做回他的普通老師,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那個志向遠大的俠骨男兒成了為兒女操心的慈愛老爹,而我們也終于可以近距離的享受父愛的崇高和溫暖。</p> <p class="ql-block"> 那時候,缺吃少穿,農村很落后很貧窮,而我們姐妹仨因為服飾打扮相對時尚好看,則成了一道行走的風景線,走到哪里都有人行注目禮,特別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羨慕得很呢!這功勞固然歸功于母親,但父親也是大大的推手。我的第一件毛衣是他把自己的一件灰色背心拆成毛線再請人給我織的,因為毛線不夠,袖口處露出幾圈紅色則是棉紗染的(那是我母親的杰作),那可是全校第一件毛衣啊!塑料涼鞋,那也是稀罕物,我們仨當然是全村首秀啦!的確良衣衫,絕對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品,供銷社根本沒有貨,父親請南京籍謝秀英老師扯了三條深灰色的布料,裁縫做的時候,特地在褲腳處網了白線,然后向上翻卷一邊,非常顯目。第二年父親又請謝老師幫我買了一件粉紅的確良襯衫。多年后讀到《陌上桑·秦羅敷》“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那時姐妹三個高中生,走在鄉間的路上,雖不是花容月貌,風情萬種,但那種秦羅敷的感覺是真真切切的。父親因為見過世面,又有一輛自行車,他到如皋海安曲塘等地辦事后,往往會拐進布店為我們扯幾尺花布,脫土又脫俗,春節新衣上身,常被村人圍觀,想來我至今的服飾審美,依然有他的影子呢!</p> <p class="ql-block"> 那時候,盡管又窮又苦,日子艱難,但是有父親在身邊,生活并不枯燥。他多才多藝,會拉二胡,唱京戲,打乒乓……業余時間,他也會帶我們各種玩,記得春節期間,他把兩扇門板卸下來,用長凳撐著,教我們打乒乓球;夏天納涼,他教我們唱樣板戲,甚至教我們打撲克,玩紙牌。他還教我們學騎自行車,到小河里游泳……猶記得,他騎自行車帶我去如皋磨頭機場看飛機,后又去如皋逛街,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看飛機,第一次踏著麻石板路看街景,回家后向小伙伴們吹噓了半年多……</p> <p class="ql-block"> 前邊,一大片烏云壓頂而來,汽車仿佛駛進了巨大的瀑布之中,往事如風,悲傷是雨,天,快要塌下來似的……</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禍兮福之所倚,父親被打回原籍的那幾年恰是我們的青蔥歲月,我們的成長離不開他的培養他的愛。68年復課,我上初一,半年后,因為母親沒有一下子湊得起學費,處于逆反期的我賭氣不上學,回家干農活掙工分,輟學一年半。那時他在迮莊小學邊教學邊負責學校文藝宣傳隊,居然將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學宣傳隊搞得紅紅火火,全鄉聞名。后來他被調到鄉政府所在地王垛中學,繼續負責宣傳隊。是金子總會發光,王垛中學的宣傳隊被他搞得更加紅火更加精彩,漸漸地,他得到鄉里的書記和文教助理的青睞和信任,有了新的人脈關系和一定的話語權。這時候,沒能上高中的哥哥已經成了真正的農民,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后來成了大隊黨支部副支書,兩個妹妹一個初二,一個初一。有一天,他專門回家了一趟,說文教助理答應了,校長也答應了,讓我去王垛中學插班讀初二。我怕掉課太多,又怕已上高一的同學笑話,死活不肯去,他大發雷霆,甚至威嚇要與我斷絕父女關系,嚇得我只好服從命令聽指揮。</p><p class="ql-block"> 剛上了兩個月,初中就畢業了,因為上高中是推薦選拔,一個生產隊平均只有一人,大隊只定下我妹妹一人,我又面臨著失學的危險。我父親,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最終放下自尊,去找文教助理和公社書記,他們在別的大隊搞了一個名額給我,我才得以續學。我也才有機會靠學習改變自己的命運。</p> <p class="ql-block"> 掉了一年半課,語文還能勉強跟上,但別的課基本聽不懂,我非常苦惱。父親為我借來初中的老課本,鼓勵我自學,他說“辦法總比困難多,水滴石穿,只要動腦筋一點點去啃,慢慢你就會跟上來的”。高一下學期,我不僅跟上了步伐,還直接躍入班級第二名,七七年恢復高考,全鄉好像考取十二人,而我是唯一的女生。志愿表上填報的本科被我父親偷偷換成了中師,而我工作后繼續學習:大專函授,本科脫產,碩士課程班,終于從后排擠到了前排,成了省重點中學的高級教師。我在前邊走著,父親在后邊鞭策著;我前進著,他驕傲著……我的小妹原本只是頂替他進入教師隊伍,也同樣刻苦自勵,最終拿到本科文憑,成了響當當的中學高級教師。我的父親啊,是那拉車的牛,亦是那登天的梯!</p>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人生的下半場,父親終于昭雪平反,官復原職。沒有太多的欣喜,也沒有太多的憂傷。<span style="font-size:18px;">命運多舛,大起大落,他早已百煉成鋼。父親立刻</span>以百度的熱情,踏上新的征程,投入新的工作,夕陽余暉,晚景輝煌。</p>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父親并沒閑著,先是與人合伙買小電器,后騎單車從泰興買麻將再四處趕集賣出去,蓋起了全鄉第一座樓房,買了全村第一臺彩電。那幾年,家里門庭若市,鄉鄰們不僅來看電視,也來聽他侃國內國外的時政新聞。過年給人家寫春聯,平時幫人家各種忙,還自告奮勇看管打水站,蓄水放水,在村民眼里,他就是一個神一樣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而在我們眼里,他是一個為兒為女,為子為孫,不辭勞苦,不知疲倦,付出全部愛的老黃牛!一個拿著高薪的離休干部儼然成了養殖能手,養雞養鴨還養過羊,為的是給孩子們提供最健康最安全的食品。五個孫子(女),六個重孫(女),都是吃著他攢的雞鴨蛋長大的,想起這些,我怎能不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呢!</p> <p class="ql-block"> 慢慢地,第三代孫子輩都長大成家立業,第四代重孫輩也開始了求學生涯,父親也老了,眼神不好,走路要拄著拐杖,但是他每天樂呵呵,心里開心著呢!每次通電話,他的話題最終一定轉到這里:老丁家兄弟姐妹共八人,后代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沒有一個文化人,沒有一個吃國家飯的。看看我們陸家,上大學的,有文化的,做干部的,吃國家飯的,一個又一個呢!我也一定回答他說:都是你頭帶得好,路指得正,教育得好啊!于是他就哈哈大笑,于是我們也哈哈大笑。</p> <p class="ql-block"> 不久前,他的大重外孫中考一路高歌,考上了海安中學強化班,后邊五個也鼓著勁緊跟著上來了。難道他老人家這么急著走,是心滿意足了無牽掛了嗎?</p> <p class="ql-block"> 揮揮手,說再見,卻再也不見!前后十二天,我的老父親,他急匆匆揮手與我們作別,不肯給子女添麻煩,留負擔,走得如此果斷,走得如此悲壯!地含悲,天慟哭,淚飛頓作傾盆雨……</p><p class="ql-block"> 從此,人間再無父親,只有無窮無盡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父親,你走好啊,一路走好!</p><p class="ql-block"> 2022.7.29初稿</p><p class="ql-block"> 2022.8.5完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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