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越自衛還擊戰中的三個英雄機槍手

張玉軍（濰坊）

1979年2月17日，黎明前的薄霧籠罩著亞熱帶叢林。紅河緩緩流淌，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涌動著波濤。裝有偽裝網的炮車、坦克和全副武裝的步兵，猛虎般地撲向對岸。 云南邊防某師紅軍團六連三排跨過紅河后，迅疾越過鐵絲網、地雷場，涉過外波河，潛伏到攻擊位置。三排的任務是攻占并堅守紅河南岸一字排開的3座山頭，切斷壩灑通往谷柳的公路，確保我主力部隊側翼安全。形同敵軍士兵的瘦小身材，3座山頭都不算高大，但因位置特殊，敵人在每個山頭上分別部署有一個排的兵力，構筑了各種作戰工事并配備了多種武器，同時和公路對面的幾個高地構成連鎖式防御體系。 機槍手王代富、陳戰方、汪連松潛伏在茅草叢中，手里的班用輕機槍有如三柄利劍，直逼高地。清脆激越的沖鋒號聲響起，3挺輕機槍從不同方向噴吐著憤怒的火苗，子彈雨點般地射向敵人，各種槍炮聲、手榴彈爆炸聲和吶喊聲響成一片。攻勢凌厲，守敵猝不及防。一小時左右的時間里，沖鋒號3次激蕩在紅河上空，戰士們群情激奮，先后向141高地、1號無名高地、2號無名高地發起沖鋒并勝利攻占高地，自己無一傷亡。 56式輕機槍，我軍對越作戰中的班用輕機槍。 　　堪稱經典戰例的高地攻擊戰勝利結束，三排立即調整部署，轉入堅守防御。接連吃了3次敗仗、失守3座山頭、丟下12具尸體的敵人自然不會甘心失敗，很快向三排堅守的3個高地特別是七班、九班堅守的2號無名高地發起一波又一波的反攻。每一次反攻，都達到了瘋狂級別。 　　早春的紅河南岸，烈日高懸，氣溫高達30多度。連續攻克3個高地后，戰士們幾乎汗水流干，體力耗盡。水壺里的水在渡河后的強行軍中就喝光了，沒有水就咽不下壓縮干糧，饑渴交加。九班機槍手王代富干渴得喉嚨冒煙，嘴唇開裂并開始起泡，水壺里本來還有幾口水，但是他舍不得喝，他要留到最關鍵的時候。 來自四川綿陽的王代富素以點子多著稱。他選擇陣地前沿的一個掩蔽部架設機槍，這里位置突出，居高臨下，是打擊敵人的最佳位置。參軍才3個月的新戰士江宗龍不無緊張地問，“老兵，敵人包圍上來咋整？”王代富其實并不老，他20歲出頭，當兵1年多，臉上同樣帶著幾分稚氣。王代富有個在綿陽公安局工作的漂亮姐姐。部隊開赴邊疆后，姐姐寫信鼓勵他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你身后就是祖國，就是親人，你如果后退一步，祖國和親人就要遭殃。姐姐要的是英勇殺敵立功的弟弟。” 臨戰動員時，姐姐又給連隊黨支部寫信，請求把弟弟放在最前線。王代富從小喜歡姐姐，凡事都聽姐姐的，他把姐姐的囑咐寫進自己的入黨申請書，懇請黨支部在戰場上“給我最艱巨的任務，把我放在最前線”。 攻打141高地時，他先敵開火擊斃了敵人的哨兵。那是全團殲滅的第一個敵人。這時的王代富出人意外的沉穩，儼然久經沙場。他點燃一支香煙遞給江宗龍，無比鎮定地說，“怕啥子，敵人上不來！”他們從戰利品中找來沖鋒槍、半自動步槍、爆破筒和一堆手榴彈，把單一的火力點升級成為具有多種打擊功能的堡壘。 按照王代富的分工，有情況時他打機槍，熊宗榮打沖鋒槍、扔手榴彈，江宗龍打半自動步槍。王代富緊盯著前方，大大地吸了兩口煙，頭也不回地說，“萬一敵人圍上來，我們就像《英雄兒女》里的王成那樣拉響爆破筒，和龜兒們同歸于盡！” 敵人的反攻一次接著一次，一次比一次瘋狂。激戰中的王代富，沒有也不可能思念遠方的姐姐，但是姐姐的話一直激勵著他。九班正面的142高地是敵人的營指揮所，火力最強。敵人順著山梁向九班正面進攻，剛剛跨過公路，王代富的機槍就怒吼起來，其他兩個戰斗小組也一起射擊，打得敵人急忙朝山下的寨子里鉆。 狡猾的敵人改變戰術，用82無后坐力炮、火箭筒和高射機槍向九班陣地猛烈攻擊，濃烈的硝煙嗆得人難受。有的炮彈呼嘯著從頭頂飛過，在身后的紅河中炸起高高的水柱。一發炮彈落在不遠處爆炸，騰起的氣浪把江宗龍掀倒在地，王代富一把將他拉起來，用命令的口吻交代熊宗榮，“有危險時，你先把江宗龍轉移下去，這里由我頂著！”他搖了搖水壺，把一直沒舍得喝的幾口水遞給新戰士喝，自己扯幾根濕潤的茅草塞在嘴里。 江宗龍聽在耳里，看在眼里，默默發誓要舍生忘死，并肩戰斗到最后勝利?；鹆魟倓傔^去，20來個敵人利用茅草掩護，再次向九班陣地沖擊。茅草足有一人多高，無法看清敵人，只能看到哪里的草動，就朝那里打槍、扔手榴彈。突然間，五六個敵人在陣地前沿不遠的地方吼叫著鉆了出來，氣焰十分囂張。王代富吶喊著，端起機槍一陣掃射，將敵人全部打翻在地。被火箭彈爆炸聲震聾了耳朵的九班長師光軍，在幾個小組間來回指揮戰斗。王代富小組的輕機槍、沖鋒槍、半自動步槍始終未停，槍管打得發紅發燙，手榴彈也全部扔光。 敵人的一次次反攻被打了下去。王代富他們不知打死了多少敵人，鋼釘般地牢牢釘在陣地上。撤出戰斗后，黨支部批準王代富火線入黨，紅軍團給他記二等功。 手繪的作戰示意圖。 　　慘烈的堅守反擊作戰，也在八班堅守的1號無名高地上演。 敵人企圖從長滿茅草的山洼偷襲八班陣地，被潛伏在前面的觀察員潘邦雄發現。老成持重的八班長楊成忠裝著沒看見，對各個戰斗小組做好具體分工，單等敵人上來。當敵人竄到距離戰壕只有30來米時，全班各種武器突然密集開火。 機槍手陳戰方瞄準中間那幾個敵人，一陣掃射，敵人應聲倒下，其他兩個小組也都順利完成了殲敵任務，很容易地就把敵人打了下去。但是沒有多少時間，敵人又從另一方向的茅草叢中鉆了出來，而且有恃無恐，有幾個敵人甚至往八班戰壕里跳。危急關頭，義憤滿腔的陳戰方將生死置之度外，挺身而立，端起機槍掃射，把沖在最前面的3個敵人打死在戰壕邊，有效遏制住了敵人的進攻勢頭。 敵人的反攻被打了下去，陳戰方也因此暴露在對面敵人的火力面前。一發六0炮彈在不遠處爆炸，彈片橫飛，擊中了陳戰方的胸部，血流如注。 機槍手陳戰方剛滿20歲，老家在河南農村。由于在戰前訓練中表現突出，團支部破格接納他戰前入團。臨戰動員時，陳戰方有些靦腆地問班長：“像我這樣剛參軍的新兵能不能申請入黨？”兼任黨小組長的班長楊成忠告訴他，到邊疆備戰以來，你的表現很突出，連首長多次表揚，完全可以寫入黨申請，我愿意做你的介紹人。 從那天起，陳戰方白天參加緊張的臨戰訓練，晚上學習黨章、寫入黨申請書，一連熬了幾個夜晚，終于趕在戰斗打響前寫好了入黨申請。但是他并沒有立即交給黨支部，陳戰方有他的打算：自己參軍時間短，剛剛入團，入黨條件還不夠，先把申請書帶在身上，到戰場上去爭取。 戰斗打響后，爭取火線入黨的強烈愿望，激勵著陳戰方英勇殺敵：過外波河，他負責掩護全班前進；攻打141高地，他用機槍壓制敵人火力，支援全班沖鋒；拿下高地后，他又迅速前進到峰頂，掩護大家向縱深發展。他那挺輕機槍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響起，既準又狠，威震敵膽。 陳戰方左胸受了重傷，鮮血染紅了腳下的泥土。副射手徐光輝將滿身鮮血的陳戰方抱到戰壕邊，準備為他包扎。陳戰方吃力地搖了搖手說，“兄弟，不用了。我的入黨申請書在上衣口袋里，請你轉交給黨支部。”八班長楊成忠聞訊過來，奄奄一息的陳戰方半睜著眼睛，深情地看著他，斷斷續續地說：“班長，我沒有完成任務。勝利后，請你們把我送回祖國！”說完就停止了呼吸。 紅河哽咽著默默流淌，沒有浪花，沒有喧嘩，只有涌動的驚濤。 楊成忠噙著淚，從陳戰方口袋里取出帶血的入黨申請書。那是陳戰方在戰斗打響前3天用普通信箋紙寫成的，滿滿3頁，鮮血染紅的申請書上，留下大小不一的8個彈孔。楊成忠左手拿著血跡斑斑的入黨申請書，右手高舉起沖鋒槍，帶領全班高呼“為戰友報仇！”“人在陣地在！”悲壯激昂的口號聲，在紅河上空久久激蕩。 這時，對面高地上的敵人又越過公路，向八班固守的無名高地撲來。楊成忠化悲痛為仇恨，把3個特等射手調集到陣地前沿，瞄準敵人射擊，全班戰士也一起開火。激烈的戰斗過后，敵人重新龜縮到叢林里去。蜿蜒的公路兩側，橫七豎八地躺著多具尸體。 撤出戰斗時，戰士們抬著機槍手陳戰方的遺體緩緩下山。異國夕陽的慘淡余輝灑在他稚嫩的臉上，壯烈而又輝煌。 楊成忠將血染的申請書交給指導員、黨支部書記梁冬春。梁指導員利用開飯的機會，向全連同志宣讀陳戰方烈士的入黨申請書，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梁冬春哽咽著，幾次停下來擦拭眼淚。全連指戰員一邊聽一邊哭泣，悲憤滿腔。 紅軍團為英雄機槍手陳戰方追記二等功，將他的遺體送回祖國，葬于南部邊疆的青山綠水之間。 我們多方尋找沒有找到機槍手陳戰方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另一位機槍手楊毅強烈士的弟弟洋洋提供的，他說，這是哥哥在戰場上，寫下遺書后，留給家人的最后一張照片。照片中機槍手楊毅強（左）在班長指揮下戰斗，他是35234部隊53分隊戰士，在1979年2月在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光榮犧牲。右邊的班長是四川人，洋洋很想找到他的家人。 　　機槍手溫連松所在的七班是高地攻擊作戰的主攻班，防御陣地在2號無名高地東側，與九班陣地成犄角之勢。 平時言語不多的溫連松來自烏蒙山區，在家時幾乎沒有讀過什么書，寫信都要請人代筆。磅礴雄闊的烏蒙群山，鑄就了溫連松的剛毅性格和硬朗作風。他不僅特別吃苦耐勞，而且軍事技術相當過硬，是有名的“鐵血機槍手”。 戰前訓練時，家里來信說父親病重。溫連松排行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經濟十分拮據。大戰在即，他不可能告假返鄉，每個月7元錢的津貼費，也沒有多少結余可以寄回家。正當他糾結于忠孝不能兩全的時候，黨支部雪中送炭，補助他30元錢救急。鐵血機槍手深為感動，一連兩個晚上輾轉難眠，決心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報效黨和國家。 戰斗打響前，連里補來一批新戰士，要求每個老兵和一個新兵結對傳幫帶，和溫連松結對的是廣東藉新戰士陳業林。他像待親兄弟那樣，苦口婆心，言傳身教。在泥澤地里練習滾進最是苦累，新兵老兵都有幾分懼怕。溫連松每次講解完動作要領，都先在爛泥地上示范滾進，舉一反三，有時就和陳業林并肩滾進，一次再次，全身從頭到腳滿是稀泥，誰是誰都認不出來。在他的幫帶下，陳業林各方面進步很快，兩人結下了兄弟般的戰斗情誼。 攻打高地時，溫連松和陳業林英勇果敢，有我無敵，平時練就的過硬軍事技術發揮了巨大作用。每次沖鋒號聲響起，溫連松都如同聽到黨和人民的召喚，熱血奔涌，既威又猛，輕機槍打得敵人抬不起頭來。 轉入防御作戰，敵人最先從七班正面反攻，新戰士陳業林打死一個敵人后頭部中彈，血染他鄉。親如兄弟的戰友犧牲了，萬丈怒火在溫連松胸中燃燒。沒有哭泣，沒有落淚，鐵血機槍手把仇恨壓進槍膛，將復仇的子彈更加猛烈地射向敵人。 瘋狂的敵人接連向七班陣地發起3次反攻，溫連松越戰越勇，手里的機槍怒吼著，咆哮著，敵人在槍聲中紛紛倒下，3次反攻都被無情地打了下去。多次反攻無果，142高地上的敵人氣急敗壞，用高射機槍瞄準七班陣地平射，溫連松的機槍被打壞，右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中彈負傷，鮮血染紅了輕機槍，染紅了腳下的泥土。沒有多長時間，3個手指頭就腫得像胡蘿卜一樣，不僅鉆心疼痛，而且食指根本無法扣動扳機。溫連松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始終堅守在陣地上。機槍用不成了，他就用沖鋒槍繼續射擊；食指無法扣扳機，他就用小手指替代食指。 受傷的手指如果不及時包扎治療，很可能因失血過多而肌肉壞死，后果不堪設想。班長何成祿一次再次地大聲吼叫，命令溫連松退到高地反斜面去包扎休息。溫連松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傷情，他想得更多的是，副班長被地雷炸傷，陳業林犧牲，全班已經有兩個戰斗減員，絕不能在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下火線。危急關頭，無暇思量，不管班長怎么命令，溫連松始終一動不動地堅守在陣地上。手里的沖鋒槍一會連發，一會點射，將一個個敵人擊斃在陣地前。 三排圓滿完成了作戰任務。六連長李忠興連下3道命令，要溫連松去后方醫院治傷。從陣地到后方包扎所足足8公里山路，時已黃昏，危險四伏。溫連松謝絕連長派人護送，獨自提著兩枚手榴彈，淚別戰友，向后方醫院走去，邊走邊喃喃自語：“我沒有完成任務！我要盡快回來！” 鐵血機槍手暫時離開了戰場。他把一顆心永遠留在了陣地上。 從清晨到傍晚，三排以2人犧牲、3人負傷的極小代價，勝利攻占3個高地并成功堅守10多個小時，圓滿完成了團里下達的作戰任務。戰斗中究竟消滅了多少敵人，難以準確統計。進攻作戰時3個高地上共有12具敵人尸體。堅守作戰時僅八班正面的公路兩側，就躺著16具死尸。作為堅守作戰重點方向，七班、九班正面的樹林和草叢中還有多少敵人尸體，無法清點。據山下寨子的敵國群眾說，敵人當天開來兩輛卡車運尸體。 紅河歡快奔流，一路浪花，一路歡歌。自衛還擊作戰很快勝利結束。紅軍團北渡紅河，班師回國。 歲月無疆，英雄不朽。機槍手們用熱血和生命捍衛的祖國疆土，山青水碧，芳草萋萋。群山懷抱中的紅河帶著對英雄戰士的無限思念，緩緩東流，蜿蜒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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