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故鄉

東方

故鄉，綿長而情悠遠，故鄉，潤心而細無聲。在我離開了故鄉的半個多世紀中，故鄉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盡管故鄉的現在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故鄉在我的夢中，永遠都是童年記憶中的樣子。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可我還想說，故鄉，它有長情而不語。盡管我的故鄉沒有像江南一樣有秀美的山巒，沒有像蘇杭那樣的小橋流水，更沒有像江浙一代靜謐的湖泊。它甚至于是貧瘠而顯得有些荒蕪。但故鄉是我的祖祖輩輩居住過的地方，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它是我今世的緣，它是我一生的情！ 在我的心中，故鄉的羊腸小路，故鄉的溝溝壑壑，故鄉的莊稼地，故鄉的朵朵白云，故鄉的月夜以及月夜下的一棵樹、一片草、泛著的都是親昵而誘人的光澤。 家鄉蒲城縣文廟前的九龍碑 　　昨晚在夢中我回到了童年記憶中的故鄉，在夢中見到了我的五爺，他坐在老家的前院，一個人默默的抽著煙斗絲，似乎是在凝視著藍天白云，又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好像是還有父親正向五爺這邊走來。我極力的喊呀喊的，但五爺和父親卻始終未答應……。夢醒后，我后悔極了，怨自已還沒有和五爺走近，還沒有和五爺說上一句話，怎么就讓這個夢給醒了呢。夢醒后，我好失落！一夢醒后，我就再也沒有入睡，童年以至于到參加工作前，我和五爺在一起的時月，便一幕幕浮現在了眼前。 　　要說我爺他們這一輩人中，親親的姊妹六人，只我老姑(姑婆)一位女士，其余五人全部男士，我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我親爺是排行老四，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的親爺就去世了，童年的記憶中，我親爺對他的孫男孫女極為嚴厲，小時候的我是十分怕他的，不敢親近他。況且我親爺他像位走江湖的一樣，很少在家。可我五爺就不一樣了，盡管他在縣城工作，也很少回家，但五爺他十分的和藹可親，在我的印象中，五爺就從來沒有斥責過我，還特喜歡給我講故事。小時候，我聽到過的今古奇觀的故事，相當一部分就是五爺給我講的。 我五爺他呀，就是一位地地道茶民，特別是到老來那可是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好像這世間的怡然心情，只在這一杯清茶之中。但五爺他還是一位資深的煙民，他抽煙的樣子特別是抽煙斗絲的樣子很好看。記得五爺最早期抽的是紙煙(香煙)，那時我還小，喜歡站在五爺的旁邊看著他從口中吐出的煙，一圈圈的在上升。再后來見五爺抽的便是煙斗絲了，隨著煙斗里那一縷縷盤旋著的煙冉冉升起，滿屋子都能聞到煙絲燃燒后的香味。有時，五爺還時不時的抽那么幾口水煙，抽水煙是好麻煩的，煙斗里裝的煙，只有黃豆粒那么一丁點，點火后只夠抽一口的，然后吹掉再裝，再點火，如此往復。 五爺早期抽的紙煙，每盒里都有一張和樸克牌差不多一樣的畫片。到后來才知道那是成組的圖片，一般是一整條紙煙里裝的是一組圖片，是商家用來促銷的手段，如集全一組圖片，便可用來免費去換得一盒紙煙。不過，五爺是從來不去用圖片去換紙煙的，也沒有那個機會，是因為我可喜歡這些圖片了，總是追著五爺要。那些畫片上印的通常是八仙過海、西廂記、水滸里的飛天蜈蚣呀、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呀等等還有仕女圖之類，彩色的，而且是非常的精致漂亮。全村的小孩，他們似乎都沒有，只有我有。我拿著這一沓一沓的圖片，村上的小孩一跟一大群，想看也想要。 當時村上抽煙的人抽的都是旱煙，那時，旱煙都是在自家地里種的，葉子長大長熟收割再曬干研碎之后，用煙袋鍋子抽的。在我的記憶里的那些年間，全村的人，只有我五爺是在縣城里工作的，好像是有工作的人，才有條件抽紙煙。農村人是沒有錢去買紙煙抽的。 　　常言道，夢從心頭起。是的，我常常會十分的思念我的五爺！在我參加工作到西安后每年探親回家再返程時，我五爺早早的就把去西安的汽車票給買好了(那時侯，從蒲城到西安每天只有一趟車)，差不多每次為我買的車票的坐位號都是1號。我剛參加工作那陣，五爺他早就退休了，五爺退休后沒有回老家，屬于退休住店，也就是退休了，仍然在縣城正街的《忠順堂藥店》里住著，因為五爺在城里生活慣了，覺得回家萬事都不方便。而且藥店對五爺也是極為關照的，記得當年的藥店給了我五爺一間可大可大的房子。 因為五爺在縣城里住著，所以我從縣城到西安的車票，五爺總是提前就為我買好了。五爺每月的退休金也只有不到二十塊錢，為我買一張到西安的車票就要花掉三塊錢，幾乎是五爺他退休金的六分之一。要說，我從小到大，五爺為我付出的愛，那真的是牛也拉不完，車也載不盡。 　　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回家時，為五爺買了一包茶葉，一包點心，給了五爺二十塊錢，五爺接到茶葉、點心和那二十塊錢時連說了幾句：“我榜是孝子，我榜是孝子”(我的名子叫東榜，但五爺叫我的名字時常常只叫一個字)。我五爺的《忠順堂藥店》總共也就七八個人，五爺當時就把我給他買的茶葉泡了一大壺，從后堂到前堂，每人給倒了一杯茶，并和盤托出了我給五爺買的糕點，說，這是我孫子從西安給我帶回來的茶葉和點心，大家嘗一嘗。記得當時我給五爺帶的那一包糕點，一下子全被分發一空。當時，就別提我五爺有多高興了，我當然也高興。 不過，為人大氣，這是我五爺一往的作風。記得我上中學那陣，因為我五爺喜歡吃每年用剛收割的新小麥面蒸的饃，我媽總是會在夏收后的第一時間先用新收獲的小麥磨成面蒸成饃，讓我在第一時間給五爺送到縣城，有時，我為五爺送到縣城的饃還是熱熱的，余溫還在。每次我給我五爺送去的新麥面饃，五爺總是幾乎將一半多就送給了他們店的店員和他的朋友。要知道，在五十年代未到六十年代初的貧困時期，一斤面粉、一個二個的饃，那可是再貴重不過的了。 五爺當時又說：“你五爺我從十五歲那年到過一次省城(西安)，至今幾十年過去了就再也沒有去過，當年是跟你老爺(曾祖父)進的省城，座的轎子車是從鐘樓下的洞子過的，如今，西安不知道都變成啥樣了，鐘樓下的洞子還能走馬車嗎？”(五爺說的他當年座的轎子車，其實就是馬拉著的硬輪、并帶個棚子的車，被稱為轎車。那種車在當年也是達官貴人才能座的起的，就相當于當今的奧迪、大奔了)。我說：五爺，西安的街道，早就沒有馬拉的車了，現在的省城(西安)可漂亮可漂亮了。到時候，我一定帶五爺您到省城看看，看看如今的省城和五爺您當年見到的省城都有那些不同。我還給五爺承諾說：您孫兒如今參加工作了，從現在起，五爺您喝的茶、抽的煙就不用再發愁了，全部由您孫兒我給五爺您提供。 可遺憾的是，我只給過五爺買過兩次的茶葉和紙煙，只給過五爺兩次的錢。在我第三年再回家時，也就是在我參加工作(到西安)的第三個年頭，五爺就因病去逝了！子欲孝而親不待，子欲孝而親不待呀。五爺曾經給于他孫兒我太多太多的深情，我還沒有來得及還給五爺那么一丁點，一丁點！真的是將五爺多年對我的愛竟然任我辜負。 是呀，就因為我給五爺當年的那份承諾：說要帶五爺到西安看看的而未能兌現，故在心靈上則被我自責了幾十年！以至于到了如今，已是接近于耄耋之年的我，仍對留在了時光深處的這份悔恨而不能釋懷，不能釋懷！ 　　有時我在想，五爺若能活到現在該有多好，我欠五爺的那些承諾就可以兌現了，欠五爺對我的愛戴讓我也能還回去那么一丁點，讓我的愧疚也能減輕那么一丁點。五爺，您的孫兒榜好想您，好想好想您！ 　　記得我五爺到老年時常常愛說一句話：“人生如夢”。未曾想，五爺當年掛在嘴邊的“人生如夢”這四個字，如今也被我掛在了嘴邊。這人呀，似乎往往就是不到那個年令段，即對那個年令段方才能夠醒悟的事總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如今，我也到了五爺當年的年令，方才感到自己不也是糊里糊涂的，就被這歲月推到了夕陽西下的山頭。也是到了老來方才醒悟，方才感嘆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方才感嘆這人生如夢，人生如夢呀！ 　　要說夢，我聽的第一個關于夢的故事也是五爺給我講的，叫《黃梁一夢》。說：唐朝的時侯，有一位叫盧生的秀才上京考試，但沒有考上，在回家的路上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路過邯鄲的一家客店時遇見了一位名叫呂翁的道士，盧生便向這位道士嘆息他窮不得志，在考取功名時屢屢不得中。于是，這位道士便給了盧生一個枕頭，讓他枕上。此時，店家還正在蒸小米干飯呢。這位盧生倚枕而臥便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高中了進士，當上了陜州牧，后又升任御史大夫，好像還嫁娶了皇上的女兒，當上了駙馬爺，享盡了榮華富貴。夢醒后，看到給他枕頭的呂翁還端坐在那里，店主人的黃梁米飯(小米干飯)還沒有蒸熟呢！ 現在我思來呀，五爺當年給我講的這個《黃梁一夢》的故事，大概不外乎是想說明并感慨這：人生如夢，人生的確如一場大夢而已！ 　　據說，莊子有一天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夢醒之后發現自己還是莊子，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夢到了莊子的蝴蝶呢？還是夢到了蝴蝶的莊子？ 要說歷史上最大的夢，我認為莫過于是《紅樓夢》了。曹雪芹這紅樓一夢，一夢便是十年，(據說曹雪芹的《紅樓夢》，是用了整整十年時間才寫作完成的)，便是洋洋灑灑的用了96萬字才敘述完的夢，更是一個朝代興衰的夢。《紅樓夢》一書的問世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三百多年來，這《紅樓夢》中以人物賈寶玉為主線的一批閨閣佳人的人生百態，展現出的人性美與悲劇美，不知奪走了多少讀《夢》人的眼淚！ 　　夢，它似乎是虛無縹緲的，但又是實實在在的。可不是嘛，我現在往往回憶起童年以至到青年時代和五爺在一起的那段歲月，則常常感到猶如夢境一般！這人生對于過往的回憶不就是一場夢嗎！《醒世歌》中說：“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世總是空。大藏經中空是色，般若經中色是空”。一個“空”字，多么像是對人生的總結。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我和我五爺最頻繁的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從上中學始到參加工作前的那十年間。記得上中學那陣，大概每隔二三個禮拜，我都會到五爺所在的藥店里去和五爺呆上半天，聽五爺講天南海北的故事，講先輩的故事，講五爺他小時候的故事，完了在五爺店里混上一頓飯。五爺到開飯時就為我先拿來一份飯，然后他到外邊買二個餅就點咸菜喝點茶水，就是五爺他自己的一頓飯了。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好傻、好不懂事，藥店里總共就七八個人的飯，那可都是按人做的，每人只有一份，我把五爺的那一份吃了，五爺就只有在外邊買二個饃或餅而湊合著吃一頓了。吃完飯后，我又是遲遲不走，還是在五爺反復的催促下才返校的。 但如果要從我對五爺有記憶的那時候算起，則足足是過了七十年！七十年呀，幾乎是等于人的一生，可在歷史的長河里，七十年，那只是滄海一粟，只是一個瞬間，一個夢而已！正如五爺老來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人生就是一場大夢”。 東方：202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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