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為什么是《慢煮生活》——在7月30日勤讀會上的發言

羊大為美

各位老師，各位同好，各位會友： 說真的，喜歡動筆大于喜歡動口的人。在今天的書會上，對汪曾祺老頭的《慢煮生活》讀后所得，我總能說個大概。我始終認為，有味的生活是“煮”出來的。煮生活，就是熬生活，也就是對真實生活的體驗與感受。要做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要煮出生活的味道，我想至少應該有三個前提和途徑： 一是要認真對待生活。要腳踏實地，靠自己的雙手去創造，靠自己的人生去品味，你可以是一條河，你可以是一棵樹，但都得要守住人生應有的底線，不能愛你不商量，不能過把癮就死，不能無視時光的流逝，不能只把生活當成一地雞毛。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只要你認真對待生活，沒有失去對生活的摯愛，沒有失去對生活的信念，沒有失去對生活的執著，沒有失去對生活應有的溫度，沒有失去對生活的追求，你就能夠在再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和快樂。不信你把《慢煮生活》先打開，和我一起看著瞧—— “一早，就上山，帶兩個干饅頭，一塊大腌蘿卜。頓頓吃腌蘿卜，這不是個事。已經秋天了，山上的酸棗熟了，我們摘酸棗吃。草里有蟈蟈，燒蟈蟈吃！蟈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會兒就捉半土筐。點一把火，把蟈蟈往土里一倒，劈劈剝剝，熟了。咬一口大蘿卜，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干吧呢！”（《草木春秋·紫穗槐》） 汪曾祺文中的這種快樂，小時候我們經歷過，只不過我們餓了吃的不是酸棗，而是“黑蘭子”，是“氣扣子”，是“奇荊子”，我們燒吃的不是蟈蟈，而是螞蚱，是“土筐子”，是河里溝里摸的鰱鰍、黃鱔和魚，我們經歷了同樣的人事，感受了同樣的生活，我們經歷過同樣的饑餓，也得到了同樣的快樂。 　　二是要平常心對待生活。因為人的欲望是無盡的，而人生的幸福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在此情況下，你要學會放下，放下你的執念，放下你的苛求，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同時也放下你的怯懦，放下你的沮喪，放下你損人害己的邪念；你要接受人生的短暫，你要接受命運的無常，你要承認自己的渺小，你要感知宇宙萬物的無限；你要學會日常生活中體驗生活，感覺生活，經營生活，珍惜生活，你就會發現生活原本是很美的，你就會發現自己原本是很美的。和我一起聽聽他在《慢煮生活》中是怎樣說的吧—— “人，是美的，是詩意的。你很辛苦，很累了，那就坐下來歇一會兒，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不糾結，少俗慮，隨遇而安，以一顆實心，安靜地慢煮生活。不管在什么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心機，無俗慮，興致盎然地生活，獻給繁忙都市中渴望詩意棲居的你。”（《慢煮生活·書箋》）在他看來，對于每一個個體生命來說：“歷史興衰沿革，社會變化更迭，都與他無關。他一日三餐，夜眠一榻，無事牽縈，自由自在，不理事務，觀日出日落，看草青草黃，每天吃炸醬面，然后坐在門口馬扎兒上看街，身上沒有留下多少痕跡……”（《鬧市閑民》）這樣的人生，沒有大風大浪的摧折，沒有橫風豎雨的摧打，沒有大起大落的摧逼，卻能煮出生活的真味；真味是淡，至人是常，鬧中得靜，法無定法，這才是汪曾其欣賞的生活本真的境態。 在這里，《慢煮生活》的作者以他個人細小瑣碎的題材，于市井的幽微中，張揚了人生中的志趣與風趣：于一茶一蔬的小飲慢酌中，品出了人生的情趣、風趣和真趣，足以聊慰一個個游走于世俗中疲憊顢頇的靈魂。沒有玄奧深奇，并非宏大敘事，只于娓娓道來如話家常般的親切中，得以悟出生活的清歡至味，并將日常生活審美化，蘊恬淡、平和、隱秀、古樸之古典氣質于字里行間，把生活的味道煮得噴香、雋永，濃淡適宜，回味無窮。 　　三是耐得住生活的磨礪。生活不僅要“煮”，而且要“慢煮”。為什么呢？因為“寶劍鋒從磨礪出”，因為“梅花香自若寒來”，因為“歲寒而后之松柏之后凋”；更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何感受、感知、感覺生命，決定了生命的深度、廣度和厚度。因此，越是慢煮，生命才越豐富、越厚重、越濃郁、越甘醇，越芬芳，越有趣！由此可以看出，“慢煮”其實就是珍惜，珍惜時間，珍惜生命，珍惜世界，珍惜緣分，珍惜自己，珍惜生活。 那么，怎樣才是“漫煮”的生活呢？汪曾祺說—— “他到過很多省份。哪里有鮮花，就到哪里去。油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暖春，再往北翻。”（《人間花木·槐花》）與此類似的還有：“靜，不是一味地孤寂，不問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境與人同’，惟靜，方能觀照萬物。”（《無事此靜坐》）與自然萬物的接觸、溝通與交融，對自然的靜觀、敬畏與感恩，就是對自然饋贈的珍視，是“慢煮”生活的另一種方式，這樣慢煮的生活，與花為伴，與美為儔，不僅“慢煮”出生命的寬度、廣度和厚度，給養蜂人“煮”來了終生的伴侶：“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著來了”——還煮出了生命的濃度和審美的強度，而審美的強度就是生命的向度和生存的高度，審美的觀照就是生存的觀照。無論是誰，生活閱歷就是他們生命的體驗，這種體驗通向任何人，將生命的體驗帶給任何人。杰出藝術之所以是杰出藝術，獲得的前提是：活得投入！活得投入的人才“有”生存的落差，形成深度的生存，產生高度的審美價值，煮出生活的味道！ “老曹是個有趣的人……老曹好說，能吃，善飲，喜交流。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山里的堡壘戶都跟他熟悉，我們的吉普車上下山，他常在路口叫司機停一下，找熟人聊兩句，幫他們買拖拉機，解決孩子入學……我們后來拜訪了布赫同志，提起老曹，布赫同志說：‘他是個紅火人。’‘紅火人’這樣的說，別處沒有聽見過。但是用之于老曹身上，很合適。”（《草木春秋·阿格頭子灰背青》）這是對人緣人情人性的珍視，是“慢煮生活”的另一種方式，這樣的慢煮生活，使我們感受到了艱難歲月里生命與緣分的可貴與溫馨。生命擁有了這樣的可貴與溫馨，即便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捆押吊打，打斷了踝骨……走起路來一拐一的”，他還是那么“火紅”，那么健談，那么豪飲；他最喜歡的仍然是紫穗槐，是個紫穗槐迷，到處宣傳紫穗槐的好處。這樣的慢煮生活，煮出了生命的剛強與堅韌，也煮出了人生的挺拔與茁壯！ “兩口子，有五十好幾了，經營了這個‘茶莊’。他們每天的生活極其簡單。大媽早起擻爐子，生火，坐水，出去買菜。老爺子掃地，擦拭柜臺，端正盆花金魚。魚是龍睛，兩條大紅的，兩條藍的（他們不愛什么紅帽子、絨球……）。魚缸不大，飄著笮草。世界花更換。夏天，茉莉、珠蘭（熟人來買茶時，掌柜會摘幾朵茉莉花哐一小串珠蘭和茶葉包在一起）；秋天，九花（老北京人管菊花叫‘九花’）；冬天，水仙、天竹果。我買茶葉都到‘今雨茶莊’買，近。我住河舶廠，出胡同就是。我每次買茶葉，總愛跟掌柜的聊聊，看看他的花。花并不名貴，但養得很有精神。他說‘我不瞧戲，不看電影，就是這點愛好。’”這是一種對個體生命尊重和天性的珍惜，也是“慢煮生活”（《花與金魚》）的另一種方式，這樣的慢煮生活，使我們感受了人生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富貴貧困，不論男女老少，每一個個體性命都是獨一無二和不可替代的；這樣的個體生命像鮮花，在平淡無奇的歲月里，陰滋暗長，日日生動，伴隨著人生的風雨兼程，一路綻放，一路鮮活，一路芬芳。 　　“生活，是很好玩的。人活著，就得有點興致，我不會下棋，不愛打樸克、打麻將，偶爾喝了兩杯酒，一時興起，便裁出一張宣紙，隨意畫兩筆。所畫的都是‘芳春’——對生活的喜悅。”（《草木蟲魚鳥獸》）——這是一種對時間的珍惜，同樣也是“慢煮生活”的另一種方式，這樣的慢煮生活，使我們懂得了與其感人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不如在這有限的生命里，多做一些自己喜歡的有意義的事情，而不要把寶貴的時間浪費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上。與此同時，這里還有對乏味無聊和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如下棋、樸克、麻將等）的容忍度問題，我們往往以為一個人對世事的包容程度僅和脾氣有關，脾氣越是溫順柔和，便越能遇方則方，遇圓則圓。不過這種認識用在汪老身上，并不完全正確，隨和與否當然與脾氣有關，但決定個人對世事的包容度的，是一個人心地的純粹程度。靈魂中雜質越少，越對社會亂象無從理解，也就越不愿茍且，不愿牽就，不愿隨俗，不愿從流，就越要較真，越要較勁，越要較板，越想君子以自強不息，越難以委屈求全。不委屈求全，于是知道拒絕與遠離。說到這一層，甚至讓我們想到了《沙家浜》中阿慶嫂，與那群自以為是和不可一世俗男人、濁男人、酸男人，蠢男人、惡男人、小男人之間的斗智斗勇，這也是慢煮生活的更高一種層次和境界，這樣的境界，不僅是藝術的樣板，更是慢煮生活的楷模。非凡的藝術家終究是非凡的，無論怎樣變，他的人生總是能做到有始有終，一以貫之。至少，汪老頭的始終如一體現在：山外有山，真正的英雄不是手中有槍手中有權、可以頤指氣使的人，不是主度臺上或任何神龕里的那些神仙，而是平民——平民意識，才是他作品的核心所在。他的語言來自平民，他的故事來自平民，他的生活來自平民，他的情感來自平民，他的所思所想愛恨情仇來自平民，平民從他的作品中再次找到了自己。因為有這種平民意識，平民百姓的生活才是他作品息息相關的主題，平民百姓才這么喜歡他，由此他也才成為名符其實的人民藝術家。事實上，只有人民大眾才擁有真正的快樂，他們要生存，就必須奮斗，而快樂就都蘊含在奮斗的的過程中，醉生夢死和養尊處優的人，永遠與快樂無緣。所以誰的作品擁有并擁抱了為生活奮斗的人，誰就擁有并創造了審美快感。汪曾祺擁有創造快樂的人民大眾，所以他的作品能給讀者帶來審美情趣和審美愉悅，由此他也贏得了人民大眾的喜愛和歡迎…… 在汪曾祺以上對生活的“漫煮”中，使我終于感到了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閱歷即財富，善讀自成章；加之獨立思考的頭腦，逆向思維的智識，善于發現的雙眸，在加上他口語化、寫意化、生活化的語言，不想筆下的沒有生活味道也難。在《漫煮生活》中，汪曾祺的一篇篇樸實、平淡、意味無窮、甚至帶有口語化，并把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文字，不論寫花草，寫鳥蟲，寫山水，寫市井，寫農村，寫人物，寫生活，都能生動有趣，出神入化，充滿了濃厚的人文情懷和對人生命運的悲憫與關懷，在自然、閑適、寫意、簡約的詩性魅力中，散發著濃郁的溫情和天真的氣息。 汪曾祺，使我知道了生活應該怎樣慢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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